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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镜花水月谁人知

01

渴。

喉咙火烧过一般,呛如许多灰尘。胸腔也一阵苦闷,每呼吸一下都是撕裂的痛,仿佛刚刚练过胸口碎大石。眼皮千斤重,好不容易睁开了。正欲说话,却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这一咳,肺都要咳出来了。

“啊,你醒啦。”童音响起,一只肉乎乎的手扶在我的腰上,另一只手端过一只碗,碗里盛着清透的凉水。

来不及多言,我端着这碗水一饮而尽。清水入喉,感觉好多了,这才腾出工夫看这递水的恩人。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乞丐,穿得破破烂烂,从眉眼看是个长相平和的小姑娘,但一双眼长得极为好看,给这张普罗大众的脸蛋添了丝风采。

“感觉好些了吗?”小乞丐问。

我点点头,肚皮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小乞丐侧头自言自语道:“咕噜咕噜,只有肚子饿了才会这样叫。”说罢她笑眯眯地望着我,“姐姐,你可是肚饿了?”

我点头。她蹦蹦跳跳地窜了出去,像一只兔子,我这才腾出工夫来观察自己的处境。

四周一片荒芜,仅有头顶搭着一个棚子。脚下是温暖的干草,顺眼望去,背后一尊破败的大佛,被风雨侵蚀得厉害,但依然屹立不倒。

我勉强爬起来走了两步,寻到一个小水洼,这才看清自己的模样。一张好生生的脸被熏得黑黢黢的,仅能辨别出双眼和一口牙。我正欲抬手擦掉这灰,猛地想起此时的处境,还是脏些好,便刹住了手。

这个白夕啊,好端端的干吗放火烧房子呀。昨日火光冲天,四邻八方的人都赶来救火。趁着那个空隙,白夕悄悄地离开了。不知走了多久,到了这破庙门口时“扑腾”一声摔了下去。醒来后,我就回到了身子里,无论怎么喊她她都不应了。

身后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姐姐,要喝粥吗?”

真是个好孩子。我回头对那小乞丐莞尔一笑:“要。”说罢端起粥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

唔,这粥的味道……一言难尽。

一碗粥半碗水,亮涔涔的米粒颗颗可数。想必她只是将米水过了一遍,连锅底都没热就这么出锅了。

“好吃吗?”她眨巴着眼问我,看起来十分期待。

我十分艰难地点头。于是,她便十分热情地盯着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将这一碗生米吞了进去。

吞米的空隙,我与她攀谈起来。

原来这小乞丐名叫海晴,瀛中本地人,十一岁,因与她爹闹矛盾而离家出走。

我们互换了名帖,又自我介绍一番,惊奇地发现,我们居然十分有共同语言,津津有味地讨论了一众八卦,很快就以姐妹相称了。我居然以五百多岁的高龄与这十一岁的小娃结成忘年交,真是缘分,缘分啊。

海晴把玩着手里的泥人道:“姐姐,你是哪里人啊?”

我干干一笑道:“我不是人。”

海晴十分复杂地望了我一眼:“姐姐,你也不用这般骂自己呀。”说罢她嘴巴一撇,“姐姐你是个好人,我爹才不是人。”

“啊?”

方才才说不要这般骂自己,现在她却一不小心将自己给骂了。倘若海晴她爹不是人,那海晴自己多半也不是人。但看她此时义愤填膺的模样,我也就不好告诉她这个残忍的事实了。

“呃,你为何这么说你爹呢?”

海晴似受了许多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因哭得太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仔细斟酌一番,省略了许多骂人的词汇,终于将这事捋出来了。

原来,不久前,海晴她爹纳了妾。

这着实不算什么大事。西寒国人民富裕,寻常百姓家有个三妻四妾都很平常,更何况海晴她娘都去世近十年了,她爹正处壮年,纳个妾也不算什么过分的事。

我难免为海晴她爹说了两句好话,海晴擤了一把鼻涕道:“可他,可他一纳便是十二个!”

