宝凤打来电话询问近况，真实用意是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事。天梁突然患上了一种怪病，肌肉僵硬四肢瘫痪，在老家查不出病因。来叶心里着急，也専次病危躺进了医院。一下子两个老人病倒确实让人不知所措，宝龙和宝凤夫妇已经赶去了。来华好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向所里请了两个月的长假，当天就乘大巴返回了老家。来叶面色忧郁地躺在病床上，宝龙宝凤围坐在病床旁，天梁扶着床架站立在床前。眼前的场景让人心酸，来叶见到来华不免难过流泪。来华安慰说不要太担心有病就要治，他的话让众人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个小孩。经过商议，决定由宝凤两口子在县医院陪来叶，宝龙来华带天梁去省城看病。当天两人就带着天梁乘夜班车去了省城。在省中心医院天梁进行了各种检测，最终确诊是周围神经炎，这种病是人的神经系统发生病变，导致神经失调，肌肉萎缩。天梁的只是四肢神经失调，如果内脏神经失调有可能导致呼吸衰竭或心脏骤停。这是一种很顽固的病，手术疗法不起作用，需要通过增加营养和康复训练来恢复机能。问到这种病治愈的可能性，医生告诉来华要看患者的体质，有恢复如初的也有终身卧床的。病因已经查清，医生建议回家休养康复，开了一些舒经活络的片剂和一些维生素B族针剂。家人原本计划让天梁入院治疗，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了，只能回家慢慢观察。
天梁被安置在外屋的一张木床上，由宝龙来华日夜伺候。这种病很奇怪，出发之前天梁还可以扶着东西行走，可以自己合筷子吃饭，从省城回来以后就完全不能自理了。吃饭喝水要人喂，拉屎撒尿要人扶。还伴随着阵阵肌肉痉挛，需要兄弟俩一刻不停地捶打揉捏。兄弟俩日夜换班伺候着老头，但是两个月过去了不见任何起色。娘三个已经累得够呛了，日夜颠倒的折腾让人们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渐渐几个人之间的关系不再和谐，天梁日夜不停的需求让他们心烦意乱，问天梁为什么就不能忍一会儿，天梁忍不了，没人理会时他还会不高兴。来叶嫌他不体谅孩子们的辛苦，两口子之间拌起了嘴。后来是来华和宝龙之间的矛盾，天梁病倒后来华陪着忙前忙后，伺候的也尽心尽力。宝龙却仍是以前那幅懒洋洋的神态，他腰粗膀圆却偷奸耍滑，得过且过。来华有一次实在看不过，就说你的亲爹你总不能不如我上心吧，这句话当时刺激到了宝龙，他脸色变了变哼了一声。
照顾病人日子很难熬，兄弟俩靠抽烟捱时间，谁要抽烟就伸手从烟盒里取，开始时候一直是这样，后来宝龙不知是老婆限制财政还是什么原因，悄悄藏起自己的烟盒还说没烟了，转头又见他从枕头下拿出烟抽。来华哭笑不得，没想到三十好几的宝龙还能做出这种小孩子的事。宝龙天性就是这样，从小就不懂得疼人，和父母一起干活也总想着怎样偷懒让自己少干点，对宝凤来华从来也没有表现出哥哥的爱护，甚至他对自己的孩子也没有本该有的深沉父爱。他木讷少言，却擅长孩童式的算计，他外表憨厚，却狡狭无比。他是父母弱受造就的一个心智不全自私自利的人。来华一气之下去买了一条烟，也藏起来自己抽。从香烟事件开始兄弟俩越来越不对付，来华也计较起了陪床时间的长短，宝龙更是早就如此。
来叶出院回家后，宝凤因为小女儿感冒发烧回到了自己的家，后来了也就一直没有来，说小孩十需要输液。来叶在来华面前喃喃地说你姐为啥这么久也不来看一趟，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来华，他突然想到如来这是一个谁傻谁顶上的游戏啊。精的人想办法抽身傻的人把自己套入了死局。疲劳造成脆弱，脆弱让心魔乘虚而入。不再有浓浓亲情，他的心里开始充斥着各种负面情绪。随着天梁病倒，来叶越来越表现不想掺和来华婚事的态度，还口口声声说四十岁结婚也不算晚。想到来叶对宝龙掏心掏肺的付出，又想到来叶把自己撵出家门的决绝，再联想到自己这些年在外面吃的苦，他的胸腔里仿佛有一团湿胀的棉花。他清晰地感受到兄弟两个不同的待遇，不仅是力不同，而且心也不同。他无数次回想来叶说出那句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的情景，他愤怒，他想骂人，他想撕打，他要痛斥虚伪和欺骗。内心的波动让他沉默不语，心灵的痛楚让他神情恍惚。腊月初八，他早早起来用电锅煮了腊八粥。腊月初九，本来应该由宝龙给儿子做饭，宝龙毫不操心地呼呼大睡，熬了大半夜的来华重新爬起来给侄子做好了早饭。腊月初十早上，天梁嚷嚷着要大便，来华只能推醒沉睡的宝龙，他一个人扶不动天梁。宝龙打着哈欠把天梁放到了便椅上，等天梁拉完来华替他清理便桶时，宝龙一转身又回屋躺下了。来华气得咬牙切齿，明知道他一个人没办法把天梁从便椅扶到床上，他却一转身睡觉去了。他不体谅来华不要紧，能把自己的亲爹晾在便椅上不管，究竟是什么样的困意才能让他做出这种举动。来华心寒到了极点，这竟然是一个亲儿子做的事，而他这个假儿子呢，无论再怎么做，也不及宝龙一半的位置，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在炕上躺了好久，疲惫却没有睡意，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件事。