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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暗日

第一节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找痴痴梦幻中心爱,路随人茫茫……”

4月1日。星期日。夜,21点59分。

雷声震震,豪雨倾盆。

蓝牙耳机里响起张国荣的粤语歌声。隔着奔流不止的冰冷雨水,城市的霓虹灯光一片模糊。司机是个五十岁的中年人,侧面看有张冷峻阴鸷的脸,正目不转睛对着瀑布般雨水后的挡风玻璃。周旋调低《倩女幽魂》的音量,仰望路边那栋古典主义风格的大楼,花岗岩外墙上闪烁着“未来梦大厦”几个字。

这座中世纪城堡般的建筑,乍看又似浓缩版的纽约帝国大厦,如匕首劈开两条主干道交汇的路口。大厦商场底楼,几个女孩拎着购物袋,走出玻璃旋转门,黑丝短裙,风情万种,躲到广告牌下等雨。也有人慌张地冲进雨幕,徒劳地想拦下一辆空出租车。

经过未来梦商场入口右转,出租车开到大厦北侧,未来梦大酒店门口。服务生娴熟地拉开车门,又打开后备厢准备提行李赚点小费,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周旋只拎着一个手提包下了车,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灯光照亮密密麻麻的雨点。

耳机里响起张国荣的另一首歌——“风继续吹,不忍远离,心里极渴望,希望留下伴着你。过去多少快乐记忆,何妨与你一起去追……”

周旋穿过酒店的旋转门。大堂很冷清,墙上有五颗星的标志。他已预订了一间套房,前台安排的房间号是“1919”,这个数字让他很满意。本已昏昏欲睡的前台小姐,刚想跟帅哥搭讪几句,他已扬长进了电梯。

电梯按钮从一楼直接跳到十五楼以上,楼层指示一点点接近顶楼。轿厢里的液晶屏上反复出现一本书的广告,封面上印着作者照片及书名——《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还有“当当、卓越网络书店销售排名第一”的字样,果然是本极合时宜的畅销书。

“你准备好船票了吗?”这是图书腰封打出的宣传语。周旋皱眉摇摇头,嗤之以鼻地大笑起来,以至于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十九楼到了。电梯门徐徐打开。不知走廊窗户有没有关紧,冷风裹挟着湿气冲到脸上,似能触到窗外的风雨。周旋紧了紧风衣领子。迎面是堵黑色的墙,欧式风格的墙纸,镶嵌一幅小框油画。他在走廊尽头找到了1919房间。

突然,背后响起清脆的狗吠,蹿出一条米黄色拉布拉多犬。五星级酒店里怎会有狗?它警惕地盯着周旋,蹲在走廊里不动了。

周旋不想招惹它,他小心地打开房门,轻手轻脚放下包,脱下风衣整齐叠好,又摘下手表放到床头柜上。现在是22点12分。蓝牙耳机里响起又一首歌——“只有在夜深,我和你才能,敞开灵魂,去释放天真。把温柔的吻,在夜半时分,化成歌声,依偎你心门……”张国荣的《夜半歌声》,从粤语转为国语,才是适合今晚的声音。周旋解开衬衫上的两粒纽扣,闭着眼睛走到窗边,想象着窗外被大雨淋湿,依旧灯火辉煌的世界。

突然,他听到一记刺耳的撞击声。

不是敲门声,就在自己的眼前!也不可能是天上的雷鸣——骇人的雷声绵绵不绝,但刚才的声音如此尖锐,如一根针扎入心底,令他浑身为之一颤。他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窗玻璃上,多了一摊鲜艳的血迹,还有几片黑色羽毛,转眼被风吹雨打去。瀑布般的雨水,很快稀释冲刷掉了鲜血,只剩窗台外沿一具小小的尸体。它是一只小小鸟。

周旋能想象刚才的情景:一只大概是麻雀的小鸟,在雷电交加暴雨倾盆的深夜,突然猛烈撞击到十九层高的酒店玻璃外墙上!

率先撞击的是鸟喙,飞快的速度使其当即粉碎,脆弱的头骨随之毁灭,小小的身体内所有脏器同时破裂,接着羽毛四散横飞,一腔鲜血就这样喷洒在周旋眼前的玻璃上。最后,一团失去生命的残骸,惨不忍睹地落于窗台。这具血肉模糊的小鸟尸体,还残留某种怨念,牢牢占着窗外狭窄的空间,无论狂风暴雨怎么摧残,就是不往外移动哪怕一厘米——只要移动这点微小的距离,它就将从周旋面前消失,坠落到无穷的深渊。

可惜,它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让周旋趴在地上呕吐起来。精心准备的衬衫和裤子,全因这只鸟的惨死而被弄脏。他狼狈地逃进洗手间,面对镜子里苍白的脸苦笑。也许,自己本就是一具僵尸。

门外那条狗又开始狂乱地吠叫,周旋只当没听见。他从包里拿出备用衣服换上,除了T恤和长裤,再没有其他东西了。他回到可怕的窗边,死去的小鸟顽强地趴在那儿。雷暴雨中还敢出来,飞到十九楼那么高,一头撞死在玻璃上——除非一心求死!他不禁对这只小鸟无比钦佩。

看了看手机,深夜22点19分,不用再留恋了!

周旋打开窗户,一阵凄凉风雨涌入,吹乱他长长的头发。他有些后悔,没提前把头发定型。他爬上窗台,抓着金属窗框,瞪大眼睛,看着被雨水冲刷的城市——远方不计其数的高楼,彻夜通明了二十年的摩天轮。心跳本能地加快,头晕眼花间,他不敢俯瞰,只能尽力远眺黑暗中的天际线。他生怕自己改变主意,赶紧双腿跨出窗户,以至于一只脚踩到了小鸟的尸体上。

光!

那是什么?周旋的眼睛被刺痛了一下。那是整座城市的最远方,被水泥森林遮挡的视线尽头,亮起一大片耀眼骇人的白光——宛如几年前在北极旅行时,偶尔见到的绚烂极光!

此刻,它正从大地尽头扫视着他。向上喷出的核爆式的光芒,几乎覆盖整片天空。

该死的,真是今天吗?

耳中仍然塞着蓝牙耳机,此时响起的是张国荣的《沉默是金》——“夜风凛凛,独回望旧事前尘。是以往的我,充满怒愤。诬告与指责,积压着满肚气不愤。对谣言反应,甚为着紧……”

第二节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01分。

“尊敬的各位顾客,卡尔福超市提醒您,收银台将于半小时后关闭,请您尽快挑选商品,到地下一层收银台付款,谢谢!”

二十五岁的陶冶,推着沉重的手推车,穿过地下二层的生鲜食品区,清点货架上的商品,并不时把缺少的货品补上去。已忙碌了十来个钟头,每到这时就会腰酸背痛,似乎生命耗尽在这地下。他在这家超市做了三年理货员,能精确计算出自己到地面的距离——8.7米,如同身处永远暗无天日的古墓。

卡尔福超市所在的未来梦大厦,四年前动工兴建时,挖出许多棺材和骨骸。民国时期这里是墓地,五十年代才变成居民区。陶冶常被外籍主管勒令加班到深夜,整整地下两层的卡尔福超市,只留他独自一人清点货架——多年前深埋地下的鬼魂们,隐藏在一排排货架后,或附身于服装区的假人模特们身上,子夜十二点一到,就会悄无声息地动起来,诡异微笑,彼此寒暄……别说亲眼看到,随便幻想一下,也让人吓得心脏麻痹了。

未来梦大厦一到八楼,入驻了国内外各种品牌,中外菜系的餐厅,晚上常有一长串食客等位。九楼是未来梦影城,陶冶只去过一次,带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亲对象,看完一场电影就再无音讯。上面还有写字楼与五星级大酒店,他都从没去过。

商场有个宽阔通透的中庭,从底楼直通九楼影城。曾有人看完电影出来,就翻过九楼的栏杆,直接摔到一楼汽车展台,把一辆价值千万的兰博基尼跑车砸出个人形大坑。那天陶冶恰巧经过,看到那人从天而降,残缺不全地趴在倒霉的跑车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两只眼球几乎爆裂出眼眶,死死盯着目瞪口呆的陶冶,几秒钟后眼珠变得混浊——如果偏差个半米,就会把陶冶活活砸死。警方判定为自杀,也有传言是被人推下,因此商场把每层中庭栏杆加高了十厘米。

此刻,陶冶在地下二层仰着头,想要穿透厚厚的楼层,看到被自动扶梯与各种商铺包围的九重天庭……可惜,眼前唯有黑漆漆的天花板,裸露在外的各种金属管道,跟所有只装修下半身的其他大型超市一样。

“陶!”一句老外的蹩脚中文,让陶冶回过神来,就像课堂上睡着的小学生,突然被老师点名而惊慌失措。他看到史泰格先生大大的肚子,剥皮老鼠似的粉红色皮肤,电灯泡般的蓝眼睛。世界五百强的卡尔福连锁超市,给中国区每家店指派了本国管理人员,未来梦店更是每个部门都有外籍主管。史泰格先生来中国不到两年,是陶冶的顶头上司。陶冶低头记录起货架商品,耳边飘过史泰格先生的口头禅:“Son of a bitch!”