我的娘嘞,这……这也忒威武了。

十二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往屋里一摆,海晴她爹难免就有些顾此失彼。海晴年幼,也与这些女子说不到一块去。前些日子还与一位受宠的小娘吵了两句,她爹为了讨美人欢心,就呵斥了海晴两句。于是乎,海晴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

海晴边哭边控诉:“乔乔姐,你说我爹过分不!”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憋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话:“你爹,还挺厉害的啊,十二个老婆,这得多操劳啊……”

海晴一怔,一口哭腔卡在喉咙里,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来。

我实在难以设身处地地感受她的悲伤,又因为一番安慰有些疲乏,便又沉沉睡去。

这一觉我睡得十分不安,现实与梦境混淆在了一起。

梦里,我回到了虚合山,在蓝堇草上奔跑。却不知怎的,跑着跑着身子从中间裂开,白夕从我的身子里走了出来。她站在山峦之巅,脚下跪着以姑姑为首的一众狐狸。我则七零八落地撒在草地上,有颗眼珠滚了出来,恰巧滚在姑姑的脚边。

我小声道:“姑姑,姑姑,我是乔乔,我在这里。”

姑姑望了我一眼,和蔼道:“乔乔,你做得很好。”说罢便十分温柔地将眼珠蹍碎了。

然后,梦醒了,我惊起一身冷汗。

也托了这个噩梦的福,此时的我脑子格外清明,没了刚刚的不适感。

耳畔传来熟悉的吱吱声。顺着声音望去,逆光处半蹲着个人,正是海晴。此时,她左手捏了个物什,右手抓着双筷子,正夹了什么东西往那物什嘴里送去。每夹一筷子,那物什便惨叫一声。

海晴自言自语道:“我专门为你做的,你怎么不吃呢?”

空气里隐隐约约传来腥臭味。

我用力一嗅,险些吐出来,忒臭了!这浓郁的腥臭味里夹杂着腐鱼、烂肉,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形容约莫是将一只臭鞋在锅里煮了一夜,又加了臭鸡蛋,轰轰烈烈地发酵三天三夜。

海晴见我醒了,便上来打招呼,顺道也将那物什带了过来。

我问道:“你刚刚在作甚?”

海晴晃了晃筷子道:“给我的宠物喂食。”

“什么宠物?给我瞧瞧吧。”

海晴有些不舍,扭捏道:“那……那你可得小心些,莫要伤着我的汤圆。”

说罢,海晴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放在我手中。

我将这毛茸茸捧在手心,顺着光朝门口望了半晌,终于从这脏兮兮的一团东西里瞧出熟悉感来:“哟,阿宝,好久不见呀。”

手里的毛团抖了抖,许久之后,发出悲痛欲绝的吱吱声。

02

居然是弃我而去的小耗子阿宝。

海晴见我与她的宠物十分熟悉,便疑惑道:“乔乔姐,不知为何,汤圆总是不喜欢吃我为它准备的东西。”

我拨弄着缩成一团的阿宝道:“你叫它汤圆?这个名字不错。不过汤圆炸着吃应当不错,酥酥脆脆的,一口咬开芳香四溢,啧啧啧……”

海晴一把夺过阿宝,揣进怀里惊恐道:“你不可以吃我的汤圆!”

阿宝十分应景地抬起爪子捂住眼睛,嘤嘤嘤地假哭。

我拍拍手应和道:“成,不吃不吃,那你继续喂它吃东西吧。你做的那些食物,十分有营养,一定能把它喂得白白胖胖,到时候长得走也走不动,我们就不叫它汤圆了,叫皮球可好?”

海晴的眼睛闪了闪:“真……真的吗?”