忽然间他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准备和宝龙谈判一下。他原以为宝龙肯定会坐起来和他争吵，他也准备好了大声发泄情绪。宝龙从手机上抬起头来，看出了来华来势不善，他轻描淡写地说他不想聊天。顿时间他羞愤交加，感觉自己是一个被点燃的火药桶，如果没有一个发泄口他就会炸得体无完肤。他终于有了那个念头，那个罪恶的念头一直在他的心底蠢蠢欲动，那个念头是一套完美的七伤拳，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羞辱别人也羞辱自己。他几下收拾好皮箱，穿上鞋子就走出了家门，不顾来叶在外面的大声呼唤。他梗着头疾步地走了很远，又站住想了好久，想到自己该离开这个地方，但要到哪里呢？现在唯一可以依靠就是自己那个小房间，还有那份维持生活的薪水。他叫来了余伟，托他把未来得及放下的天梁身份证还到来叶家，两人在车站门口的餐厅吃了顿饭，苦笑着举杯感谢生活的馈赠。
他乘坐当天的夜班车离开了县城，没有接听包括宝凤在内的任何人的电话。在夜班车上他遇到了以前同学的母亲，他用风帽遮住了自己的面孔。同学母亲是个大舌妇女，一路上口沫横飞地和别人扯着闲，她的儿子女儿都大学毕业并且在省城找了工作，她这次是要去玩几天并且接儿女们回家。来华苦笑着摇摇头，他忙记得那个慢吞吞的高中同学，他没有任何地方比来华优秀，但他是一个幸福的人，他遵循一个普通人的路径，有着普通人的烦恼，享受着普通人的幸福。而来华，从他出生那刻命运就强塞给太多的东西，注定他的一生要在漂泊扣孤寂中度过。最可恶的是这一切都无法选择，只有逆来顺受的承担和于事无补的叹息。车子行驶在飘雪的夜色里，突然感觉车体急剧倾斜，伴随着人们的惊呼，他想今天可能要交待在这里了，死就死吧，活着太累了，唯一可笑的是这不是滥情电影里的场景吗？他有些惆怅地闭上了眼睛。车子在剧烈倾斜后以猛然恢复了平衡，伴着尖锐的摩擦声停在了路旁，人们下车检查，发现了车屁股上巨大的凹痕和两个被撞坏的水泥路障。
来华丧魂落魄地回到律所，面对同事们的询问，他只能撒谎说自己父母的病有所好转，催促自己赶紧回去上班。年关将近，律所的业务都处于收尾阶段，外地律师已经陆续回家，办公区显得空荡冷清。他无事可做，整天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神情呆滞，精神萎靡，饮食不规律再加上拼命抽烟，让他愈发憔悴。他的突然高开不是一时赌气，而是家庭矛盾的总爆发。天梁这次生病，让这个家人心散尽。不止是来华，其他家庭成员之间也有了深深的猜忌和埋怨。他既然走出了这一步，也就意味着他无法再以同样的心情踏入那个家门，他丧失了最后一处可以短暂休栖的空间。他以自暴自弃的方式对抗世界，又咒骂命运的无情。他二十几岁的生命不仅没有因为努力而焕发出生机，反而在一波又一波的打击中越发干枯萎靡。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聪明，只要他咬咬牙坚持过这几个月，无论天梁恢复的如何，他完全可以收获孝子的好名声；但他没有那样做，还是一气之下选择了离家出走，把自己陷入了不义的境地，反倒不如当初不回来。
单位已经完全放假，爆竹的硝烟味越来越浓烈，年的气息越来越近。当有人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回家时，他差一点苦笑出声。大概他们没有想过也很难理解有人会过年不回家，但他现在的状态确实是有家难回有家不愿意回。在自己的小屋半死不活地躺了几天，烟雾将房间熏得发黑。他下定决心给来叶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想明白了，准备重新回去。母子俩在电话里把话说开了，来叶也没有拒绝他回去。他在腊月二十七返回了老家，此时来叶因为心脏问题已经再一次住院，家里又要同时照顾两个病人，宝龙媳妇也被从鹿城叫了回来。家里的气氛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可能是来叶事先叮嘱过，实际上众人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来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在医院照看来叶。
