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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花楼射春两国颜

01

这场旅途着实艰难了些。暴雪,抢劫,袭击,缺衣少食。待顾奕一行人到了瀛中后皆是面如菜色,连小耗子阿宝都瘦了三分,屁股不似先前的圆润了。

此时已是阳春三月,万物复苏,瀛中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一行人刚刚到了瀛中,便携人带马地冲到了酒楼,一顿吃喝后才堪堪回了神。

侍书探出半个脑袋看着窗外的来往行人:“世子,这瀛中不愧是贸易之都,来往人好多啊。啊,还有一个红头发的大胡子!”

蓝将军一把抓住侍书的领子,将他按在了板凳上:“别这么咋咋呼呼的,丢人。”

侍书委屈道:“真的……真的有好多人嘛。”

顾奕将嘴里的牙签取下来,转头望向侍书:“那是八荒之一的喇奇,最近刚同瀛中建交。”随后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手里的牙签,喃喃自语,“灼渊那孙子,有些本事,生意都做到莽荒人手里了。”

蓝将军望了望顾奕,又望了望身旁目瞪口呆的酒楼伙计,低声道:“世子,在别人的地盘上,须得谨言慎行。直呼皇帝名讳,实为大不敬。”

酒楼伙计添酒的手抖了抖,洒了几滴。

顾奕不甚在意道:“那孙子不是没听见吗?”

蓝将军痛苦地捂住额头,伙计捂住眼耳,假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后退时一个不慎从楼梯上栽了下去。

侍书呆呆地望着蓝将军,又回过头来望了一眼顾奕,最后喃喃自语:“世子,你说的这孙子、那孙子,究竟是谁啊?”

一只茶杯正中侍书脑门。

“那孙子”这个称呼来源于顾奕他爹,东夷国的现任皇帝。

十八年前,年仅十五岁的灼渊弑父杀兄,手中沾满鲜血坐上了皇帝的宝座时,邑川大陆上所有人的心肝都跟着颤了颤。尤其是东夷国的现任皇帝,顾奕他爹,这位出身草芥的皇帝更是当场爆出粗口:“灼渊这孙子,忒狠了!”

从此以后,顾奕他爹称呼灼渊就变成了“这孙子”“那孙子”。

十八年间,顾奕常常听说“那孙子”。

听说,那孙子灼渊广开门路,大举发展商业,短短时间内西寒国经济暴涨。

听说,那孙子灼渊与宿敌南川国达成了停战协议,同仇敌忾,周围的东夷国和北冀国抖了抖。

听说,那孙子灼渊精通十八般武艺,与镇国大将军、准驸马秦岸情同兄弟,甚至连妹妹锦绣公主都许配给了他……

侍书揉着脑门上的包,弱弱地问:“秦岸又是谁?”

蓝将军的表情沉痛了两分,咬牙切齿道:“西寒国第一大将军,二十岁就坐上了镇国大将军的位置。”随后露出不屑的表情,“果真是将军之子,世袭了他爹的位置。”

“二十岁就做上大将军了?”侍书呆呆地念叨了一句,又望了一眼蓝将军,“蓝将军,您今年贵庚?”

蓝将军的脸黑了。

一顿饭吃得十分尴尬。

饭毕,顾奕一行人才风风火火地赶到皇宫门口,但并未见着迎接的队伍,只有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懒洋洋地半倚着,浅浅地朝顾奕行了一礼。

“欢迎顾奕世子来西寒国,真是我举国之福,但由于最近咱宫殿修葺,没有多余的地儿招待各位。所以,只能委屈各位先在驿站住下,等过几日待宫殿修葺好之后必将款待各位。”

“那这需要修葺多少日?”

“不知。”小太监打个呵欠,“短则三五日,长则三五年也是可能的。奴才也说不准,请世子耐心等着吧。”

蓝将军的脸当场就变了,几欲发作,被顾奕拦了下来。

顾奕拦住几欲暴动的队伍,转头对小太监盈盈一笑,又礼数周全地鞠了一躬:“既然皇宫修葺,我们也就不便打扰。劳烦公公留意一下修葺的进度,若是好了请通报一声。”

小太监道了一句“知道了”,便扭着腰告辞了。

小太监刚走,蓝将军的拳头便攥起来了:“世子,那孙子明显是在刁难咱们!”

