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以后，张江海觉得自己的方案比较符合心意了，甚至可以说不仅很满意还有那么一点儿小得意。拿给穆尔矢看之前，他又把调整方案上的人员、职位、每个人的调整理由进行了反复推敲并牢记在心，确认自己可以做到有问必答、答而满意，才信心十足地来到穆尔矢的办公室。
穆尔矢还特意戴上了老花眼镜，张江海站在一旁强颜欢笑，预备着随时接受提问，谦卑而恭敬。半个小时过去了，穆尔矢放下方案一言不发，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张江海有些不知所措了。
“难道穆尔矢看出我的用意了？不应该呀，他才来不长时间啊，别说了解整个集团的情况，就是对我这个人事部长，也应该不是很熟啊。”张江海心里疑窦丛生。
过了好一会儿，穆尔矢才说：“江海啊，你的方案做得认真仔细啊，每个人的解释也写得简明扼要，很好，辛苦你了。”张江海忙激动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方案好是好啊，”穆尔矢接着说，“你再回去看看，个别岗位是不是再以人为本一点，人尽其才一点，好好琢磨琢磨。”
张江海听得云里雾里，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心想：“既然说很好，那还要琢磨琢磨什么呢？”他又将陈令东与林希武进行了对调，重新定位了几个副部长，再重新梳理了一遍调整人员的理由，生怕再出现纰漏被打回，那可就难堪了。
几天后，张江海诚惶诚恐地将二次方案递交给穆尔矢，穆尔矢干笑一声说：“蛮好的，你再拿回去研究研究吧，我们要把能干事的人用好，也是‘人才强市强集团’的根本理念嘛，辛苦你了江海。”张江海再一次愣在了原地。穆尔矢之前叫他“琢磨琢磨”，现在又叫他“研究研究”，其中一定有名堂，可是问题出在哪呢？张江海百思不得其解。
晚饭后，他把自己关进小书房，一支又一支地抽烟，反复分辨“琢磨”与“研究”的深意。抽完第二支烟时，张江海似乎有点儿明白了，穆尔矢叫他“琢磨琢磨”是告诉他要学会领会领导的意图，而叫他“研究研究”则是暗示他没有明白领导的目的。可是，穆尔矢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说来也巧，正当张江海困惑之际，集团召开了作风建设大会。工作例会嘛，一是让大家加深对集团领导的认识，了解集团领导的工作方针，显示领导的权威；二来无非是提醒大家要好好工作了，不要上网聊天、打游戏、炒股票，不然撞我枪口上你要倒霉的。
穆尔矢掷地有声，大谈加强作风建设的重要性、必要性和迫切性，后又话锋一转，举例表扬了几个部门，甚至如数家珍地提到了几个人的名字。张江海一听才恍然大悟，一个到职几个月的董事长能熟练地点出个别工作人员的名字，其中一定有情况。晚上回到家里，他便迅速拿出方案，将穆尔矢表扬的几个人分别放进了小格子。
第二天一大早，张江海怀着忐忑的心情再一次将方案递交给穆尔矢，没想到，穆尔矢只扫了一眼便说：“江海，方案不错，但还要做一点小小的调整，就把小柏从核算调到财务部做部长吧，集团建设步伐很快，需要融资，没有充沛精力可不行啊，年轻人嘛，精力充沛，多压压担子，让她去锻炼锻炼如何？”
张江海一下子心领神会，忙说：“是的，是的，董事长就是站得高看得远，怪我考虑不周。”实际上，穆尔矢之所以开门见山，是因为他发现张江海不能理解他的意图，懒得再兜圈子了。
现象纷繁复杂，透过现象看本质，需要独特的眼光，也是一种能力。张江海后悔自己没早想清楚。
“那就这样吧，今天是周五，通知几位集团副总，明天上午不休息了，开会研究一下吧。”说完，穆尔矢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补充道，“哦对了，先别告诉他们会议的议题。”说着随手把方案递给张江海。
张江海觉得自己不仅发现了穆尔矢的秘密，还把一直想办的人给办了，便一身轻松地离开了穆尔矢办公室。他知道，穆尔矢暂不公开会议议题是想突然袭击，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然而，穆尔矢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只有在充分了解敌方的各类情况之后，“突袭”才有可能成功。张江海的那个“人事调整方案”，顶多像政府机关编制的预算，形式重于内容，仅仅停留在文本上，真正执行的时候，恐怕是难上加难的。
会议在众人的意料之外举行，除赴英国考察学习的集团纪委书记贾勇外，党委成员和副总们都按时来到了会议室。不知道议题，董事长也还没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又没有一个人开口询问。不一会儿，穆尔矢匆忙进了会议室，一落座，便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