阿宝哀鸣一声,瑟瑟发抖。

我向海晴问了阿宝的由来。

原来几天前,阿宝在大牢里弃我于不义,钻老鼠洞溜走后遇到了刚刚离家出走的海晴。当时海晴还没沦落到现在这番田地,满满一兜都是金银珠宝,十分阔绰。于是,阿宝迅速抱上大腿,以可爱的模样捕获了海晴的心。

海晴对阿宝十分爱怜。但需知,每个人的爱怜法都是不一样的。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海晴的爱恋便是烹饪。她用昂贵的原材料,再配上匪夷所思的烹饪手法,为阿宝造出一顿顿“砒霜”。不过短短几日,阿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几圈,屁股也不似原先那般圆润了。

如今阿宝见到了我,宛如见到了救命稻草。虽说我待它也不怎么样,但比起海晴来说也算是极好了。于是乎,阿宝尖叫着往我这里跑,宁愿被我吃掉也不想在海晴这里多待一刻。

它刚刚蹿起就被海晴一巴掌拍地上了。

海晴拈着阿宝的尾巴忧伤道:“我对汤圆那么好,它怎么老想着离开我呢?”

阿宝惨叫一声,翻了个白眼。

我不忍道:“咳咳,你待它好它也是知道的。俗话说好女不侍二夫,好狗不认二主,想来这耗子也是同样的。这阿宝,就是你所说的汤圆,实际上是有主的。它不过是走丢了而已,这才几日就让它认你做主人,于情于理也说不通呀。”

阿宝赞同地点点头。

海晴眼圈慢慢红了:“可……可我一定对汤圆比它原主人好。若是那位主人真的好生待它,又怎么会把它弄丢了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道:“呃,他主子将它托付给我了,我一个不慎将它弄丢的。它原主人也是很疼它的,若是知道它丢了,想必会很伤心。”

海晴望望我,又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阿宝,最终还是选择将它放在我的手心:“乔乔姐,汤圆是个通人性的小耗子,你要好生待它。”

我“唔”了一声,将阿宝放在掌心。

接下来,我又与海晴生活了两日,才晓得她果真是富家小姐,吃什么喝什么都靠东西换。她离家出走时顺走了一大筐首饰,珠钗玉镯琉璃玛瑙,多不胜数。我亲眼见着她掏出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同小贩换了两个蛋饼,又拿出透亮的翡翠镯子换了一个泥人,当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就这般交换,她还觉得自己赚了,也自有一番解释:“那些珍珠首饰就是看着好看而已,但饿了不能解饥,渴了不能解渴,实在是无用。倒不如这圆溜溜的糖葫芦,既好看,还好吃,比那珍珠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感叹道,何不食肉糜,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这样的天真富裕,想必是哪个达官贵人之女。所以,我旁敲侧击地问她何时回家,说不定我还能搭一波东风。

海晴别过脸咬牙道:“我才不要回家!爹爹既然能为了一个女人训我,那肯定还能为一个女人打我!哼哼哼……我是他唯一的女儿,现在我没了,他肯定很着急。我就要急一急他,看他还敢不敢这样对我。”

这大小姐性子。

我望了一回天,无语道:“你这小孩,果真是天真得很。你想想,你爹大好青年,各项功能齐全。你现在还是你爹唯一的女儿,若是你爹努把力,一不小心让你那些小娘都怀了孕,那该怎么办?到时候给你添了弟弟妹妹了,你还敢如此有恃无恐?”

海晴怔在原地,嘴巴张得老大,半晌后结结巴巴道:“真……真的吗?”

我怜悯地点了一回头:“真,比真金还真。尤其是你这种大户人家,最喜欢的便是妾室靠子嗣上位,欺凌正主。而且你尚且年幼,又没有母亲,最容易被欺负了。”

海晴“哇呀”一声就号了出来:“不要!”当即手忙脚乱地收拾包裹要回家,但将将挎在肩膀上时又刹住了脚,捂脸道,“可……可我如此风风火火地离开,又灰溜溜地回去,着实丢人。”说罢,她求助一般地望来,“乔乔姐,可有什么不丢人,又顺理成章就回去的法子?”

我朝她点了一回头,道:“有。”

“什么法子?”

“做梦。”

她跺了一回脚,急道:“乔乔姐!”

我无奈摊手:“不过回个家而已,何必整出这么多幺蛾子?”