顾奕白了他一眼:“谨言慎行。”

“那孙子铁定是想给咱们下马威!”

“废话。”

“那咱们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要不你携了我们这里的人杀进宫里去?听说那准驸马秦岸也回来了,说不定你们俩能过几招,你也顺道指点指点后辈。”

蓝将军尴尬地擦了一把汗。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街上人流如织,抬眼望去却满是男子,没有一个女子。而且街上的男人个个面如菜色,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顾奕拉住一形容憔悴的男子询问发生了何事。

那男子苦闷道:“女子都在家里打扮呢!”

顾奕更加不解。

男子面容一转,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皇上选妃,我们做子民的自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但……但皇上选妃也忒不讲究了些——”

他顿了顿,视死如归道:“若是选个二八芳龄的小姑娘就罢了,但皇上说了,只要是女性,不管成婚与否,不管年龄几何,都可参选!这位公子,你说说,哪有这个道理!我家婆娘都三十好几了,娃都生了两个,这几日也闹腾着要去参选,这不是破坏人家家庭嘛……”

众人恍然大悟地点头。

顾奕又与那人不咸不淡地谈了两句,问了此地最大的花楼位置,便又携人风风火火地赶过去了。

“留君苑”乃是瀛中最大的花楼。听说里面的姑娘都有着倾城之姿,平日里若想在里面消费一番,还须得提前预订。但今日花楼一改艳丽的模样,平白低调了许多,也不见揽客的龟公了。就连老鸨也换了一身素衣,灰不溜秋的一副良家妇女的做派。

顾奕一行人还没入门就给拦下来了。老鸨歉意连连,说这几日姑娘歇业,都不接客。

顾奕脸一垮:“怎么,有什么不方便的,难道你这里所有的姑娘都在同一时间来葵水了?”

老鸨的脸霎时就白了。

顾奕冷冷一笑,推开老鸨走了进去,身后几百个人也都鱼贯而入,霎时将花楼堵得满满当当。顾奕今日是决定把这个霸王做到底了,自顾自地走到一桌子前,倒了茶细细饮了起来。身后的人也都有样学样,喝茶还不行,拍着桌子让老鸨送上好酒好菜。

一窝子土匪一般的人就坐了下来,老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皱在了一起,连连赔笑:“各位大爷,前面有一座醉仙楼,里面的东西最是美味,不若今儿我作陪,请各位去吃一顿如何?就当招待不周给各位的赔罪了。”

顾奕“啪”的一声拍在桌上,似笑非笑道:“哦?你的意思是我们连饭都吃不起了吗?”

老鸨灰了脸,闭上嘴。

不消多时,饭菜都端了上来。顾奕拍了拍正和一只鸡腿斗争的侍书道:“你把乔乔弄到厢房里去。”

侍书苦了脸:“世子,这……”

顾奕一个冷眼杀过去,侍书乖乖地闭上嘴。

不多时,侍书扛着个麻袋走了进来。老鸨赶紧引路,腾出个厢房来。顾奕又喊了一个名字,后方走出一料峭倩影,一身红衣,头上还戴着一个斗笠。

“你上去帮侍书,顺便给乔乔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

女子点头。

顾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记得把她的脸给我洗干净。”

女子行了一礼,款款而上。看身形应当是美丽佳人,虽看不清容貌,但众人总觉得自己挪不开眼。直到倩影隐入楼中,众人才意犹未尽地回过头来,顾奕转头望了望出神的老鸨,笑道:“现在,大家也吃饱喝足了,你该把姑娘们请出来了吧?”

02

袋子解开后,我花了些时间才适应眼前的亮堂。

我想伸个懒腰,碰到手上的镣铐时才反应过来,我的手脚都被束缚了。

天杀的顾奕!