张江海忙把自己准备已久的“江庐市建设发展集团人事调整方案”发给每个成员一份。
没等大家看完，穆尔矢环顾了一下，象征性地说：“张部长，都到齐了吧？”张江海立即回答：“齐了。”
“平时上班你们都很忙，开会的开会，检查的检查，出差的出差，难得大家能凑到一起，今天就占用一下各位党委成员的休息时间，大家研究一下集团的干部调整事项。”穆尔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刚才张部长已经把方案发给大家了，你们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
大家还没来得及看完，即便看完了，各人也想等待一个愿意当出头鸟的人，谁也不会傻到第一个跳出来，被新领导一“枪”干掉。会议室里立即安静了起来，大家几乎能够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没有人回应穆尔矢的问话。毕竟，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们：要等待，要静观其变，直到大家慢慢地露出头来，再一哄而起，让猎人措手不及，慌乱之中失去攻击的好机会。
穆尔矢眼看着众人凝神屏息，似乎一个个沉浸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会议室里阴气森森，更衬托得他落落寡合。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在时光的河流里慢慢坠落，目光也不同于往常的冷静和睿智，看起来竟有些狂躁。
无奈之下，穆尔矢只好一脸严肃地说：“张部长，你给各位党委成员汇报一下此次人事调整方案的总体思路，看看大家有没有意见。”
张江海当然知道穆尔矢的意图，他也知道柏丽实在太差了，可是能怎么办呢？话都丢到桌子上了，自己怎么可能不遵从呢？
张江海像做政府工作报告似的，清了清他那嘶哑的嗓子：“各位副总好，按照集团党委的工作安排，现在我就……集团某些干部职工不作为，乱作为，甚至吃拿卡要，不给钱不办事，给了钱乱办事，综合众多因素，个别干部需要调整。”
一番空话、套话之后，终于切入了正题，张江海刻意省略了主语，忽略了人事调整的意图。会议室里出奇的安静，张江海只好又唱起独角戏，再次清了清嗓子说：“下面我就几个调整的人员，给各位副总做一下解释工作……”
汇报完毕后，张江海一抬头，发现穆尔矢似笑非笑地看着大家，似乎在等待众人说点什么，可无人应答。沉默要么是默认，要么是无可奈何，不得不认。穆尔矢也的确在等待大家开口，否则，干部调整会变成哑巴会，他也下不了台。毕竟，上级有要求，干部选拔的重大问题要阳光操作、集体决策。
事实上，几位副总心知肚明，既想说话又不敢说，只能在心里盘算着应对良策。气氛冷下来，就像一炉火，没有煤炭，剩下几块硬木头，呼啦啦就燃尽了，就得面对火光的幻灭和灰烬一点点暗淡下去的结局。穆尔矢犯难了，会还怎么开？决定还怎么下？思考一番后，他对着分管进出口的副总经理卫建成说：“小卫，说说你的看法吧。”
被点了大名，卫建成不得不说了，穆尔矢之所以点他，自然是因为他最年轻，最听话。于是，卫建成抬头看看大家，无奈地说：“那我说说看法吧，刚才看了集团人事调整方案，觉得蛮好的，符合集团的实际情况和战略建设规划。”
卫建成特意加重了“规划”二字，说完苦笑着看了看穆尔矢。其实，他心里清楚，所谓“规划”全是鬼话，尽管自己是集团最年轻的副总，但多年打拼也让他羽翼丰满了起来，性格更是圆滑了。当年那个集善良、本分、实在于一身，人见人爱的大学生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学会了世故、不露声色，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快速适应残酷的社会规则，早晚也得出局。
言多必失，卫建成不想得罪某个同事，更不想得罪新来的“一把手”，他早就听说新董事长以狠、准、快而名声在外，更不想以卵击石了。面对几位副总和穆尔矢，就是面对得与失，他只能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生存法则无法改变，卫建成也不打算去变。
另外两位副总一听到“我觉得蛮好的”，简直气得快要七窍生烟，但又没办法发作，只好脸色铁青地盯着卫建成，默默在心里诅咒平时乖巧、关键时刻“拍一人马屁，害大家利益”的卫建成。