海晴正色道:“你不懂,这是一个公主的尊严。”

我有些没听清:“什么玩意儿?”

海晴白了我一眼:“公主。”

我双腿一颤,一个踉跄险些栽下去。娘嘞,我就说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眼前这小乞丐正是那离宫出走的公主!因这公主与乞丐的身份相差甚远,所以我并未将二者联系起来。如今想通了,一切拨云见雾,豁然开朗。

只要她回家,我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入宫了吗?得来全不费工夫呀。

我正欲冲过去抱大腿之际,忽觉头顶一暗,一股泰山压顶之力袭来。

随后,耳畔响起十分熟悉的调调:“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海晴目瞪口呆地看着乔乔被一个小山一般的壮汉塞进麻袋里,随后身后站出了黑压压的一片,各个大汉皆着装统一,纷纷携着大砍刀,威武雄壮。

大汉将口袋搭在肩上,望了望眼前的海晴:“这丫头就是那个用珠宝换食物的傻子?”

一个瘦条条的男子站了出来,将海晴上下看了一圈,挠头道:“好像是这个模样,但乞丐都长一个样儿,又好像不是。”

前一大汉道:“管她是不是,先掳回去再说。”

后一大汉道:“这么小一只,往胳肢窝下一夹倒也不碍事。”

海晴眼珠子一转,已经明白了,麻溜地往二人眼前一窜,捧着脸道:“你们是要打劫吗?”

大汉尚未说话,海晴一跃蹦进了麻袋里,又将麻绳往身上一缠,将将捆了一圈,最后扎出一个蝴蝶结:“你们打劫的,是不是都要通知被打劫者的父母呀?然后按照规矩,须得拿钱来赎才能将我放回去?”

几位大汉对视一眼,且惊且怪地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海晴大喜,“是不是还要写绑架信,交换信物?我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佩,待会儿你们一道拿去,夹在绑架信里,我爹就知道我在你们手里了。”

忒……忒配合了点吧?

大汉擦了一把汗,道:“这怕真是个傻子。”

后一个大汉已经将袋口扎紧,仅留下一个通气口。

大汉同身后一貂皮秃头大汉商量:“老大,这样的傻子,莫不是本来就被家里人丢出来的……”

麻袋里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我不是傻子……”

秃头大汉皱眉:“我们做山贼的也有讲究。老弱孕残不打,孤寡伤残不打。这丫头,若真是傻子,不就属于残吗?不在我们打劫范围之内啊……”

麻袋里再次传来哼唧:“我都说了我不是傻子……”

正当几位大汉讨论得热火朝天之际,头顶传来一片轻笑。忽地平地起风,沙石糊了眼。待尘埃落定之际,大汉们只发现麻袋完好无损地系着,里面的小乞丐却不见了。

03

风云骤变,耳畔传来呼呼的风声。

海晴闭着眼,心中如遭雷击。

神仙?妖怪?还是什么邪魔山精?刚刚正与一众山匪商量如何勒索她亲爹,西寒皇帝灼渊,却不想妖风刮过,待她睁眼时,自己却被夹在某个胳肢窝下了。

这一番颠簸,让她十分痛苦。若是平路也好,马车也罢,哪怕是万丈悬崖也可,但此时却是腾云。脚底云卷云舒,漫天的火烧云像融化的铁水,一勺子洒在天上。

是的,她在天上,被某个不知是神是妖的东西,夹在胳肢窝下,哼哧哼哧地腾云。

海晴曾听宫里的嬷嬷讲过,越是人迹罕至之际,越容易出山精鬼怪。而这些妖怪最喜欢的便是食用童男童女的心。

十一岁,还算童女吧?要被吃掉了。

海晴悲凉地想,又忍不住要掉眼泪。

天不怕,地不怕的海晴,独独怕高。被吃掉还是被摔死,真是个两难的选择。但再怎么看,摔死也要比被吃掉好些吧?想到这里,她开始思量怎样才能从这条胳膊下逃脱。

不如先发制人?这个角度,咬他一口还是很容易的。他一吃痛,说不定就松手了。想到这里,海晴默默地磨牙,却听得头上响起一片清透的笑声:“你这模样,莫不是想要咬我吧?”