约是注意到我脸上的狰狞,侍书躲在柱子后,迟迟不敢出来。发现我正往他这里瞟,他更是抖成糖筛。

我不耐烦地问:“可是到了瀛中?”

“是。”

“今儿是什么日子?”

“三月了。”

我默了一默。三月了,我离开湄山林这么久了。

侍书胆战心惊地递过一杯茶。我因为手脚都被捆着,不能伸手接过,只能仰起头让他来喂我。我将茶水喝光,又“扑哧”一声全部喷在他的脸上。

侍书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这人好不讲理……”

我白了他一眼,恶狠狠道:“对你这般细作,不必讲道理。”

侍书委屈地红了眼,嘴巴一撇,险些哭出来。

这些日子,我吃了不少苦头,其中侍书出了不少力。

那日我策马逃走,刚刚跑了几步就听到“嗖”的一声,只见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准确地落在马腿上。马身一颤,跪在地上。又一支箭飞了过来,插进马颈。

我被甩出,稳稳当当地扎进雪里。

顾奕走过来,将我拔了出来:“哟,准备去哪儿?”

我一抖,指了指前方的小树林:“前面……前面空气好,我去换口气……”

“是吗?”他蹲下来,拍掉我身上的雪,“我怕你走过去后就没气了。”

我十分痛苦地闭上眼。

顾奕的手伸了过来,兀自拂过我的脸,随后落在被我咬碎的铁链上:“牙口不错啊。”

我抖了抖。

他的手又伸了过来,放在我的唇上:“既然这样,不若我卸了你一口牙,再敲断你的手脚,如何?”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赶紧抱住顾奕的胳膊求饶,说以后再也不跑了,打死也不跑了。

他无奈地看着我:“你委实不听话了些。”

顾奕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宽衣解带。我瞧着落在地上的披风、皮裘,顾奕身上仅剩下一套中衣,看他的动作还要继续脱。

我吸着鼻子瞅了瞅周围的环境,黑灯瞎火,的确是奸淫掳虐杀人放火的好地方。

顾奕这厮,不是想对我做那档子事吧?

我想起那日他误以为与我双修,事实上却不过是抱着我睡了一夜后那失望的表情。

我咽了口唾沫,提点道:“顾……顾奕,你这样,怕是不太好吧?”

“嗯?有何不好?”

我指了指身后的火光,小心翼翼道:“他们还在等你,你若是要行这双修之事,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不是?”

他停顿片刻,了悟地点点头:“唔,是这个道理。”

我松了口气,他却半蹲下来猛地凑近:“可这与人少人多并无关系。”

“嘎?”

我只觉得手腕一凉,抬头才发现一条通体乌黑的镣铐挂在了上面,目瞪口呆之际却见顾奕又把衣裳一件件地穿上了。待最后一件皮裘穿好时,我才反应过来,这镣铐居然是他腰带上的装饰物。

不过,这小拇指粗细的镣铐能困住我?

顾奕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此乃玄铁链,世上最坚硬的东西。若是你连它都能挣开,那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困住你了。”

我只当顾奕那厮吹牛,没放在心里。后来才发现,这细如小拇指的镣铐的确牢固无比,无论是烧是烤都不能磨损它分毫。

而我的地位也从宠物轮到囚徒,被关进了囚车里。

侍书也回到了贴身小厮的位置上,每日伺候顾奕饮食起居。侍书心善,照顾顾奕时也时常照拂我。

大约是被顾奕折磨得久了,侍书与我颇有同病相怜的味道。他时常与我磕牙,多是哭诉顾奕怎么折磨他的。

譬如:“世子让我洗衣裳,一件衣裳得洗三遍,衣服不能发皱,不能发毛,不能脱丝。若是有一样达不到要求,世子便挥起鞭子抽人!”

又譬如:“世子吃食挑剔,不能咸了,不能淡了,不能苦了,不能辣了。若是有一点不如意,就当即掀桌子打人!”

闻者惊心听者流泪。我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便绞尽脑汁与他一同咒骂顾奕。

侍书瞧着我骂得这么狠也忘记揩泪了,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一日,我灵光一闪,问侍书:“你是否每日照顾顾奕的饮食起居?”