洋鬼子肥硕的背影远去,陶冶重新直起身体,握紧右拳。

超市不停用中英文广播,催促顾客在关门之前尽快去收银台结账。听说外面在下雷暴雨,巨大的地下卖场更显空旷冷清,目力所及不过十来个顾客——有的购物车里放着雨伞,有的鞋底留下湿湿的脚印,有的年轻女子发梢带着水滴。

经过水产柜台,陶冶听到一阵激烈的拍打声,一条滑溜溜的鲇鱼跳出高高的水箱,如同长了翅膀,横飞到他跟前。鱼尾巴带着腥味,重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扭动着坠落在地。他摸了摸被打红的脸颊。随后水箱里的活鱼纷纷向外跳。一个顾客大妈尖叫着逃走了。卖鱼的员工跑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抓跳到地上的数十条大鱼。陶冶在卡尔福超市三年,从没见过此种场面,这些鱼像吃了兴奋剂,平常被杀的关头都没这么激烈过。

他找了块布擦干净脸和手,准备去更衣室换衣服,免得再被史泰格先生叫住加班。经过图书柜台,书架上最醒目的仍是《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最近国内头号畅销书,欧美日本都趋之若鹜,买下版权全球同步出版。

布满此书封面的书架前,站着一个身着黑西服的中年男人,往脑后整齐梳理的黑发间,夹杂着一绺颇显大师风范的白发,厚镜片后藏着一双目光阴郁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又有几分眼熟,赫然正是《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作者,书封上印着大师的名字——吴寒雷。

这位经常出现在电视里的大师,多年前早已名震中外的大学教授,曾获荣誉无数,面对公众总会对人类未来忧心忡忡眼含热泪,微博粉丝达上千万,每次签名售书都须出动大批武警维持秩序。可是,今晚,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陶冶满腹狐疑地靠近,发现他嘴唇青紫,肩膀微微发抖。吴教授似乎有所察觉,立即将眼镜拿下,换上大大的墨镜,像躲避粉丝的明星那样,消失在了几排货架间。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09分。

时间不早了,陶冶快步走向更衣室,耳边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完全听不懂在说什么。不过,对于一个单身打工男子来说——日语,尤其是女人说的日语,恐怕是最不陌生的一种外语了,你懂的。

循着迷人的声音,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装作清点货架的样子,其实是想看看说日语的女子长什么样。

第三节

她的名字叫玉田洋子。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0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么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打车到未来梦商场购物,仅仅想给儿子买一件春装?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么一个烦躁的夜晚,还流连忘返在未来梦大厦地下的卡尔福超市,仅仅因为家里的日本原产速冻食品快吃完了?她更不理解,为什么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却像炎热的盛夏那样下起雷暴雨?

隔着一排食品货架,陶冶有理由多看她几眼。果然是标致的美人,绝不超过三十岁,体形较一般日本女子高。五官中最吸引人的是眼睛,双眼皮显露出几分妩媚。像大多数日本人那样,她有高挺细直的鼻梁,薄而长的嘴唇略施口红,配上天生的白净皮肤,染成棕色略带卷曲的长发,一件窄腰挺括的米黄色风衣,不开口说话也像日剧里的人物。

她正紧张地望向四周,喊出一句日语。

陶冶猜出了大致意思。他看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肯定是日本孩子,四月天却穿着短裤,满脸稚气,有一张酷似母亲的脸,肤色超乎寻常地白,几乎有些刺眼。男孩神色慌张,不想回到妈妈身边,在进口食品货架间乱跑,但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伸手乱拿。

“正太!回来!”玉田洋子又用近乎标准的中文喊了一句。她已失去儿子的方向,推着购物车乱跑,娥眉紧蹙,目光焦灼。

陶冶悄悄靠近男孩,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妈妈在找你!”从眼神的反应来看,男孩听懂了这句中文。

“女士!您的孩子在这里。”

玉田洋子正要往另一个方向去找,闻言扔下购物车,惊魂未定地跑过来,一把从陶冶手里夺回儿子,拥在胸前用日语责骂几句。男孩惊恐地尖叫,并用日语大喊:“我要出去!”

玉田洋子双手颤抖,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抱起七岁的正太,刚要回头去找购物车,却看到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穿着超市的蓝色工作服,将购物车送回她身边。

“非常感谢您!”她用中文向陶冶道谢,又来了个日本式的鞠躬。

“孩子没事吧?”陶冶尽量放慢语速。

洋子点头用中文回答:“多亏您帮我找回了儿子!请问您下周日还上班吗?我一定回来道谢。”

日本人的假客套吗?陶冶不敢看她的眼睛,尴尬地说:“不用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玉田洋子再次鞠躬,她注意到陶冶的眼睛不大,有股阴郁的气质,很像九十年代日剧里的男主角,可惜干着收入低微而辛苦的工作。忽然,她听到一串粗鲁的英文,来自一个高大肥胖的欧洲人——陶冶的顶头上司史泰格先生,旁若无人地骂陶冶上班偷懒,把他带进超市角落的员工更衣室。玉田洋子看着他狼狈离去,心生几分怜悯。

正太依旧不停哭闹,洋子只能把他放进购物车,快步推向收银台。超市临近关门,收银台前排起长队,她耐心地等待前面一位凑硬币付钱的大妈,好不容易轮到她,地面开始了晃动。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地板从左到右摇摆了一下,又从右往左摇摆回去。她的心骤然狂跳。眼前飘过神户的那个冬天,整个坠落的天花板、声嘶力竭的尖叫声……异常清晰地放映。

一眨眼的瞬间的幻觉,可脚下的晃动却如此真实!

头顶的灯光忽明忽暗,爆出骇人的火花。整个人几乎摔倒,仿佛被送上一艘小小的舢板,顺着洋流漂到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

大地震!

几秒钟的极度慌乱后,玉田洋子出乎意料地镇定下来,弯腰抱紧儿子,躲到收银台下——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应尽量藏身于家具或坚固物之下,就算房屋倒塌,也可形成三角形空间,留有生存余地。救命的三角区!

正太厉声尖叫。预感应验了?玉田洋子拼命用身体护着儿子,以免他被坠落物砸到。她的担心是必要的。仅仅咫尺之遥,超市顶上一盏大灯坠下,砸在一个乱跑的收银员头顶。没等闭上眼睛,那个可怜的中年女人的脑浆已喷溅到玉田洋子脚下。依然有许多人慌乱奔跑,她真想站起来大呼,提醒每个人就近躲藏在坚固的遮挡物下。但她不敢抛下儿子,只能想象那些倒霉的人被横飞的玻璃割断脖子,或被倒塌的货架砸断大腿。

惊天动地的晃动持续了一分钟,似乎整座城市已经毁亡。在日本都没有过这么震耳欲聋的动静,也超过了玉田洋子经历和听说过的任何一场地震。她藏在收银台的金属护栏下,观察濒临崩溃的世界。不断有各种东西坠下:天花板上的吊灯、墙壁上的管道、收银台里的硬币。如天女散花,地面一片狼藉,满是碎玻璃和鲜血,还有一动不动生死不明的人。

洋子身下的地板爆出一道长长的裂缝,倒塌的货架后,墙壁也开裂剥落。更令人绝望的是,她明显感到在迅速下降,像身处一部高速下降的电梯里,从三十楼飞落到一楼。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0分。

已不能用沉没的泰坦尼克来形容了,整个地下二层的卡尔福超市——不,是整座未来梦大厦,都像一架急速坠毁的大型客机。忽然,闪烁不停的灯光熄灭,世界坠入黑暗,四下响起一片恐惧的尖叫。

真是今夜吗?

玉田洋子抱着发抖的儿子,急泪迸落——以她在日本出生长大经历过无数次地震,包括阪神大地震和东日本大地震海啸的经验,以及从小接受系统科学的地震教育来看,这绝对是一场震级在里氏10级以上,非常可怕非常致命非常具有毁灭性的地震!

也许,将要毁灭的不仅仅是这座大厦,也不仅仅是这座城市……

第四节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0分。

黑夜,无边的黑夜。

新月如钩,挂在黄沙阵阵的天空,月光照亮一棵孤独的大仙人掌,还有那座半塌的木头教堂的尖顶,十字架早已折断在破屋的半腰之间。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两边的房屋几乎都是二战以前建造的,紧闭的门窗里不见半点灯光。一英里外的荒原,一头公狼仰天发出骇人长啸。

似乎是为配合远方的狼嚎,小镇尽头那间两层的大屋里,同时响起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随着这些恐怖的声音四处响起,整个小镇幸存的人们,都躲藏在被窝里、窗台下、衣橱内、浴室中瑟瑟发抖。

你,循着声音来到那栋大屋,房门竟自动打开,黑暗的客厅充满腥味,脚底令人恶心地湿滑。不知哪里亮起一线微光,恰好照出一排古老的绿色木楼梯。小心翼翼地走上去,楼梯发出随时要断裂坠落的响声。光线扫过白色墙壁,满是触目惊心的鲜血——不是一摊血迹,而是几乎铺满墙壁的红色,渐渐流淌布满整个楼梯。狭窄的二楼走廊,从天花板到墙壁到地板,全部涂抹着鲜红的血迹。自卧室门缝流出红色小溪,门把手上清晰地印着尚未干涸的血手印。就在这扇门打开的一刹那,你崩溃了。

在这样一个阴森的雷雨之夜,看一部据说在大洋彼岸吓死过人的美国恐怖片,未来梦影城七号放映厅里,五六对年轻男女一起发出惊恐尖叫——免不了让刚开始谈恋爱的男生占了便宜。