因耳朵贴在胸膛处,笑声像雷声一样响起。海晴微微睁开眼,也只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颚。

唔,皮肤看起来很好,口感应当不错。

“你可得想好,若是咬了我,我一不小心松了手,你从这万丈云霄中落了下去,指不定就尸骨无存了。若摔死还好,摔个半死不残的话,被什么狮子老虎拖走的话,啧啧啧……”

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海晴闭上眼,哼哼唧唧道:“就算被狮子吃掉,也比被你这妖怪吃掉好,哼哼……”

“妖怪?”他语调一升,似乎有些郁闷,过了半晌又道,“说得不错,也比被我吃掉要好。好一个烈性的小丫头,说得我都有些羞愧了。不如这样,我就遂了你的愿,让你当一次烈女可好?”他作势就扣住海晴的腰预备将她丢下去。

海晴“哇”的一声叫了出来,死死抱住那胳膊:“不要不要!我怕高……”

半晌,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既然怕高,那就把我搂紧些。”

一番腾云驾雾后,他们终于在一处山峦处停了。

海晴被那妖怪放下来时手脚发颤,直接扑腾到了泥地里。半晌,她才抬起头来,此时已是晚上,明月当空,满天星辰。不远处有一个池塘,一条红色的锦鲤从月下划过,挽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趁着这晦明的月色,海晴第一次看清眼前这妖怪的模样。

月光打在他刀雕斧凿的五官上,尤其是那双深凹的眼上。虽无情绪波动,却总能看出暖暖的神色来。

海晴看痴了。没想到吃人的妖怪,长着如此一副诱人的模样。若顶着这副皮囊去街头巷尾走一遭,不知有多少姑娘愿意心甘情愿地捧出一颗心来。

男子见到海晴这副出神的模样,半蹲下来,与她处在同一平线上,“啪嗒”一下打在她的脑门上:“怎么,看呆了?”

海晴的脸悄无声息地红了,赶紧挪开眼,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扭扭捏捏道:“你为何要救我?”

男子疑惑道:“你哪只眼看见我救你了?”他捋了捋衣袖,“我们做妖怪的,从来只害人,不救人。”

海晴抖了抖,脸一下耷拉起来:“莫要吃我……莫要吃我……我……我皮糙肉厚,可难吃了……”

男子“唔”了一声,颇为嫌弃地撸起袖子擦擦她脸上的泥水,严肃道:“要吃,我不挑嘴的。”

两行泪霎时就落下来了。

男子望了望山头的云雾,又回过头望了一眼哭哭戚戚的海晴:“你若是现在不哭了,我还可能考虑考虑。”

海晴立刻捂住了嘴。

这一夜,男子果真没有杀了海晴下酒。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七弦琴,悠悠弹起。这琴音宛如天籁,不消多时周围便聚集起了山林野兽。飞鸟落肩,黑豹卧脚。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从山脚落下,几尾鲤鱼一跃而出。

若海晴没有睡着的话,她应当会很喜欢这个场景。只可惜她因下午哭得太厉害,早早就精疲力竭了,卧在树洞里睡着了,半睡半醒间,还发出小声嘟囔:“不要吃我好不好,我还小,还没有长大……”

指尖落在琴弦上,蓦地收回。男子回头一笑,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果真,第二日清晨,男子严肃地将海晴上下打量了一遭:“你这模样,看起来果真是不好吃。不若这样,反正我也不饿,就先让你长长,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再一锅炖了,如何?”