侍书点头。

“那你是否照顾他更衣穿鞋?”

侍书再点头。

“这就对了!”我激动地拽住侍书的手,“那你不是有机会接触到玄铁链的钥匙了?”

侍书再点,不过这次点头十分艰难。

“今夜你服侍顾奕就寝后可以趁他睡着后偷出钥匙。只要开了这玄铁链,我就能逃回湄山林。”

我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的大计。我告诉侍书,只要回到湄山林,我当即招兵买马,等顾奕那孙子再次路过的时候,我必定要扛着大刀剁下他的脑袋!

“我还要扒光他的衣裳,瞧瞧这个娘娘腔究竟是男是女!如果是女的我就放他一马,如果是男的,我就让他不男不女!”

侍书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太惨了,太惨了。这……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你想想这些日子怎么被折磨的,难道就忍心让他给折磨一辈子?”

“可……可世子对我们也不算太差啊……”侍书搓搓手指,“每日有吃有喝,还有棉被盖……”

我十分痛心地瞧着侍书,道:“孩子,你活得太惨了。”

我只道侍书在顾奕的淫威下生活太久,已经无心反抗,但他总算答应为我偷来钥匙。

第二日的天气很好,阳光正盛。我在囚笼里打瞌睡,等着侍书送钥匙,却不想等来的却是顾奕。

他站在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听说,有人要重回湄山林?”

“哈?”

“听说,有人还要招兵买马,专门做好埋伏等我。”

“哈……哈,世子真幽默啊,这怎么可能……”

“听说,她还要扛着大刀,剁下本世子的脑袋当痰盂。”

“……”

“听说,她怀疑本世子的性别,还要扒下本世子的衣裳,请十几个大汉检查检查。”

我已经听不下去,十分痛苦地捂住眼睛。

“听说——她还要本世子不男不女?”

“不敢,不敢……”我往笼里缩了缩,咽了口唾沫道,“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嘿嘿……”

“是吗?我瞧着你挺认真的啊。”顾奕蹲在笼边,伸出手来在我头上摸了摸,随即一把揪住我的鼻子,“前几个是不可能的,本世子的头还有别的用处,不能给你当痰盂。不过最后一个倒是可以满足你,你不是怀疑本世子的性别吗,要不本世子把衣服脱了给你瞧瞧?”

我:“……”

我这才明白,这一切都是顾奕的计谋。

他将我结结实实地收拾了一顿。我这才知道,顾奕长了一张俊俏的娘们脸,所以总是被当作女性,所以一直受其所困。是以,这辈子最讨厌的便是有人称呼他为“娘娘腔”。但侍书这细作将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转述给了顾奕,包括我对他性别的怀疑,所以我又被捶了一顿。

自此以后,侍书再也不敢靠近我。但这个仇,是实打实地结了下来。

刚刚那口茶全喷了,此时才感觉到口中干渴。

“再给我端杯茶来。”

侍书有些发怵,却依旧乖乖地端来茶水,还腾了工夫为自己辩解:“黑脸大王,前些日子那事的确是小的不对,但那是世子下的命令,我也不能违抗啊……”

我一口茶喝到底,长舒一口气,对侍书晃晃手指:“你过来,你帮我干件事,帮了我就原谅你。”

侍书忙不迭地点头,将耳朵附了过来。

我奋力一冲,撞在侍书肚皮上。他退后了几步撞在了柜子上。上方的花瓶晃了晃,最后毫无意外地落了下来,正中侍书脑门。

他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03

很久以后,当顾奕成了东夷国的皇帝,秦岸成了西寒国的摄政王,邑川大陆上最有权有势的两个国家也成了最仇视对方的国家时,史学家们翻遍了双方的祖宗十八代,又对其抽丝剥茧,最后才在某一茶楼的说书先生那里得到了答案。

原来,是逛窑子。

由逛窑子扯出的两国恩怨,委实轻浮了些。

“现在,我们也吃饱喝足了,可否将姑娘们请出来了?”