只有一个例外,她孤独地蜷缩在最后一排,身边没有小男生或老男人,唯有爆米花和苏打水相伴。

两小时前,莫星儿独自来到未来梦大厦九楼,在影城售票窗口买了一张《血腥小镇》的电影票。未来梦影城拥有八块屏幕,每到周二周三的半价日经常爆满,但今晚显出几分清冷。

售票员看到这个漂亮的年轻女子竟在周日雨夜独自一人来看恐怖片,不可思议地皱起眉头。莫星儿感觉自己被当成了怪物或变态,打肿脸充胖子强调一句:“咳!咳!我是专门研究美国恐怖片的。”说完她就后悔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就差在额头上贴两个字——寂寞。

二十五岁的白领丽人,穿着休闲大毛衣、紧身牛仔裤,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放映机闪烁的光束从她头顶上方射出,将一座美国西部小镇恐怖血腥的画面投射在前方屏幕上。她回头看着放映窗口,想象射出白光的小房子里,会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

银幕上上演最不恐怖的谈情说爱时,莫星儿却发出震惊全场的尖叫声。其他观众纷纷尖叫起来,影院工作人员也来看个究竟。原来,她感到脚底痒痒的,不知什么在蹭来蹭去,用手机往下一照,才发现是一只硕大的灰老鼠围着自己的运动鞋乱窜!工作人员也吓得几乎摔倒。这只可恶的大老鼠随即窜入黑暗的墙角去了。

再没看电影的兴致了,她厉声责问电影院里怎会有老鼠。而答复则是未来梦影城开张三年,这是第一次发现老鼠出没。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难道是要地震,老鼠蟑螂都跑出来了?”

值班经理为了息事宁人,将电影票全价退还作为补偿。

终于,在对于屏幕上鲜血横飞的美国西部小镇,以及脚底下随时可能出没的小动物的双重恐惧中,莫星儿结束了这场特别的观影。

慌乱地走出电影院,身边都是散场出来的年轻男女。莫星儿斜倚着中庭栏杆,俯瞰底楼,一阵头晕目眩袭来。

影院门口有玻璃幕墙的景观电梯,在其中可以看到大厦中庭全景。她跟着几对恋人挤进去,身边紧挨一对男女,旁若无人地激情拥吻,看得她脸红心跳地扭过头去。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电梯微微晃了一下。其他人还没什么反应,莫星儿却心头狂跳起来,下意识地抓紧电梯扶手。不到两秒钟,电梯又晃了第二下,所有人都叫了起来,仿佛回到刚才电影里美国西部小镇的血腥黑夜。

那对正在狂吻的男女失去平衡,倒在莫星儿身上。她本能地大叫起来,想用后背顶住重压。电梯又往反方向晃动。在七八个人的尖叫声中,她被挤到角落,生怕玻璃幕墙被压碎,自己第一个飞出去。

电梯灯光急促闪烁,整座商场也一明一暗。靠近电梯门的男生想要按下紧急按钮,慌乱间错按紧急呼叫,响起刺耳的啸叫声,一如电影结尾时的恐怖噪音。这部载着多人的电梯,像小孩手中的玩具不停摇摆。莫星儿隔着玻璃看出去,商场中庭和各个楼层,却丝毫没有晃动迹象——只是,七楼杰克·琼斯男装店里,穿着休闲西装和衬衫的高大挺拔的模特假人纷纷倒下了。

虽然被撞得头晕眼花,莫星儿却意识到,并非电梯发生摇晃,而是整栋未来梦大厦在剧烈摇晃!电梯相对大厦并没有摇晃,而是大厦连同电梯相对地面发生了摇晃。

刹那间,电梯内部连同整个商场的灯光全部熄灭,随着电梯内恐惧的呼救声,一团漆黑间,莫星儿的双腿猛冲到地板上——电梯停了。

整座大厦断电。

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空间内,不断亮起手机屏幕的光,照出一张张恐怖片里死鬼的脸。莫星儿却懒得掏出手机,她安静地闭起眼睛,贴着冰冷的玻璃,流出一滴热热的眼泪。她并不是为自己将要死亡而流泪,而是为来不及做一件事而悔恨莫及。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0分。

电梯与大厦的晃动基本停止,这部小小的电梯,将成为活死人的棺材。

突然,电梯飞快降落,惯性使所有人都飘飘欲仙,这下降落不知有多深——照刚才下降的速度,至少又降落了二十几层楼!从电影院到底楼总共才九层,难道电梯直接降落地狱?

就在大家都为不知何时坠落到底而绝望时,电梯突然再次停了下来。

莫星儿始终盯着玻璃墙外,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电梯并不是在商场内部往下降落。虽然外面什么都看不清,但似乎没什么变化,对面还是四楼与五楼,数十米外某部手机发出的光,可以照出劳力士手表的广告牌。就像电梯相对于大楼并未晃动,此时,电梯相对于大楼同样也未下降——而是整栋未来梦大厦在飞速下降!

第二次下降,大家没再发出声音,停下来反而又一片尖叫。

不知是谁触动某个按钮,电梯门竟然自动打开。或许,还有电梯专用的备用电源?人们纷纷往外逃,第一个人却重重地撞上钢筋混凝土,一声惨叫倒在众人身上。

莫星儿的判断是正确的,电梯仍在商场内,但不是正好停在楼层上,而是落在四楼与五楼之间,电梯门打开后正对四楼与五楼之间的楼板。

大家用手机往前乱照一通,发现电梯门中部全被堵死,但上面有约五十厘米空隙通五楼,下面有约四十厘米空隙通四楼。无论四楼还是五楼,从狭窄的缝隙用手机光束照过去,都像深埋地底的古墓,不时传来墙壁倒塌声、玻璃破碎声、慌乱的逃跑脚步声、行将死去者的呼救声……

失去动力的电梯悬在半空,随时可能坠落,直接砸到底楼,就算没有粉身碎骨,玻璃幕墙如果砸碎,也会变成锋利的刀片。逃出去是唯一的选择,坐等迟早会葬身于这钢铁棺材。

商场中庭不时闪起星星点点的微光,估计都是幸存者们的手机。莫星儿拿出手机,全无信号。平时这里的手机信号很好,无论移动还是联通,附近都有机站——全城所有通信网络都中断了吗?

有人想要冒险爬出去。选择从底下爬更方便,不过下面是悬空的四楼,黑暗中钻出去不知与地面的距离,很可能摔断脖子。往上面的缝隙爬虽然艰难,但爬上去就是五楼地面。唯一的危险是,那么小的空隙,不可能一秒钟就爬出去,万一电梯缆绳断裂下坠,那么人就会被拦腰切成两段!

谁敢第一个去冒险?

大家用手机互相照着对方的脸,一张张看起来都那么吓人,好像其中混了几张鬼魂的脸。

一个小个子男生自告奋勇,在女友帮助下,手脚并用爬出上面的缝隙。他的女友抓住他伸下来的手,刚想要往上爬,旁边一个男人抢先上去了。电梯里顿时乱成一团,每个人都争先恐后,不时有手机坠落,只听到男人愤怒的咒骂声、女人凄厉的哭泣声,还有厮打时的耳光声与拳头声。

莫星儿独自蜷缩在角落中,闭上眼睛等待他们消失或死亡。

两分钟后,总算有几个人逃出了电梯,可以想象他们鼻青脸肿、血流满面的样子。

不过,电梯轿厢里还留下两个人。两个女人。

莫星儿用手机照亮了她,正是地震前与男友旁若无人地亲吻的女人。这个女人扑到电梯门口疯狂地拍打,大喊着某个男人的名字。可是没有任何回音,那些已爬出电梯的人,恐怕都从逃生通道往下跑了——包括她最亲爱的男人。

“他跑了。”莫星儿在她身后轻轻说了一句,让这刚刚还沉浸在甜蜜幸福中的女人彻底崩溃了。她绝望地哭喊,诅咒那个男人不得好死。莫星儿说了一句:“我把你托上去吧。”她惊讶地回过头,满是泪水的脸庞在手机屏幕光里特别吓人。莫星儿真诚地点头,不知在对方手机光束下,自己是怎样的形象。莫星儿半蹲下来,用力托起她的下半身,几乎让她踩着自己的后背。求生的本能使这个女人格外有劲,抓住电梯门上沿,眼看身体的大部分就要出去了……

头顶传来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莫星儿的心脏几乎碎裂,刚想大叫一声“快”,电梯就急速地往下坠落了!