海晴惊得合不拢嘴:“这……这得找多大的锅子啊……”

男子咳了两声:“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情了。”

海晴怔了一会儿,眼泪又掉出来了。

男子惊道:“你怎么又哭了?本来就长得不好看,如此一哭就更丑了……”

海晴终于不负众望地哭了出来。

实际上,海晴是不爱哭的。作为公主,从来都只有她让别人哭的份,但这些日子她却哭得比以往都多,指着男子抽抽噎噎道:“你……你若是再说我丑,我就让我爹把你抓起来,把你画成大花脸……”

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哎呀,你别哭了,方才是我不对。实际上你长得也没那么难看,难看得不是那么明显……”

海晴哭得更凶了。

男子挠了挠头,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了,就对着海晴龇了龇牙:“你若是再哭,我就吃了你。”

哭声戛然而止,一个鼻涕泡冒了出来,“啪嗒”一声碎了。

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哭就是很久。因突然刹住,呼气不顺,海晴打了很久的嗝。她也是想通了,从来没人愿意放弃到嘴的鸭子,想来这妖怪也是一样。她忽地站了起来,大义凛然道:“我想通了。你可以吃我,但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帮我救一个人。你救我时应当看见了,除了我,还有一个姐姐也被劫走了。那是我的朋友,在这里无亲无故,他们若是索不到银两,恐怕会伤她性命。”

男子停住手里的动作,许久之后微微抬头:“你自己都快没命了,管她作甚?”

海晴正色道:“她是我朋友。”

男子“唔”了一声:“好像是这个道理。既然这样,那我就当行善积德了。”

海晴松了口气,忽然又道:“妖怪大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作甚?”

海晴叹了口气,揉揉哭红的眼睛道:“我们西寒国有过传说。若是被人杀死,就要晓得那个杀死自己人的名字,投胎时默念这个名字,下辈子便能避开他。你这辈子吃了我,我下辈子得离你远点。”

男子微微一笑,轻拨琴弦道:“是这个道理。那你可得听清了,我叫濯华,不是妖怪,是个神仙。”

04

濯华这个神仙活得很不像样。

这世间的修仙分为四种,一是天生仙胎,不需修炼;二是游鱼走兽,须得苦修;三是青山古道,肉体凡胎的俗人,也可苦修成仙;四是笔墨纸砚,古玉画皮,无魂死物也可得到某种契机而产生神智。这种死物修成的仙叫作“物仙”,乃是四种修道中最为困难的一种,濯华作为一名物仙能修成如今的模样,实属不易。

一般的物仙因是后天才产生的灵智,所以一般性子苦闷,譬如说玉烁仙子就是一把玉梳修成的仙子,性子木讷,极少与外人交流。

但濯华这个物仙,却活泼过头了。

他本是一根天古木,也是最后一根天古木。天古树本是混沌之初的一棵神树,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存于天地之间。后天地几经易主,三界六道打成一片,这棵天古树也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被毁了。

南灯神君路过无垠海时发现海上漂浮着一根天古木,也就顺手将它拾了回来。雕琢雕琢,打磨打磨,制成了一把七弦琴,起名濯华。

这把七弦琴就是濯华的原形,也是他的武器。

也不知濯华是承的哪里的性子,天生好管闲事,一颗八卦之心始终熊熊燃烧。

自好友秦岸下凡历劫以来,他便时常往人间跑,偶尔还化作凡人摆摊算命,或售卖自己写的话本子。但依照规矩,仙者历劫主要是看自己的造化,旁人插手不得,更不可擅自更改命数。所以濯华每每与秦岸相见都换了模样,不让他察觉。

今日,濯华因多食了两口汤羹,饭后便腾了云出去散步,路过瀛中边际时恰巧遇见了打劫。按理来说,这都是凡尘俗事,他本不该搭理的。但偏偏,他耳朵灵敏了些,一不小心将事情听了个大概:

“你们是要打劫吗?那太好了……”

唔,这劫匪很有趣,这小娃更有趣。

濯华就是这个性子,遇到有趣的事物,总要搅和一番。他在人间往来过数百次,却从未见过如此有趣的人,于是乎一挥衣袖,顺手将那小娃娃掳了过来,夹在了胳肢窝下。

濯华携海晴腾云上了天。云海翻涌,万丈金光平地升起。这极为壮观的景象,却因海晴极为恐高不敢睁眼而错过了。

行至一座高山,濯华刹住了脚。山头插了旗子,还有寨子,应当就是那群山匪的老窝。海晴催促濯华救人,濯华指了指一条山路道:“看来不用我出手了,要救她的人已经来了。”

海晴揉了一回眼睛,却见一群身着蓝盔的人鱼贯而入,领头的清秀男子,是个熟人。

“顾奕世子!”