分管建设的副总侯成鹏眼看木已成舟，终于坐不住了。他分管的部门变化最大，不仅动了死党柳南莆，还把几个平时围着他转的副部长也发配到了边角部门，真是越看越冒火，越听越想发作，要是听之任之，他的得力干将估计会全部覆没。
他努力压低声音说道：“方案嘛，看得出张部长是费了心的，可谓为集团发展用心良苦啊。”说完，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张江海，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不错，集团的作风建设是反映出一些问题，但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有些问题，看似在水里，实则在岸上。就比如我们柳南莆部长，如果他不严格把关，不按原则办事，集团还不底儿朝天了？我认为，个别人员的调整，是不怎么合理的。”
几位副总感到共鸣，频频点头，侯成鹏更来了精神，又说：“再说，柳南莆近几年的工作，大家是有目共睹的，没有人举报他吃拿卡要，没有人反映他不廉洁，去年，柳南莆还被省里评为劳模。”侯成鹏本来想质问：“你弄个乳臭未干的小女人坐到财务部长的位子上，行吗？”最后还是忍住了，万一刺痛穆尔矢，让人家下不了台，自己也得不了好。毕竟人家是董事长兼总经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他话锋一转补充道：“我们让一个业务骨干去管电脑审批，有点大材小用了吧？”分管商贸发展的副总须江也附和着说道：“是的，业务相对对口点儿调整可能会比较好，领导一直倡导要人尽其才嘛。”
须江也算是江庐市建设发展集团的老人了，从十八岁中专毕业进入集团，一步步干到副总，多年媳妇熬成婆，见过太多起起落落的人，有时候他会想：“今天你是‘一把手’，说不定明天什么也不是。”所以很多时候，他总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只要不太过火，他不轻易出手。
当然，面对别人的讽刺，他也有发飙的时候。有一次，朋友调侃他：“你们集团不就是挖挖拆拆嘛，有什么忙的？”他一听就生气了，便不客气地回敬道：“你们不就是涨涨价嘛，改一下数字而已，当然不忙。”人家也没好气地怼：“是呀，我们涨价还可以上台，你们只有上路。”你听听，“上路”，人家在骂集团工程腐败，须江只好哑巴吃黄连了。
须江之所以要说最好调整得业务对口点儿，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了，而他之所以想站出来说几句话，则是因为穆尔矢太不把副总当回事了。要知道，老董事长调整干部，总会给他通通气、吹吹风，不论怎么说，那是人家对下属的尊重。穆尔矢初来乍到，就不把几个副总当回事儿，那以后还能把人当人？再说了，要开会了才拿出方案，明显是想突然袭击，你自己逼着我们冒犯你。须江开始在心里为自己寻找着反击的理由。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穆尔矢越听越不高兴，脸上布满阴云，也意识到再想让大家表决同意自己的人事安排已经不大可能，只好强装笑脸说：“我考虑不周，江海，你也有责任，没有早点与几位副总沟通，回去再考虑考虑，今天会议就到这吧。”
方案没能成功实施，张江海也很郁闷，自己不仅付出了巨大心血，还在几位副总面前暴露了心里那点小九九。一个人的目的已经暴露而又不能完成，那将是毁灭性的灾难。张江海有些后悔甚至开始害怕，他知道自己老了，但权力却正生机勃勃地年轻着。尽管穆尔矢推卸责任令他很不爽，可他依然一声不吭地接受了。
回到办公室，张江海一个人抽起了闷烟，他在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办，思考着几位副总会不会怪罪于他，好一番思来想去，只得出了个“木已成舟，以静制动”的结论。可是一周过去了，两周又过去了，穆尔矢并没有找他“喝茶”的意思，看来受到伤害而沉默的不是他张江海一个人啊。
事实上，张江海想错了，大错特错。穆尔矢不仅没有如他一般沉默，而且力度很大、动作迅速地做出了反应。那天一出会议室，穆尔矢就做了决定：“此路不通，那我就走另一条，条条道路通罗马嘛，我要通过另一条道路来达到目的。”穆尔矢知道只要选择了，就不怕遥远。有时候，看起来笔直的道路会充满艰难险阻，而看似弧度很大的小径却可能异常平坦。穆尔矢一直认为，一个能把弯路走直的人，才是充满智慧的人，某些时候，他也会默认自己充满智慧，一路从乡村包围城市，成为江庐市建设发展集团响当当的“主人”。
思量过后，穆尔矢觉得此次人事调整之所以出状况，是自己小看了几个副总，很大程度上是自己绊倒了自己。可穆尔矢是个肚子里藏满小聪明的人，第二天上午一上班，他便来到了分管副市长柳溪帆的办公室。那天柳溪帆正好有空，心情也好，便和穆尔矢聊了起来：“尔矢啊，到建设发展集团好几个月了吧，工作开展还好吧？”