可怜的女人,还来不及爬出去,电梯顶部已砸到她的腰上。

血肉之躯无法阻止钢铁,莫星儿头顶的黑暗中,传来某种物质破碎的声音。传来刺耳惨叫的同时,一股又腥又浓的液体喷溅到了她的脸上。

第五节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0分。

“哎呀,怎么这些店都关门了啊?”海美没有穿校服,一身在香港买的意大利淑女装,她失望地看着正在打烊的优衣库,拎着空空如也的购物袋。

“都怪你嘛,在三楼看鞋子花了半个钟头,完全忘了时间!”丁紫没提购物袋,但包里装着一条刚花了六百九十九元买的苹果牌牛仔裤。

未来梦商场六楼,所有店铺都已关门,只剩急着打烊的营业员。

“好吧,算我不好,快回家吧,明天一早还要上学,迟到就惨了。”两个月后就要高考了,趁着今天周日,海美才瞒着妈妈跑出来,“丁紫,你爸爸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

“哦——下个月吧,昨晚他打电话回家,说给我带了一部iPhone 4S手机。”丁紫扬了扬眉毛。她穿着一身日本牌子的运动装,脚上的耐克是与海美在专卖店买的。她们都只有十八岁,在同一所学校读高三。丁紫留着二十五岁女人的发型,直直的长发垂到肩下,常令不同年龄的男人回头。尽管还带着高中生的萝莉腔,双眼却有超出年龄的成熟,若换上一套诱人的衣裙,化上合适的妆容,会让很多年轻女人羡慕嫉妒恨。她和海美经常出双入对,班里有她们同性相爱的绯闻。

学校紧挨着未来梦大厦,几年来附近老房子全拆光了,建起数万元一平方米的高档商品房,学生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海美就住在价值千万的豪宅中,尽管她的爸爸只是区政府里一个小小的科长。

“哇,给力!要是我的爸爸能经常去美国就好了。”

丁紫走下自动扶梯,探头俯视六层楼下的中庭,第一次感到头晕。“以后等我们考进大学,就一起去美国玩,我爸爸在加利福尼亚有许多朋友。”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甩动漂亮长发,抓着海美的手,轻描淡写地说,“你想不想去美国读书?我们一起去吧。”

“老婆,好有爱,亲一个!”

“要死!当心摔下去!”

两个女孩像打情骂俏的情侣,乘着自动扶梯下到五楼。丁紫把头转向外面,看着宽敞的中庭,以及对面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店,默默叹息了一声,却被海美抓个正着:“老婆,你好像不开心?有木有?”

“哦,没有啊。”丁紫勉强挤出微笑,却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楼上,“快下去吧。”

走上从五楼下四楼的自动扶梯,反方向上来一个黑衣黑裤的少年。他在两个女孩视线下方数米,仰头看着迟迟离开的她们。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嘴边生了一圈薄薄的绒毛,长而浓密的黑发显示他不会是个好学生,特别是那双凌厉的眼睛,完全不像高中生的样子。可他也不像那种小阿飞,浑身上下找不到半点轻浮之气,看那身黑衣更像是从事艺术工作。

刹那间,丁紫已认定这个少年绝非平凡普通之辈。她忘了自己身在何时何地,连身边的死党海美也忘了,直勾勾地看着少年那双充满阴霾的眼睛。

终于,她的自动扶梯下降到了一半,他的自动扶梯上升到了一半。他和她,面对面,相同海拔的水平线,隔着两道窄窄的扶手,只要把头往中间一侧,就能相互碰到鼻子。

四目相对,擦肩而过。丁紫回头看着少年向上而去的背影。他没有回头。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当丁紫依旧执拗地回头看着少年的背影时,脚下的自动扶梯晃了一下。她听到了海美的尖叫,幸好她紧紧抓着扶手,否则即刻就会滚落下去。

第二下晃动才让丁紫回过神,她半蹲下来抓紧扶手,拉着海美,大喊:“小心!”

整个未来梦大厦都在晃动,自动扶梯继续往下运行,她们却不敢往四楼跑,生怕一起身就会被晃得飞出去。

所有灯光开始闪烁,在海美的尖叫声中,脚下的自动扶梯停止了运行。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0分。

猛烈摇晃暂停,却又继以飞速下沉。在震动和巨响里,丁紫与四楼的相对位置并未改变,心脏却感觉往上飘浮,连发梢也向上扬起……

难道,整栋未来梦大厦都在快速下沉?整个商场变成了一部巨大的高速下降的电梯?

楼上不断坠落下东西,有吊灯有商品有家具,还有手舞足蹈惨叫着的人!是九楼电影院散场的观众?有的人没直接摔到底楼,而是砸中五楼或六楼的自动扶梯,恐怕比摔到底还惨。

海美挣脱了丁紫的手,踩着停止运行的自动扶梯,自顾自往下跑去。

“别跑!”就在丁紫大喊的同时,脚下的自动扶梯突然断裂!

海美没了命地往下跑,大难不死跑到四楼,回头与丁紫已相隔万丈深渊。

倒霉的丁紫留在自动扶梯上,脚下是悬空的世界,半截扶梯像座断开的吊桥。命悬一线之间,她没胆量站起来,当整个人要滑下去,如风中秋叶摇摇欲坠时,有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

丁紫看到流星般飞过的眼睛。灯光一下子暗了,无法看清那张脸,再度亮起时,她已被往上提了两尺。一只手有力地托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缠在胸前。她毫无反抗地贴在他身上,成为他的一部分听凭处置。

少年的手,坚硬如同铁环。

当她再度直视他的双眼时,未来梦大厦所有灯光都熄灭了,四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可以想象,猛烈摇晃的自动扶梯上,少年回头看到下行扶梯断裂为两截,她处于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缘,便直接翻身跃至下行扶梯。

英雄救美。

黑暗还在持续,晃动和下沉已停止。丁紫躺在陌生少年怀中,闻着他衣领里头发间青春期的气味,听着他胸膛里鼓点般的心跳声,以及沉重的喘息,脑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要是这一刻凝固直到世界末日就好了。

忽然,缠在她胸口的那只手,下到靠近她臀部的位置,让她产生一丝不安,即便有那些美好的感觉,她却不能容忍……但又担心自己一旦反抗,会不会两个人一同摔下黑暗中的万丈深渊?

很快她的担心变成多余,少年是把手伸入裤兜,掏出手机照亮四周。小小的手机屏幕照不了多远,但这点微光,像暗夜中的一颗星星,令他们确认自己尚活在人间。

手机转向丁紫,她看到北极光的屏幕画面。

他的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小心翼翼地转身,带着她一同面朝下趴着。摇摇欲坠的断裂的自动扶梯上,两个人连一个感叹词都没说,心领神会地肩并肩,手脚并用往上爬,稍微多用点力气,就会连人带梯坠落下去。

只要靠在少年的肩上,她就异常安心,相信自己会活下去。

慢慢爬了一分钟,两人才摆脱该死的自动扶梯。少年大口喘着气,倒在五楼走廊上,伸展四肢大吼一声。

丁紫掏出自己的iPhone 4,除了照亮仰天倒地的他外,还想给海美打个电话——却没信号。

“你……你……还有信号吗?”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后悔连他的名字都没问,直接用“你”显得没有礼貌与教养。

少年没有说话,躺在地上摇了摇头,苍白的脸被笼罩在手机屏幕光里,恍如来自另一个世界。

突然,楼上坠下一个玻璃灯罩,惊得他翻身跳起,若晚半秒钟,脑袋就会被砸得粉碎。丁紫惊魂未定,少年已牵住她的手,往商场深处跑去,大概是害怕靠近中庭栏杆,会被上面掉下来的东西或人砸到。

她依然没有丝毫反抗,被他紧握的手心沁出一层热热的汗珠。

脚下一片狼藉,不时会被什么物件绊倒,还有满地玻璃碴。凭借两部手机无法看清周围全貌,只能如盲人摸象往前走去。

果然,丁紫踩到一个圆球形的物体,身体失去平衡前,闪过一个念头——踩到了一颗人头!

尖叫声穿透整个中庭,引来商场各层不同的回声。她下意识地撑向地面,却摸到一条坚硬的大腿。那不是少年的腿,一动不动,僵硬如铁,更像死人。另一只手,又摸到一个坚硬光滑的肩膀,几乎与那条腿叠在一起——要么是两具可怜的尸体,要么是一个人已四分五裂。

丁紫发出第二声可怕的尖叫。

更让她恐惧的是,整个地面铺满尸体,而且全都肢体残缺,僵硬得就像石头,却几乎摸不到半点鲜血!

终于,一点手机光照出地上一条白白的胳膊。丁紫几乎碎裂的心这才复原——原来是倒下的假人模特,还穿着一身时尚昂贵的女装!

少年把她拉起来,而她蜷缩到他怀中,两个人的手机照着满目疮痍的地面,真像来到了没有血的屠宰场。

这才听到他的第一句话,却是自言自语:“这一天,终于来了?”幽幽地说完,他看了丁紫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就当她要高声大喊“海美”时,眼角余光里掠过几点光。两人同时转头,手机的光照亮一部敞开的电梯,里面竟依次爬出几个人来。最后一个男子爬出来时,往电梯里又看了一眼,便惊慌失措地往外跑去。电梯里传来惊恐的哭喊声。丁紫犹豫着跑上去想要帮忙,才发现电梯停在两层楼之间,裸露着梯井内的缆绳,电梯里的人必须从一道狭窄的缝隙爬出来。

缝隙里又探出一个女人的头,丁紫急忙低身抓住对方的手,少年也趴下来一起帮忙。眼看这个年轻女人就要爬出来了,只听电梯井内的缆绳一声响,就在他们的眼前断裂了!