大年三十那天来叶勉强可以出院，一家人在沉默中过了一个毫无生气的年。因为家里有宝龙宝凤照顾，来华每天都要跑到外面和同学打牌，从离家出走他就已经没有心思照顾天梁了，现在不过是敷衍了事，骗骗自己而已。天梁在这个除夕之后突然有了明显的好转，手脚逐渐恢复知觉，可以在家人的帮助下进行简单的锻炼，后来干脆丢开拐仗摇摇晃晃地走路，一家人的心里这才慢慢升腾起了希望。来华已经和来叶打过招呼，年后自己要及时返回单位工作，而且要准备毕业论文，至于谁来照顾天梁应该由宝龙宝凤来商量。显然他还是在赌气，在他看来，这件事上谁不好意思谁就要吃亏，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正月十二一过，他就收拾东西离开了老家。至少他心里明白，他的心已经叛离了这个家庭，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重新回到工作以后却发现一切并不顺利，两个多月的长假后，团队的业务已经无法融入，其他人都外出忙碌，只有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师傅新招了一个助手，每天带着外出办事，这让他更别确信自己已经********了。跟着其他律师做过几个小案子，但心情依旧没能好起来。清明节前，来叶再次生病入院，当时只有宝凤一个人照顾，实在分身乏术，来华闻讯后再一次返回老家。好在来叶这次病的不算重，在医院打了几天吊瓶就回家了。宝凤因为孩子上学要急着回家，意思是让来华多陪一两天，瞬间又有些尴尬。来华沉默了半天，终于说让宝凤先回，他可以多请一两天假。等到把来叶从医院接回家，他第二天就急忙赶回了省城。来叶不犯病的时候可以做做饭，天梁基本可以站立，在别人陪同下甚至可以在院子里散步，老两口可以勉强搀扶着生活了。
他意识到自己需要重新规划一下自己的路线了。当初选择在老家实习，多少也是希望可以离家近点，寻找一种亲戚间互帮互助的归属感。现在看来这个想法完全落败了。家庭不仅没有预想中的温暖，反而出现了很大的裂痕；实习的过程也不顺利，始终无法摆脱性格缺陷带来的困扰；跟同屋夫妻俩的关系也没有改善，他每天都在孤寂苦闷中度过；因为心里烦乱，和陈媛的通话也越来越少，偶尔通话也都不欢而散。来华的生活一塌糊涂，却要遭受陈媛何时能够买房结婚的质疑；学校打电话催促他提交论文，他顿时感觉无比焦躁，他需要尽快返回学校，可是请长假会让他更加********。师傅很少出现在所里，他尝试着拨打了她的电话，连拨两次没人接听。他更加确信他已经被除名，师傅连通个电话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在床上躺了一天，想着辞职去上海的事。他手中只有几千块钱，要迎接毕业季还要准备找工作，想想都有些悬。还欠了几个月的水电费，如果还掉水电费，手里的钱就更少了。想想同屋一家平时的抠门刻薄，他突然产生了一个邪恶的想法，既然自己不准备在这里干了，这些费用就不要给了，自己偷偷离开就行了。这个想法让自己也大吃一惊既而很快占据了他的头脑。他也想过正式提出辞职，告诉财务把自己没发的工资抵了水电费，可是总觉得有些开不了口，再想想师傅的薄情，他再一次坚定了偷偷离开的念头。
办完了手头的一些事情，收拾好行李，他打定主意要离开省城。这不是一次简单的离开，而是一次狼狈的叛逃，他要逃离现在的单位，逃离那个不堪回望的家庭，逃离和陈媛痛苦纠结的关系。他要摆脱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他选择了一条前途未知的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一条无人同行的路。他留下屋门钥匙，提着行李走出了小区。原本想着一个小时以后就会在火车上感慨人生，可是遇到了下班晚高峰，马路堵的水泄不通。等他满头大汗跑进候车室才得知那趟车在两分钟前已经停止检票了。他愤怒地咒骂着老天，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他不仅没有办法准时出行，还白白损失了两百多元的车费。跟自己较了半天劲，最终还是窝火地去买了第二天的车票。列车同样是第二天傍晚发车，天色已晚，他必须要找个住的地方，他的钥匙留在了屋里，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进门。几个同学住的地方又很远，他现在心情很差，也不想再去打搅别人。住旅馆并不便宜，对于有限的几个钱是个挑战。思来想去还是打车回到了单位，自己的指纹打开了门，好在单位里没人，郁闷地灌下一瓶啤酒后，和衣躺在了会客的沙发上。早上他早早收拾行李离开了单位，免得被同事看到。距离发车还有一个漫长的白天，他拖着沉重的行李来到了旁边的一个公园，颓然歪在了一条木椅上，早上寒气渗人，上午又阳光剌眼，他闭着眼睛自暴自弃地躺在那里，任凭阳光皮肤。接近中午时被晒得实在难受，他只能搬着行李躲入了树林。下午他费力地搬起行李挪进了路边的一家面馆。吃完饭他又搬起行李往前走。他愚笨到坚持要到一个朝火车站的路上打车，而没有想过司机掉个头也费不了多大事，也就是多花一块钱的事。
路边漂过一对骑电动车的情侣，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晓燕，随即又嘲笑自己的神经质。自从那次婚礼后，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晓燕。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却丧失了见上一面的动力和机会。望着车窗外迅速掠过的风景，他在心底轻轻叫了一声：晓燕。你过得还好吧？
再见省城，再见亲人，再见陈媛，再见——过去二十七年的光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