老鸨一张老脸煞白,嘴唇嗡嗡半天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她实在委屈得紧。不是她不愿做这桩生意,而是因为今日已经约见了选秀的王公公。初选都是由他们负责,她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才将这层层关卡打通。

顾奕嘴唇抿得更深,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怎么,这就是你西寒国的待客之礼吗?”

大殿里上百名将士心有灵犀地蹙眉咧嘴,将手放在剑柄处。眼见剑拔弩张,头顶忽传来一淡淡的声音:“怎么,这就是你们东夷国的为人之礼?”

顾奕抬头一望,却见栏杆处站着一道挺拔毓秀的身影。一身玄衣,一双蟒纹鎏金靴,一张凌厉且冷漠的脸,正垂着眼皮望向下方。

这一上一下,两个人的眼便对上了。

顾奕加深了嘴角的笑,朝阁楼之上的人拱了拱手:“在下不知,秦岸将军居然也在这里逛窑子。”

此乃顾奕与秦岸有迹可循的第一次会面,且第一次会面就热烈地讨论了逛窑子的心得。当然,以秦岸的禀性自然是不会逛窑子的,毕竟他头上顶着“西寒国准驸马”的称谓。他也可义正词严地解释自己逛窑子不一定就是逛窑子,还有可能是执行公务。但是,以秦岸的性格,他着实不屑解释这些。

此番,秦岸执行的的确不是公务,乃是私事。

前些日子秦岸率人剿匪。那群悍匪颇为凶狠,饶是战无不胜的秦岸也感觉十分吃力。一悍匪绕在身后突袭秦岸时,一个名叫罗安的士兵为他挡了一剑,殁了。

这下秦岸就欠下了一个天大的人情。秦岸打听到他有一个红颜知己在留君苑当歌姬,便寻上门来。打算替她赎身,也算报恩了。

找到那歌姬,秦岸正欲说明来意,却听得门外一阵喧哗,侧耳细听,明白了个七七八八。灼渊将顾奕一行人撂在宫门外,迟迟未召见的事情已经是尽人皆知。虽说是为了下马威,但这个下马威下得也忒大了些。

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老鸨出去赔笑招呼,依旧没能让他们称心如意。顾奕似乎同这个小小的花楼杠了起来,执意要老鸨请出姑娘,否则就扯到了国家层次上。

这时,秦岸才坐不住了。

“怎么,这就是你们东夷国的为人之礼?”

秦岸顺着楼梯走了下来,一步步地走到顾奕面前。

“在下不知,秦将军居然喜欢听墙脚。”

“彼此彼此,与东夷国世子喜欢强买强卖相比,听墙脚委实不算什么。”

二人相视一笑,又纷纷落座。

老鸨吓得三魂不保,赶紧亲自斟茶倒水。

顾奕倒是颇为镇定,又抿了抿茶杯:“秦将军此番到这里来有何事?”

“找人。”

“可是哪位红颜知己?”

秦岸放下茶杯,冷冷地将顾奕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的确是一位红颜知己。在下路过东夷国时,在某一花楼里见过一位绝色佳人,一见倾心,但因公务在身只得作罢,再去时佳人已不知所终。寻了数载,终不得见。如今见到世子,在下恍然大悟,原来那佳人居然与世子长得一模一样。想必东夷国的美人,都长得如同世子这般美貌吧?”

“……”顾奕不语,一旁的侍卫却绷不住了,只得捂住嘴强忍笑意。

“是吗?”顾奕抿了一口凉茶,凉凉道,“秦将军一片真心果然感人。可惜父皇子嗣稀薄,适龄的也寥寥无几。不过本世子的大皇兄倒是很卖力,膝下儿女成群。听闻前几日刚刚诞下一个公主,不若在下做媒,介绍给秦将军?到时候咱就是一家人了。”

顾奕站了起来,朝秦岸行了一礼:“按照我东夷国的风俗,我须得喊秦将军一声外甥了。大外甥,久仰久仰。”