整部电梯飞速下降,那个可怜的女人的下半身,尚留在电梯里没出来。惨绝人寰的尖叫声,与某种液体喷溅之声,回荡在未来梦大厦里。

几秒钟后,再次睁开眼睛,用手机照亮空空如也的电梯井,以及那具残缺的上半身,丁紫把胃里的晚饭吐了一地。

第六节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5分。

玉田正太从妈妈怀里抬起头来,却看不到那几近毁灭了的世界。

黑暗,从地震爆发半分钟后,开始笼罩这些被抛弃在地底的人。

将近一小时前,玉田洋子带着儿子走出家门。她已连续在家工作了好几天,等到明天就可能断粮了,而更重要的原因——她的儿子只能在夜里出门,作为一个母亲,她早已养成昼伏夜出的习惯。看着窗外瓢泼的雷雨,七岁男孩惴惴不安。洋子虽然年轻,却是个耐心的母亲,好不容易把儿子哄得安静下来。

在琳琅满目的超市里,男孩再次有了奇怪的感应——有股充满咸味的潮水,缓慢却不可阻挡地涌上脚面,淹没膝盖与腰间,漫过胸口与脖子,灌入咽鼻令他无法呼吸……正太发狂地吵起来,到处疯跑,妈妈捉小鸡似的跟在后面,还得顺便从货架上拿下各种物品。看到儿子没来由地一反常态,玉田洋子开始颤抖,脑中闪过一年前在日本那个致命的下午……

不,不可能再有第三次了!

极夜般的无边黑暗里,她从倒塌的收银台下爬出来,双手牢牢抓着儿子。而当预感变成现实,正太已变回温顺聪明的小男孩。

忽然,有人打开手电,微弱的光束照过正太,又移到洋子脸上。男孩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只听到一句略带颤抖的中文:“你……你还好吗?”

正太从两岁起就生活在中国,从小由中国保姆带着,只去年回日本住了三个月,汉语说得比日语还好。

“谢谢!我们都没事!”妈妈保持礼貌,向拿着手电筒的工作人员鞠躬,同时摸着儿子的脸,儿子看来并无受伤迹象。

“请等一等!”他找出一支手电筒交给玉田洋子。

“谢谢!”洋子再次鞠躬,打开手电,照亮对方的脸,原来是地震前抓住正太的那个年轻人。

对方转眼不见了,四周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哭喊声和呼救声。玉田洋子这才想起拿出手机,却发现信号中断了。

正太感觉脸上湿湿的,他知道这是妈妈的眼泪。

地面还有些摇晃,头顶传来持续的嘈杂声,地下也响起某种令人心悸的声音。超市角落亮起一些灯光,渐渐分布到地下二层各个地方。正太的视力超乎寻常地好,看到远处一点白色的光依稀照亮那个身着工作服的男人。

原来这个年轻男人打开了超市里所有可以安装干电池的电器,虽然每一点光都很微弱,但分布开来就如天上的星辰,稍微适应一下,就可看到超市大部分了。

七岁的正太揉了揉眼睛,在妈妈怀里看着劫后余生的超市——头顶几乎断裂掉落的管道,大半倒地的货架,四处破碎的玻璃与陶瓷,满地乱滚的瓜果。一些尸体躺在地上,鲜血流满地面。有人躲在角落哭泣,有人没头苍蝇般乱窜。

无论多小的孩子,都有天生的恐惧感,天黑会感到害怕。但是,地震前又哭又闹的正太,突然看到这震撼的场景,却显出超乎年龄的镇定,他从妈妈怀中挣脱出来,站在一片布满口香糖的地板上,似乎早已习惯面对灾难。他回头看到妈妈跪倒在地,头发散乱地披下来,双手掩盖住动人的容颜。

这是玉田正太第二次看到妈妈如此绝望的样子。

上一次,大海那边的日本,被突如其来的海水淹没的医院里,玉田洋子看着那片汹涌冰冷无边无际,漂满各种垃圾、家具、电器、汽车甚至四分五裂的房顶的水面,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人的影子……她爬到医院最高的屋顶,海水几乎已淹到膝盖。在直升机飞到头顶来救他们之前,她是那样绝望,为六岁的儿子,也为年轻的自己。

接踵而来的核电站泄漏事故,让玉田洋子再也不敢留在日本。虽然,那片辽阔的大陆有着问题食品毒奶粉等等危险,但正太已在中国生活过几年,这孩子更适应中国的环境。而她凭着流利娴熟的中文,也足以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终于,她在愚人节的夜晚——正是一年前的此刻,踏上飞离东京的航班,永远告别那个遍布火山,地震、海啸多发,又遭逢核泄漏的故乡。

终于,她来到中国东部沿海这片平坦广阔的河流冲积平原,距离周边所有火山地震带有上千公里,这座史上最高地震纪录仅有4.8级的巨大都市。她以为自己今生今世乃至正太将来一辈子都可以永远摆脱那两度毁灭过她人生的灾难。

正太回到哭泣的妈妈身边,像个成熟的男人,从背后拥抱她颤抖的肩膀,轻声安慰:“妈妈,我们很快就会逃出去的。”

她将儿子搂在怀中,抹去眼泪:“我们快点走!加油!”

母子二人穿过惨不忍睹的收银台出口,跨过一个被灯罩砸中惨死的人。他们别无出路,只能跨过去后向尸体鞠躬双掌合十。

未来梦大厦地下一层与二层,都属于卡尔福超市,两层之间的自动扶梯,已在地震中断裂。玉田洋子用手电照了一圈,在仿佛被轰炸过的废墟间发现了一条逃生通道,恐怕幸存者们都逃上去了。

穿过四处弥漫的尘屑,来到地下一层。正太还没看清这个混乱的世界,迎面就有一条大狗扑来,七岁男孩丝毫没有慌张——在妈妈的手电筒光束照射下,他发现那是只狗熊般大小的俄罗斯高加索猛犬。

玉田洋子这才想起,卡尔福超市地下一层门口开着一家品牌连锁宠物商店。她本想去店里看一看有没有宠物困在里面,但又想到许多人还生死不明,现在不是管狗的时候。她搂着儿子离开可怕的大狗,身后响起悲哀的犬吠。

在同样遭到严重破坏的地下一层,玉田洋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看到一道宽阔的自动扶梯。正太隐隐看到旁边躺着一个死人,妈妈挡住儿子的视线,快步冲了上去。

未来梦大厦底楼,有个巨大的中庭广场,连通数台直梯与自动扶梯,是进出商场与超市的枢纽。商场中央有个跑车展台,有时也会改成活动舞台,举办奢侈品牌的发布会或明星见面会。此刻,只剩下一片混沌的黑色,其间弥漫着各种奇怪刺鼻的气味。数十道微弱的光束闪来闪去,人声嘈杂。地下两层的人们都逃上来了,楼上数层也逃下来许多人,都想从底楼大门逃出去,这是求生的本能。

玉田洋子到了人群聚集区,手电光照出许多惊慌失措的脸。为什么还不逃出去?手机依然没有任何信号,也没人来维持秩序,想必都已吓晕了,只顾逃命吧。

正太看到有个地方越来越亮,大家手中的光都照向那里。有人打开了带干电池的应急灯,大概是工作人员。晕黄的光下,“Welcome”的广告牌,以及标明楼层和商户位置的铜牌明白无误地说明——这是未来梦商场的大门,最方便也最直接的逃生出口。

可是,这道宽阔的大门已被倒塌的外墙封死了!

有人拿来铲子之类的工具,想挖开废墟,打通一条生路。玉田洋子却摇了摇头,觉得他们都在白费功夫,说不定外面埋得更加厚实。她还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虽在大厦一楼,但未必处于地面,或许在深深的地底?

正太被妈妈拖回到黑暗中,远离嘈杂焦虑的人群。越来越多的人挤向被封死的大门,数不清聚集了多少人,更看不清挖通了废墟没有。

玉田洋子不指望他们能打通逃生之路,举着手电往商场底楼深处走去,地上布满水泥碎块与各种商品。最后,她找到一处墙角,未被地震破坏过,周围也没有玻璃或灯具等,距离中庭也有距离,不用担心被楼上的坠落物砸到。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40分。

正太困得不行了,眯起眼睛倒在妈妈怀里。玉田洋子坐在墙根,双手抱着儿子,为节约电池关掉了手电。隔着一片废墟,她远远看着数十米外那些想要逃出生天的人群。

七岁的男孩失去意识前,耳边依稀飘来一句话:“正太,妈妈在你身边……”

第七节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6分。

未来梦商场,残酷的地震后,商场景观电梯悬挂于四楼与五楼间。

电梯缆绳已断裂,电梯如同断头台的闸刀迅速坠落。一股又腥又浓的液体喷溅到莫星儿的脸上,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克制住自己没因恐惧与恶心而大声尖叫,否则那液体会流进口中。同时她全身猛然下坠,长发也往上扬起,宛如从高楼跳下自杀,像一片自由落体的叶子,却没有风影响地心引力——这是多年前曾有过的记忆。

大脑不知转到哪根筋上,不到十分之一秒的瞬间,想起看过的一条微博:电梯突然下坠时该如何逃生?

第一,赶快把每一层楼的按键都按下——但已经来不及了。第二,如果电梯里有扶手,立即紧握它——莫星儿的右手边就是,自然紧紧握住。第三,整个背部跟头部紧贴电梯内墙,呈一条直线,依靠电梯墙壁作为脊椎的防护——幸好她身后已不是玻璃幕墙,而是金属的侧墙。第四,膝盖呈弯曲姿势,因为韧带是人体唯一富含弹性的组织,必须借用膝盖弯曲来承受重击压力。

完成这些动作不过半秒,电梯已撞击到了地底!她感到一记强烈的震动,接着听到大片玻璃的破碎声。耳膜嗡嗡巨响,后背重重地顶到电梯内墙,脚下几乎被震飞腾空起来,内脏也受到猛烈撞击,心脏仿佛被撞出嗓子眼。

电梯完全停止了,心跳却还没有停止,反而跳得更加疯狂。

只要还有心跳!