穆尔矢一听，正合他意，便就坡下驴地装出一副哭丧脸说：“市长，实不相瞒，江庐市建设发展集团就像个家，方方面面得用钱。不给吧，得罪了他们，何况个别款项是相关领导亲自来要；可给吧，我也实在拿不出来。手下那几个副总还时不时地给我使使绊子，现在工作很难开展，辞职的心都有了。”
“啊？”柳溪帆审视似的看着穆尔矢反问，“不会吧？”他作为市领导，不曾想到建设发展集团存在如此大的问题，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一听穆尔矢要撂挑子了，才深感问题严重。柳溪帆一张脸阴沉下来，看着穆尔矢问道：“那你详细说来听听，他们怎么使绊子啊？”
“是这样的，市长，那个分管建设的副总侯成鹏是集团的老人，他仗着资历老，倚老卖老，一些建设项目的资金经常到不了位。除此之外，我想让他借鉴一下其他地区的融资城建方式，他居然说那是借债城建，一如杀鸡取卵，爷卖孙田，只是在给城市吃生长素，不是科学发展。”穆尔矢一边添油加醋地说着，一边观察副市长柳溪帆脸色的变化。随着他的步步深入，柳溪帆的脸色由平静渐渐转向阴霾最后甚至可以说是愠怒。穆尔矢恰到好处地刹住了车，并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柳溪帆，他知道，副市长大人中套了，自己想要的效果显现了。
放眼望去，哪个地区不是在大搞城市建设呢？城建自然免不了拆迁，可穆尔矢凭空捏造的言辞几乎是在暗示柳溪帆，侯成鹏认为领导的拆迁就是政绩工程，有腐败之嫌。那些话很有针对性，也极具毁灭性，达到了刺痛柳溪帆的目的。
“那你想怎么办？”柳溪帆看着穆尔矢问道。
穆尔矢心中不由得一阵窃喜，他要的就是这一句。不过，他还是强忍着内心喜悦说：“市长，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集团里有个正牌大学毕业学工程设计的，现在是部门领导，人也很正直，群众基础不错，您看能不能让他挑一下担子？”
柳溪帆“哦”了一声，略加沉默地说：“行吧，那你们那个侯成鹏怎么办？”
“他呀，全市都归您管，柳市长您想把他安排到哪个地方都行呀。”穆尔矢轻松地回答道。柳溪帆点燃一支烟，顺便丢给穆尔矢一支，看着他揶揄说：“过两天我给组织部打个招呼，看看怎么协调，你去吧。”穆尔矢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按说，穆尔矢的建设发展集团的人事没有必要经过副市长办理，再说，柳溪帆也不会主动插手。可穆尔矢觉得，集团作为国有企业，关系纷繁复杂，没有市领导的支持，他想动一名高层，可能还比较危险，便动了经柳溪帆之手的心思。
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很是可贵，可一旦信任被别有用心的一方利用，那结果就可能是毁灭性的。
一周后，可怜的侯成鹏被安排到金融办去当了副主任。虽然没有像穆尔矢建议的那样，被调到市里随便一个地方，但金融办也够随便了，不仅是清水衙门，办公桌电话都懒得响一声，足见穆尔矢的水平之高。
穆尔矢杀一儆百，不仅侯副总此前从没遭遇过如此对待，几乎所有人都被吓傻了。那几天江庐市建设发展集团内部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在窃窃私语，只有穆尔矢在为自己的成功扬扬自得。
很快，穆尔矢在一次党委成员交心会上，顺带“讨论”通过了张江海的人事调整方案。然而好景不长，尽管柏丽被提拔到了建设发展集团财务部长的位子，可她不仅缺乏财务知识，甚至不懂什么是轨道交通，几次在市里开会发言，汇报针对轨道交通的预算管理，不是结结巴巴，就是手足无措，还时常念错字，台下都在窃窃私语。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消息就纷纷扬扬地传到穆尔矢耳朵里，他气呼呼地训斥了柏丽一顿。
“你们年轻人啊，我实在不好说……歪门邪道一套一套，办起正事就稀里糊涂……都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上次让你搞一份轨道交通的‘BT’融资方案，你搞了多久？多久？一个多月都没有做好！真是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我再怎么扶，你也上不了台面！”结果可想而知，柏丽躺倒在穆尔矢怀里一哭泣，他就心软了，只好从新到的大学生中提拔了一人当她的副手，才算勉强应付得了工作。细说起来，提拔大学生做副部长，穆尔矢也是损失巨大，不然，若是提拔别人，还可以小赚一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