秦岸:“……”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云淡风轻的话,刺的却都是软刀子。偶尔顾奕占上风了,以蓝将军为首的人便喜笑颜开,连带呼吸都顺畅了。偶尔秦岸占上风了,他们的脸便深深地垮下去,手放在剑柄上,似乎准备随时开战。

可叹顾奕带了足足三百多人,而秦岸却孤身一人,气势上输了一头。但此番二人代表的是国家的形象,断然不可丢人。

就当二人对峙之时,门外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行军声。秦岸皱眉,正疑惑是哪支军队如此放肆,公然出现在闹市区,忒没素质了,若是自己的军队,非得扒了他们的皮不可。却见一魁梧人影闪电般窜了进来,“啪嗒”一声单膝跪倒在秦岸面前,声嘶力竭道:“秦家军副统李崇伟,特携三百人前来报到!”

门外传来整齐划一的声音:“属下前来报到,请将军指示!”

地面抖三抖,房梁上落下几缕灰。

秦岸:“……”

灰尘落下,顾奕摊开扇子,捂住口鼻道:“秦将军,怕是有人以为我欺负你,特携了数百精兵前来助阵呢,果真是忠心耿耿的好儿郎啊。”

误会,这事着实是个误会。

秦岸来花楼,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带人来。他一向喜欢低调,能多低调就有多低调。但自打二人剑拔弩张起,秦岸就低调不起来了。西寒国秦将军大战东夷国世子,噱头打出去了,多少人当看大戏一样看着呢。

留君苑的厨房里有一烧火小孩,乃是秦岸部队里一小兵的弟弟。他打小就听小兵讲故事,故事里的秦岸恍若天神,一柄黑剑杀敌无数,实乃西寒之光。

但天神一般的秦岸也有落下风的时候。以一敌百,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于是,这小孩就嗒嗒嗒地跑到了训练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此事说了出来。副统李崇伟一听,登时吹胡子瞪眼:将军受欺负了,那还了得?

于是,李崇伟赶紧率领三百精兵,给秦岸镇场子来了。

二月刚过,三月刚开了个头,仍有些凉意,但李崇伟的脑门上却顶了硕大的汗珠,一颗颗晶莹剔透,好看得很。

“属下……属下向将军请罪!”李崇伟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紧紧地贴在柱子旁。他请罪的对象坐在柱旁的圆桌上,慢悠悠地饮茶。

“你何罪之有?”秦岸淡淡地问道。

“属下不该违背将军命令,擅自离开军营!”

“还有呢?”

“属下……属下不该带领三百将士擅离职守!”

“还有呢?”

“属下……属下不该擅用职权,上街扰民……”

“还有呢?”

就这样,一问一答。秦岸看似慢条斯理,但总在李崇伟回答完一个问题堪堪松了口气时冷冷地瞟过去。这一瞟不得了,李崇伟立刻神经紧绷,夹紧大腿。如此反复下来,仅仅一炷香的时间他便打湿了衣裳,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顾奕在一旁吃茶看热闹,好不乐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后,秦岸终于不再问,顾奕却探头过去,循循善诱道:“就这些了吗?你这人交代问题怎么只交代一半呢?”

“哈?”

顾奕将手中的茶杯晃晃,站起身来,学着李崇伟的语气道:“属下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担心将军的安危!不该担心将军与那东夷国世子交锋落了下风!”

李崇伟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

顾奕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转头对李崇伟盈盈一笑:“你瞧,我说得对不对?”

04

顾奕见李崇伟可怜兮兮地望着秦岸,便和善地拍拍他的脑袋:“别怕,秦将军不是恼你。今日我同秦将军一同来逛窑子,老鸨将我拦住,却八抬大轿地将秦将军请了进去。想来是那姑娘伺候得不够服帖,所以秦将军火气有些大。不若这样,今日我做庄,请秦将军再点个姑娘如何?”

秦岸皱眉,老鸨却险些摔倒在地,正欲前来解释,秦岸拦住了她,转头望向顾奕:“请世子今日高抬贵手,别再折腾这些寻常百姓了。”

顾奕回望,嘴角微微勾起:“若我不抬呢?”