莫星儿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但战鼓般急促猛烈的心跳,以及后背与脚底的钻心疼痛、几乎散架的骨骼与关节,让她确认自己尚在人间。

走运的是,景观电梯只到未来梦商场一楼,并不像其他几部直梯通达地下四层。所以,实际上她只下坠了四层半的高度,并有坚固的电梯保护。否则,若再多坠四层楼到地下车库,便很可能全身骨折而死!

眼前依然如同古墓,她忍着浑身的痛楚,艰难地爬起来。虽然,电梯门早就打开了,但看不清外面的情况,生怕一出去就会掉下深渊。她战栗着在地上摸索,发现全是碎玻璃碴,好不容易摸到一件金属物体——她的手机。按下手机的解锁键,屏幕亮起刺眼的光——因为置身黑暗中太久了。

她看到了两条扭曲的人腿。

显然,那不是自己的腿,看起来略有些丰满,黑丝长袜已被污血和排泄物弄脏。两条腿分别散落在靠近电梯门口的位置,还有一片血肉模糊的东西,无法分辨是人体哪个部分了。莫星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依靠手机屏幕的光,看到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已从两只可怜的脚上掉下来,几乎完好无损的脚掌上,扎着几片碎玻璃,大脚趾还在本能地抽搐。

这个倒霉的女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只剩下两条从腹股沟部被切断的腿——上半身还留在五楼。

莫星儿忽然明白,自己脸上那些污秽,不仅有一腔浓黑之血,还有这个可怜女人的排泄物。胃里泛起强烈的恶心感,强忍着没有呕吐在死人的两条残腿上。她扔掉被污血弄脏的外套,用手机照亮敞开的电梯门,大步跨过那摊模糊的血肉,冲入未来梦商场底楼。至此,晚餐连同午餐才一点不剩地吐到了地上。等到吐得胃里什么都没有了,她才一瘸一拐地离开电梯口。远处有纷杂的呼喊声,原来还有不少幸存者。她往通道没走几步,就找到了卫生间。

女厕里也是漆黑一团,不停传来流水声,马桶都被地震破坏了。她不敢往厕所深处照,担心看到地上趴着一具尸体,只照着进门处的洗手池。谢天谢地,居然还有自来水!也许是水管里残留的。莫星儿不敢用手机照镜子,看自己一脸血污的模样,她把头埋到洗手池中,用冰冷的水冲洗头发和脸,足足洗了十来分钟,感觉要把皮肤洗破了。

用手机照亮镜子里的脸——黑暗漏水的女卫生间里,微弱的手机屏幕光照着一个长发女子的脸,不由得想起《午夜凶铃》里对镜梳头的女人。她看到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竟那么陌生可怕,脸色苍白如死人。她细长的十指触摸着自己的脸,紧贴额头湿漉漉的发丝下,隐隐透出一股妖艳。

不,这不是自己!

她痛苦地低头,胳膊与肩膀一阵疼痛,用手一摸又沾满鲜血,难道还没有洗干净?她忽然意识到,是自己在流血,侧过身照照,果然在右侧手臂与肩背上发现许多碎玻璃碴。

原来,刚才电梯砸落下来,玻璃幕墙碎裂,有些碎碴扎到了身上。幸好当时她低着头,下意识地护着脸,否则就要破相了!刚才因为精神太过紧张,没有感觉到,现在却疼得要命。

真是运气超好,如果——哪怕只有一块大片碎玻璃,也可能要了她的命。

莫星儿用受伤的那只手艰难地举着手机照明,另一只手绕过来拔出玻璃碴——每一下都会沾上许多血迹,呻吟声在女厕不断回荡。她惊讶于自己如此胆大,若在平时早就吓昏过去了。

肉眼可以看到的玻璃碴都被拔掉了,她脱下上半身的衣服,赤条条暴露在空气中,反正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不会有人进来。她仔细检查了一遍身体,俯下来用自来水冲洗伤口——肯定还有许多小玻璃碴残留,必须尽可能清除,否则会受伤更严重。

什么时候能逃出去?什么时候能碰上医生?或者再也逃不出去了?

幸好每处伤口都很细小,很快自动止血结痂。整个过程中,她没有流过一滴眼泪。重新披上满是窟窿的贴身小衣,心里盘算到女装店去找几件漂亮又保暖的衣服,不会再有营业员要开票收钱了吧?

死到临头,怎么还在想这些?能从死亡电梯逃生,说明在冥冥之中,自有某种力量庇佑自己?

浑身湿透跑出厕所,她在一家小店里找到毛巾,躲在黑暗中擦干身体。刚刚回到底楼中庭,脚下就被什么绊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她揉着摔疼的膝盖,惊恐地回头——是一具摔得四肢扭曲的尸体,脑袋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地上流了一摊黏糊糊的物质,不知从哪层楼上摔下来的。后退几步,仰头看着中庭,上面隐隐闪着几点微光。想起十几分钟前,自己就是从九楼影城出来,无论如何想不到,竟会以这种方式来到底楼。

如此短暂的时光。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莫星儿看了看手机屏幕,依然信号全无。不时有人慌张地跑过,纷纷冲向同一个地方,因此那处光线很集中。她才明白那是未来梦商场的大门,大家都想第一时间逃出去。

许多男人拿着工具,拼尽全力想把堵住大门的废墟挖开。忽然,她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有几分眼熟,在应急灯灯光的照耀下,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奋力挖掘通道——莫星儿想了起来,就在地震发生时的电梯里,这个男人正和他的女朋友旁若无人地在她面前热吻。可是,当电梯坠落停在四楼与五楼之间,他却胆怯地抛下女友独自跑了,结果他可怜的女友被突然坠落的电梯切成两段。大概,只有在保护自己的生命时,人们才会表现出英雄般的勇气。

这群心急火燎的男人身后,跟着更多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彼此推搡,想要占据一个逃生的最佳位置。

莫星儿没有挤去凑热闹,也自知没这力气。她举着手机往角落照去,看到挂在墙上的固定电话,拿起来听了听,却是一片死寂。

无线与有线通信都已中断,除非有海事卫星电话之类的特殊工具,这栋楼里能找到吗?

沿着墙脚走了十来米,她发现脚下蹲着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睡熟的男孩。莫星儿不敢打扰这对母子休息,绕开走远了。

她下意识地抱住肩膀,头发还是湿的,冷得浑身发抖,真想立即洗个热水澡!

突然,灯光照耀的门厅处,传来一记震耳欲聋的声响,接着是无数慌张的尖叫声,应急灯立时熄灭。

莫星儿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成两半的声音。

第八节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今夜,是周旋早已准备好自杀的日子。

未来梦大酒店,顶层,1919房间。周旋站在敞开的窗台上。茫茫雨幕笼罩的城市天际线上,闪起一片绚烂夺目的极光。

随之而来的是整栋楼的摇晃,如同坐在过山车上,越高处越剧烈,要不是紧紧抓着窗框,早已飞身坠下十九层。周旋仿佛置身另一世界,天尽头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心脏震得几乎要跳出胸口,又随未来梦大厦一同急速下沉。

若无这致命的极光,没有这突如其来的地震,周旋早已闭上眼睛,放下一切杂念,纵身一跃,将生命付诸虚空,只待在亲吻地面的刹那,永久告别人间,摆脱三十多年来各种折磨各种欢乐各种无奈。

可是,当他感到心脏竟如此真实地跃动,感到恐惧统治了每寸皮肤,感到血液几乎冲破毛细血管,感到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足以跃过任何障碍……这才感到自己还活着。

他还从心里,从无法掩饰的欲望深处,发现自己那么渴望活下去。

周旋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有力量,在整个人几乎要飞出窗外之时,竟硬生生做了一个引体向上,奇迹般地手脚并用爬回窗里。

身后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他已像子弹般蹿到客房门口。

灯光一明一暗地闪烁,电视机砸倒在地,大床也被晃到房间另一头。

周旋打开房门冲进走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毯上。当他重新爬起来,在鬼火般的廊灯下,看到对面1918房间冲出一个男人,身后还跟着一条米黄色的拉布拉多犬。

男人扫了周旋一眼,目光阴鸷寒冷,不由得让周旋退后半步。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高大挺拔,浓密的眉毛下面,是尤显成熟的单眼皮,让人不由得要多看几眼。

凡是人都知道,或许狗也知道,地震或火灾时不能坐电梯。

周旋率先冲下楼梯,那个男人紧跟在后面,接着是忠诚的拉布拉多犬。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地震来临时,还在高楼的顶楼。

要从十九层楼飞奔到底楼,还要保证中间不出什么意外,比如大楼从中间断成两截,又比如大火烧起来封住了逃生通道,还比如所有人挤到楼梯间里,结果谁都没跑下去甚至人挤人互相踩死……要排除所有这些可能的灾难,才可能保住这条本该被自己结束的性命。

尚未跑下去半层楼,逃生通道闪烁的灯就熄灭了。两个男人一条狗靠手机照亮道路。

想必酒店各层的人们都往这条逃生通道里来了。跑下去数层,周旋转向冲进旁边一道门,却并非酒店楼层的样子,还能看到一家美国公司的牌子,被砸烂在地板上。他并不知道,未来梦大厦的十层到十四层,是对外出租的高级写字楼。幸好是半夜又是周日,不会再有变态的加班狂了吧?

忽然,他听到一声狗叫,接着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你选择的逃生路线很对!”