濯华觑了觑海晴:“怎么,你们认识?”

海晴一撇头,凶巴巴道:“就是这个人,给我爹送了十二个小妾,逼得我离宫出走了。”

濯华眼睛一亮:“竟有这等好事。既然你与他相识,那你也说说,让他给我送几个小妾如何?”说着伸出了手指,“我要得不多,两个就够了。”

海晴气得跺了一回脚。

再回头望去,却见顾奕已经率人冲进了山洞,半炷香后又出来了,并未带人,手里却捧了只老鼠。

“我的汤圆!”海晴愤怒道,“原来汤圆的原主人是他啊。”忽而恍然大悟,“难道他这次来救人,实际上是为了救汤圆,而不是乔乔姐?”说着她一把拉住了濯华的衣袖,“濯华哥哥,这该怎么办!”

濯华抬眼觑了觑,将远方的场景看得一清二楚:“虽说主要是为了救那只耗子,但顺手剿了一窝匪,也是桩善事。”

果然,蓝盔侍卫牵着一根麻绳,上面捆了一串大汉。一个个手连手,脚连脚,乖得像个鹌鹑。但这一串鹌鹑之中,确实没有乔乔的影子。

海晴只得自我安慰,乔乔应当已经逃了出去。

濯华见海晴闷闷不乐,安慰道:“你不是很讨厌这个叫顾奕的男子吗?要不要我替你收拾收拾他,权当为你出气。”

海晴眼睛一亮。

濯华召出七弦琴,开始弹奏。

“我弹的这首曲子叫《镜花水月》,是用来探究人心的。在这曲子面前,任何秘密都无处遁形。”

海晴立刻捂住双耳。

两个音刃飞了出去,前方的大树应声而倒。更多的音刃从濯华指尖飞出,翩跹如蝶,稳稳地绕在顾奕身旁。海晴瞪大了眼睛,见原本好生生的顾奕忽然脸色大变,往前跑了两步,冲到了一块石头前,号啕大哭起来。

顾奕涕泗横流,就地打滚。

问题是哭也就罢了,他还抱着那块石头叽叽咕咕说了许多话。最后,他十分深情地将石头一翻,抱入怀中,十分深情地、英勇地,呃,吻了上去。

一旁的侍卫目瞪口呆。

最后一个音刃落下,濯华挥袖收了琴:“这顾奕似乎对你朋友十分上心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了。”濯华望望山头,“你朋友虽然没在这里,但依顾奕对她的感情,就算踏破铁鞋也会将她找到,你也不用担心了。”

海晴气馁地点头:“好吧。”

濯华打了个呵欠,半眯着眼道:“这桩子事我也算替你完成了。我想了想,将你养大再吃也忒亏了点。你家在哪里,我将你送回去吧。等你长到十七八岁,我再来找你。”

海晴摇头:“你莫骗我,我知道你不会来找我的。”

濯华一怔,没想到自己的谎言这么快就被揭穿了。他的确不会再来找她。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若是哪天喝多了醉个几年几月,海晴恐怕早已变成枯骨了。

海晴拉住他的手,小心翼翼道:“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可是……”

“没什么可是。”海晴将头埋在了他的腰间,软软糯糯道,“我吃得不多,也不会给你闯祸。你累了我还可以给你捶肩捏腿,弹琴时还能给你倒茶扇风。你就当养了一只小宠物,陪着你,为你解闷,可好?”

她的眼一直闭着,睫毛微微抖着。

忽而脚底生风,海晴睁眼看见一片瀚海白云,而自己正被稳稳当当地夹在腋下。头顶响起低低的笑声:“如此一来,带着也不碍事,那我就将你带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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