“那便只有由我来拎起世子的手了。”

蓝将军立刻握住剑柄,做出攻击的姿势。一旁的李崇伟先一步压住蓝将军的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家将军同你家世子说话,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还是老实些好。”

顾奕一听,乐了:“是吗,本世子这辈子还从未被人强迫过做什么,今日倒是想瞧瞧秦将军的本事了。”

两军将士拥了进来,剑拔弩张。

老鸨眼珠子一翻,晕厥过去。

待她再次醒来时,却见大厅已经变得空荡荡,桌椅摆设都被丢到了后院里。老鸨问了人才知道,就在她晕厥的那个空当,秦岸已经同顾奕达成协议。二人要来一番比试,若是顾奕赢了,老鸨便将姑娘们喊出来,舒舒服服地招待顾奕等人,而且秦岸须得诚恳认错。若是秦岸赢了,顾奕二话不说立刻离开,不准再来找留君苑的麻烦。

而这比试的场所,正是留君苑。

一听这话,老鸨连忙把两腿一蹬,装晕。但很快又被打醒,蓝将军将老鸨扶了起来,说这次比赛需要一位见证人,她是不二选择。

共有三场比试,皆为射箭。

这时老鸨才发现,大厅里已经摆了数十个靶子。晃个神的工夫,好好的花楼被改成了训练场。

第一场比试,秦顾二人立于两头,纷纷挽弓射箭。若单单是射箭那便无趣了些,谁都能做到,不大符合他们的身份。于是乎,他们便将射箭与杂耍联合在了一起。

这边顾奕射箭时来了个金鸡独立,那边秦岸射箭时必定要来个后空翻。

“我们世子射箭的时候能单脚独立,仅以左腿支撑。那一箭射出的时候势如破竹,正中靶心!”

“这算什么!看我们将军,能在箭矢射出的那一刹那来一个后空翻,庄重而不花哨,还能预测后方的敌情,这才是真正的本事!”

“我们世子……”

“我们将军……”

两边将士都扯着嗓子喝彩,势必要在欢呼声上压过对方。

百十支箭被射光了,顾奕和秦岸也累得直喘粗气。

老鸨拎着裙子跑了过去,仔仔细细地数环数。一炷香的时间过了,两旁的将士皆有些心急。

“你数完了没?”

老鸨转过头,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报……报告官爷,环数都一样,这一局,是平局。”

有人不信,让老鸨重数。老鸨苦着脸道:“环数一样,数一百次也是这个结果啊。”

秦岸皱眉,道下一场。

第二场比试,射春。

这场比试前一场加大了难度。由留君苑贡献出了一匹“百花图”。此图长宽皆为一丈,里面绣满了上千朵花。秦、顾二人各持短弓,箭仅有半尺长,堪堪能穿透锦缎又不残留在上。秦岸持红色弓箭,顾奕持蓝色弓箭。

绣娘将百花图从三楼丢下,在落地期间,谁射中的花多谁就获胜。

百花图飘然落下,秦、顾二人纷纷拔箭。一箭射出,堪堪从花蕊中穿过。花蕊此乃银丝所绣,射中必将花绸分离。眼见红蓝箭头飘然而至,空气里全是嗖嗖的射箭声。

“百花图落地,比赛结束!”

一匹价值千金的锦缎就这样变成了满是窟窿的破布。

老鸨连忙上去确定数量。每摘下一朵,她便将箭头放进一个盘子里。如此往复了许多次,到最后她又犯了难,干巴巴地转过脸道:“秦公子,顾公子,这朵花算谁的?”