对方手里多了个手电筒,是从逃生通道的消防箱里拿的。

“下面两层楼梯挤了很多人,差不多堵塞了,必须换一条逃生通道——跟我来!”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他带着拉布拉多犬,往写字楼走廊右侧飞奔而去——看来非常熟悉这栋楼。在走廊间转过许多个弯,经过两个三岔路口,三个十字路口——大概在这里上班的白领都会迷路吧?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安全门前,他按下一组密码,阿里巴巴的藏宝洞自动打开了。

“不是都停电了吗?”

“密码系统有独立电源,不受大楼电路影响。”

走进秘密逃生通道,才注意到墙上写着楼层——12。

在狭窄的楼梯间下了好几层,每层楼都要转折两次。跑到差不多九楼,却被一堆废墟阻挡,下去的路被埋得严严实实。

“哎!”男人抚摸着狂叫的拉布拉多犬,“逃生通道应该用最坚固的材料,可惜——”

周旋忍不住问道:“你是这栋大楼的设计师?”

“不是。”

他回到九楼走廊,已是一片开阔空间,旁边是电影院售票窗口,墙上挂着数张电影海报。

九楼,未来梦影城,观众和工作人员都已逃光,地上满是各种垃圾。

周旋心想,若不跟着这个男人以及那条怪怪的拉布拉多犬,他定会在这座黑暗迷宫中失去方向,不是坠入深渊地狱,就是被砸得粉身碎骨。

数分钟后,他们从逃生通道来到底楼,耳边响起嘈杂纷乱的人声,发出回旋的共鸣,此地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哥特式教堂,就差少年唱诗班与管风琴了。

中年男子迅速绕过几个障碍物,踩着满地碎玻璃和物品,接近底楼正中央的位置。周旋看着空旷的头顶,想象平时的九层楼面,自动扶梯上下人来人往,半小时前还灯光如炬,如今只剩几点闪烁的星光——还有幸存者没来得及逃下楼?

不知从哪儿亮起一道刺眼的灯光。周旋瞬间还以为恢复了供电,或是外面的救援队员赶到。拉布拉多犬剧烈地吠叫起来。

“住嘴!丘吉尔!”男人发出低沉骇人的吼声,英国前首相的鼎鼎大名,已被赐予了这条拉布拉多犬。

这条名叫“丘吉尔”的狗,乖乖地趴到地上,仰头看着主人。

男人阴沉的脸,像一张严严实实的铁幕,完全挡住了他的心。如果世界上真有读心术,无疑会在他的面前遭遇滑铁卢。

应急照明灯氤氲闪烁,上百幸存者聚集骚动。男人们拿着各种工具,正试图挖开被废墟埋住的门厅,似乎即将掘出一线生机。

神秘男却撇下这些渴望逃生的人,带着丘吉尔退入黑暗。周旋随他穿过紧急通道,来到地下一层的卡尔福超市。丘吉尔乱叫起来,不知从哪儿传来一片狗吠,可能附近有一家宠物店。

“丘吉尔!”男人再度大吼,不怒自威,拉布拉多犬不得不恢复安静,很不情愿地跟在主人脚边。

地下二层还是卡尔福超市。继续往地下三层而去,手电光幽暗,他们穿过寂静如坟墓般的地下车库。很多车位空着,几辆车撞到墙上,可能是晃动太过剧烈,或下车前忘了拉手刹。

这栋大厦还有地下四层。周旋像着了魔似的,跟在丘吉尔之后,深入地宫最深处。地下四层还是车库,停着几辆价值连城的跑车,以及迈巴赫与林肯这样的房车,应该属于某位老板或富家子弟。

这一层异常坚固,几乎看不出地震的痕迹。沿着黑色墙脚走了数十米,那男人推开一道宽敞的大门。拉布拉多犬转了几圈却不肯进去。周旋闻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汽油泄漏?要爆炸了?刚想跟丘吉尔一起逃命,听到那男人的声音:“别害怕!是柴油,我们要为大楼恢复电力供应。”

淳厚低沉的嗓音带着些磁性,加上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稳住了惊慌失措的人与狗。周旋看到一间仓库般的大屋,应急灯照亮几台奇形怪状的机器。好几个男人穿着蓝色工作服,排成队接着一条油管,正往机器里灌入刺鼻的液体。

是柴油发电机。周旋心里默数了一下,总共有五台!

当神秘的男人出现,穿着工作服的组长立即恭敬地说:“您好,罗先生。”

这时周旋才知道他姓什么。

丘吉尔却还固执地蹲在门口,发出凄凄的哀嚎不敢进去。

这位罗先生低声询问:“情况怎样?”

“大厦内部电路基本没有损坏,是外部电源中断了。可以肯定,整座城市全部停电了。”

“多久可以让柴油发电机启动?”

“不知道,这台机器自从运进来以后,就从没真正用过。”

周旋在柴油发电机的外壳上看到数行醒目文字,全是操作说明和安全警告。他注意到在这个房间里,有大口径的进气与排气管道。柴油发电会大量消耗氧气,同时排出致命废气,必须保证空气流通。发电机旁边还有水泵,若无冷却水供应,随时会发生严重事故。

“柴油储备有多少?”

“所有柴油收集放置在地下四层的油库,供应整个大楼电力,即便关闭中央空调,也只能维持不到十二小时。但是,如果控制使用范围,比如单层楼面用电,双层楼面停电,那么就能使用二十四小时——依此类推,就看我们怎么使用了。”

“进气口和排气口都检查过了吗?”男人仔细地看了看安全注意事项,发觉这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

“正在检查,必须确认安全才能启动柴油机,否则在封闭的地下空间,所有人会被废气闷死。”这个组长很敬业,到这种关头还面不改色,周旋不由肃然起敬。

“你能确保排气口通到室外吗?”

“如果不能排到室外,在商场三、五、七层楼的中庭,还有秘密的备用排气口。”

“直接把废气排到中庭?”

“罗先生,商场中庭空间巨大,从底楼贯通到九楼,废气很快会被稀释,只要不是持续不断排放,顶多有些异味,不会危害人的生命。”

就在他们研究技术问题的同时,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地下四层的墙壁也在震动,工作人员赶紧停止输油。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45分。

摇晃的应急灯下,所有人面面相觑,只有罗先生镇定地说:“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但我不想骗你们。而且,我也非常感谢大家,在惊天动地的危急关头,还能坚守岗位,你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好吧,我告诉你们我的判断——外面的世界,确实毁灭了!”

“什么?”

“天哪!”

“啊……”

各种惊叹应声而来,周旋却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对于像他这样半小时前还想自杀的人来说,此时的心情确实难以形容。

“没错,我想我们现在不是在地下四层,而可能是在地下四十层!”

“罗先生,这怎么可能?”

“整栋未来梦大厦可能都被埋到了地下,我只是无法判断距离地面有多远。”

“那我们有没有逃出去的希望?”

“我不知道,但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要努力争取!”罗先生摆出坚定不移的表情,高大的身躯、强有力的眼神都给人们以心理安慰,“这栋大厦有特殊抗震设计,能抵御10级以上地震。虽然被埋入地下,但基本结构不会被破坏,大厦外墙也可承受巨大压力,只要不自寻死路,我们是可以活下来的。”

不知是谁充满希望地喊了一句:“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根据我的分析,能把这么一栋坚固的大楼全部震到地底,那么这场大地震一定是空前绝后的,可能是地球上最强烈的地震,整个世界都会被毁灭掉!”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周旋也低下头,思量选择今天自杀,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发电机旁响起一个男人的啜泣声,大概是想到了不知家里的老婆孩子是死是活。

周旋靠近神秘男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叫罗浩然,未来梦大厦的主人。”

第九节

“Fuck You!”史泰格先生涨红的脖子深处,涌出一句地球人皆懂的脏话。

未来梦大厦地下二层,卡尔福超市员工更衣室。这片狭小封闭的空间内,一排排金属更衣柜仿佛殡仪馆储藏骨灰盒的架子。

陶冶低头站在角落,默默地忍受外籍上司的咒骂,耳中再度灌入一连串肮脏的英文单词——至少他对此还没有麻木。

一分钟前,他悄悄回到更衣室,还没来得及脱下超市工作服,就看到史泰格先生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指着他鼻子大骂——无非又是说他偷懒要早下班之类。

史泰格先生平日的最大爱好,就是强迫陶冶半夜加班。至于他管辖的其他员工,要么是给他送礼的男员工,要么是半夜敲他公寓房门的女员工。陶冶既不会请客送礼,也不可能做变性手术,便免不了受这洋鬼子欺负。

此刻,更衣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史泰格先生来到陶冶面前,命令他今晚再加班两个钟头。这回陶冶没有再屈服,他早已忍受到了极限,不愿留到子夜零点以后,更不愿忍受那些僵尸和幽灵在暗地里活动的可能。他紧紧握起拳头,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血液燃烧着涌上头顶,额头青筋几乎爆裂。

“No!”当陶冶第一次仰起头在史泰格先生面前说话时,地面开始了晃动……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六十秒后。

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下的海底,寂静到让人发疯的夜晚。

陶冶渐渐浮出了水面。睁开眼睛,眼前的卡尔福超市更衣室依旧是黑暗的海洋,耳边不断响起巨大轰鸣——难道整座城市已沉没到了海底?