抬眼望去,只见一朵栩栩如生的芙蕖插在墙上,上面还插了两支箭。先一支箭是秦岸的蓝箭,后一支箭是顾奕的红箭。红箭几乎顺着蓝箭的轨道插去,直直地贯穿了它。

一确定数量,二人都是三十二朵,就差这最后一朵来决定胜负。两边人马登时吵翻了天,为这朵花的所属权争夺不已。一时间,沸反盈天,连躲在阁楼中的青楼女子们也探出头来。

最后,顾奕淡淡地说了一句,平局吧。

如此一来,就到了极为关键的第三局。

众人琢磨着前两局都在室内,格局太小,容易影响人发挥。干脆第三局就设在了室外。

一群春归的云雁飞过,成了最好的靶子。

红蓝之箭就像流星一样飞出去,头顶的雁群顿时哀叫连连。每落下一只云雁,就要派一个人去捡。为了避免捡雁的人偷偷更换箭头,更是得一边派一人相互监督。如此一来,极大地增加了工作量。

因此,射雁一盏茶,捡雁一顿饭。

当两堆雁摆在眼前时,顾奕笑了,然后坦荡地说:“我输了。”

蓝将军大惊:“世子,明明两面的雁一样多,您怎么就输了?”

顾奕指了指一支穿膛箭:“一箭双雕,想不到秦将军居然会如此绝技。”

秦岸淡淡一瞥:“雕虫小技罢了,只是用来唬唬俗人。”

顾奕这边人的脸色变了。

秦岸随后朝顾奕拱了拱手:“在下不知,世子居然如此好功夫。”

顾奕回敬:“功夫再好,青楼姑娘也不待见啊。想必比不过秦将军,拳脚功夫好,床上功夫更好。”

秦岸的手默默地放在腰间的黑剑上。

顾奕正欲携人离开,这才想起他派了侍书和红菱前去安顿乔乔,却迟迟不见他们下来。派蓝将军去查看一番才知道,乔乔居然打晕了侍书和红菱,翻窗逃跑了。

红菱跪倒在顾奕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微风拂过,斗笠被微微吹起,露出半张国色天香的脸。

无论是顾奕的人还是秦岸的人,皆露出心神向往的神色,甚至连秦岸也顿了顿,露出震惊的表情。

顾奕叹了口气,将红菱扶了起来,道下不为例。红菱感激地作揖,却没站稳,悠悠然摔进顾奕的怀里。

这时,门外传来了说话声,咿咿呀呀,嗓子拉得很细,如同唱大戏一般。老鸨面露喜色,“啪”的一声拍在大腿上:“姑娘们,赶紧收拾收拾,王公公来了!”

楼上楼下登时响成一片,无数莺莺燕燕推门而出。

这位王公公乃是初选队伍中的一员。

说来怪哉,灼渊选妃不问出身,不问家事,单单是画了一幅画,让手下人比着画中女子寻找。

公公们窜进了街头巷尾,开始挨家挨户地巡查,他们心有灵犀地避过了烟花之地。好歹是入宫为妃,身份得清白些。

所以,为了争取这次机会,老鸨下了血本。

很快,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姑娘鱼贯而出,在王公公面前排成一列,各个铆足劲地凹姿势。王公公和李公公一个摊画,一个对着画比对。一路走过,时而叹气,时而落泪。

老鸨的脸色颇有些难看。

顾奕摊开扇子,十分风流地晃了晃,对着身旁的红菱道:“唔,既然早晚都是要入宫面圣的,不若先让这些公公过眼,若是能过了初选,选入宫中倒也不算有辱圣听。”

说罢,顾奕掀开了斗笠,红菱面纱下那张出尘绝艳的脸露了出来。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倒咽一口唾沫。

偌大个花楼,全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两位公公愣在原地,瞬间老泪纵横。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顾奕想寻个椅子坐,却想起桌椅早被丢了出去,便走到秦岸面前:“秦将军,你说,皇上会喜欢我送他的礼物吗?”

秦岸转过头,以看瓜果蔬菜的眼神将红菱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不知。”目光沉稳,表情淡定,全然没有别的男人见红菱时的激动和向往。

顾奕将扇子摇得风生水起。

两位公公见着红菱就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当即就想让她入宫。但是,顾奕拦住了,说知晓宫中正在修葺,不便唠扰。

公公们白了脸,悻悻而归。

顾奕打了个呵欠,让红菱过来,戴上斗笠。他又对秦岸行了一礼,说了两句客套话便要离开。

就在二人擦肩而过之时,秦岸的声音飘然而至:“你这铸脸术,用得甚好。”

顾奕停滞片刻,侧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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