不,海里怎会有呛鼻的灰尘?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能感觉到四周满是尘埃,背后有沉重的压力,肋骨几乎要被压断,连喘气都极困难——要不是这种几近窒息的痛苦,说不定就会永远昏睡下去,直到变成一具僵尸。

更衣室脆弱的墙壁倒塌了,天崩地裂的刹那间,陶冶正位于一排柜子边,倒塌的墙壁被柜子挡住,没有直接砸到身上,但柜子也倒下来,正好把他压在底下。

五脏六腑要被压出来了!

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拼死挣扎。幸好双手没被压住,茫然地往前挥舞,抓到几个破碎的水泥块,还有更衣箱里掉出来的衣服和鞋子、打碎了的瓶瓶罐罐……

好不容易摸到个固定物,像是另一面倒塌的更衣柜。陶冶费尽全身力量,想从柜子底下抽身出来。好在这些年做超市理货员,每天不停搬运货品,把肌肉锻炼得超乎常人,一下子挣脱了沉重的柜子。

背后的皮都擦破了,胸口和脊椎关节发出声响。满是灰尘的黑暗中,他大口呼吸几下,接着咳嗽起来,但总比被压住而憋死强。更衣室的墙壁早已倒塌,史泰格先生要么逃了出去,要么被压死在墙下——陶冶丝毫不会同情他。

手脚并用地翻过一堆废墟,地下散布着各种金属物件,他弯腰摸到一个炒锅,是卖场的厨具货架倒了。摸瞎般走了几步,无法想象超市被破坏成什么样子。遭到核武器攻击?还是毁灭性的地震加海啸?抑或外星人入侵?

远远看到几处有微弱亮光,但愿是军方救援的士兵,却又响起尖叫声与呼救声,才明白那是手机的屏幕光。他摸了摸口袋——估计手机还被埋在更衣室里。

几秒钟的沮丧后,陶冶振作精神,暂且忘却背上的疼痛,向右摸去。在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卖场,他没日没夜地干了三年,无数个恐怖的子夜,独自游荡在迷宫般的货架间,与地底幽灵们玩捉迷藏——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超市,就算闭着眼睛,也能从卖场一端走到另一端,凭记忆精确地拿起货架上的商品。

他小心地越过那些锅碗瓢盆,跨过横倒在地上的清洁工具货架,从满地的插座和电线上爬过去,最后绕过几十张折叠椅与小板凳,摸到了一堆手电筒!

电池货架也在附近,他收集了上百只干电池,装进所有的照明设备,正负极几乎一次都没搞错。

陶冶打开几支手电筒,照亮周围的世界——比想象中稍好一些,至少没有残缺的死人尸体,也没有烧焦的爆炸痕迹。不知道何时再来余震,天花板什么时候砸下来,但在顾客和同事们安全撤离之前,自己不能像胆小鬼那样逃跑。他用足力气大声呼喊,看附近有没有求救的幸存者。

收银台旁有手机的光亮,他绕过一具尸体和乱七八糟的商品,照出一对母子的脸。

地震前遇到的那对日本母子。

是她?

虽然,长发早已经零乱,脸色也显得苍白,眼神在手电光束中很是惊恐,这张脸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陶冶羞涩地问:“你……你还好吗?”

“谢谢!我们都没事!”这个年轻母亲的中文很好,但带着日本人的腔调,这种时刻还很有礼貌地鞠躬。同时她借助手电光,仔细检查儿子有没有受伤。

“请等一等!”他将一支手电交到日本女人手中。她再次向陶冶深深鞠躬,打开手电照亮他的脸。她的目光里闪烁着感激,显然还记得他的脸。

陶冶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他转身回到废墟中,打开所有的手电,依次放到超市各个角落。他又把干电池装入其他电器,四处亮起微弱的光。那些拿着手机乱转的幸存者,还有几分钟前准备下班的同事们,都借着陶冶带来的光,纷纷逃出墓穴般的地底。

他决定守到最后一个活人逃出去为止。

几分钟后,整个超市地下二层寂静无声,陶冶将几支手电筒绑在一起,照着那对日本母子消失在收银台外。

当他确认这里除自己外再无活人,已变成一个巨大的地下棺材后,又特意从箱包货架上挑了一个背包,塞了些矿泉水和袋装食品,还有不同型号的手电与干电池,又拿了几副口罩和手套。

他背着沉重的旅行包,刚到收银台出口,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凄惨的“救命”。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来自不远处的图书柜台。陶冶转身奔过去。所有的书架都被震倒了,地上铺满各种养生书和生活书,手电所照最醒目处却是吴寒雷教授的《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就在这堆散落在地上的畅销书上,却突兀地多了一只手!

陶冶以为是只断手,这在地震中倒不罕见。不过这只手又动了起来,几根手指剧烈敲打着图书封面,指着封面上气场强大的作者的照片。

他才发现倒塌的书架底下压着一个人,只有后脑勺和一只手露在外面。他急忙去搬书架,卸下残留的书本,减轻重量后勉强移动几厘米。正是这么一点点缝隙,让压在底下的人爬了出来。

那人颤抖着爬上书堆。陶冶的手电照亮他的脸,却发现在哪里见过。

是个中年男人,纷乱的黑发间有一绺白发,刚才的墨镜不见了,已换上原来的眼镜,不过一个镜片已经碎了。陶冶掏出矿泉水递给他,他一气喝了大半瓶,猛烈地咳嗽了几下。

陶冶这时注意到脚下那些畅销书的封面,作者照片与眼前的幸存者,赫然是同一张脸。

“你是——吴教授?”

天下何人不识君!这位声名赫赫的教授虚弱地点头:“是……我是……吴寒雷……”

“啊……真的是吴教授……认识你……你很高兴……”陶冶紧张得不会说话了,没想到亲手救了吴寒雷教授,当今人气最高的学者。

教授喘了几口气,看了看强拆工地般的超市,口齿清晰地叹息:“唉!世界末日到了!”

第十节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2分。

十八岁的丁紫把晚餐呕吐在地上,少年适时地递过几张餐巾纸。她慌张地擦了擦嘴,不敢再把手机对准电梯口——那里趴着一个死去的女人——严格来说,是半个女人,她的下半截已随着电梯下到底楼。

未来梦大厦,五楼。

黑暗空旷的商场走廊犹如墓道,楼上楼下此起彼伏的尖叫与呼救声同时传遍五楼中庭。丁紫把手机往另一边照去,显露出一排大型游艺机,是“汤米熊欢乐世界”,钓鱼机、跳舞机、赛车机……想起几个月前的圣诞夜,陪海美一起来疯玩。

丁紫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尴尬地扭过头去,不想被少年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显然,海美不可能在这里,更不指望她会从四楼跑上五楼来找自己。

“我要往楼下去!”她找到最近的逃生通道,少年抢先走在前面,确认楼梯深处没有危险。

丁紫突然问:“你是谁?”

“别问我是谁!”少年冷冷地回答一句。

她有了些挫败感,便把语气放得更温柔些:“那我该怎么叫你呢?”

由着丁紫的手机光束穿过他覆盖双眼的浓密黑发,照亮一双早熟的瞳孔,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小光。”

“哎?”

“你就叫我小光好了。”

“小光?这个名字不错,我喜欢。”

这样的直白让少年产生几分羞怯,他径直推开沉重的安全门,来到商场四楼的走廊。

“你从哪里来的?”丁紫不想把他放走,怕他混入逃难的人群中,就像一滴水掉进大海,转眼就找不到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面对她喋喋不休的追问,少年骤然回头,黑暗中射出狼似的目光:“不要问得太多!”

她害怕地后退两步:“我让你感到讨厌了?”“没有。”

“那你能带着我逃出去吗?”

“不,我们逃不出去了。”

“你说什么?我们逃不出去了?”

他不再说第二遍,却让前面那句话更为沉重,像石头砸伤了丁紫的心脏。他不像是急着要逃出去的样子,而是在四楼商场柜台间游荡,用手机扫射各个角落,像在搜索可能被困住或受伤的人。她跟着少年一路走着,高喊海美的名字,期望她在四楼等待自己。

逛到楼层另一头,跨过满地的碎玻璃和倒下的柜台,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女人——脸朝下趴在地上,穿着一件淑女装,从体形和发型来看都很年轻。不过,她的背后插着一大片玻璃,鲜血把整件衣服染红,十之八九已没命。

丁紫颤抖着奔过去,顾不得会看到什么可怕景象,大胆地把倒地的女子翻过来,用手机照亮对方的脸。她却闭起了眼睛,不敢看高中最要好的同学的脸,不敢看可能是自己唯一朋友的眼睛——如果还睁着的话。

忽然,她听到有人在耳边说:“她不是你的朋友。”

小光的声音。他呼出的温热的气流触碰她的耳鬓,从耳根传到脚底。

刹那间,丁紫松开手,任由尸体倒在地上,刚才的勇气烟消云散,再也不敢看死人一眼。

“小光,你怎么知道不是海美?”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口上虽问,其实心中已确信无疑,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同时,也看到了你身边的女孩,我还记得她的脸——放心,现在躺在地上的绝不是她!”少年把她拉起来,迅速离开那具可怜的尸体。

“谢谢你!”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手机仍向旁边扫去。

“你还在找人吗?”

小光带着她绕过商场中庭,又把另外一面的商店找了一遍,除了满地的破烂废墟,并无其他人的踪影。确认没有海美,他们通过逃生通道来到三楼,看到下面亮起灰白的灯光。

丁紫兴奋地扑到中庭栏杆边。但愿来了救援人员,至少大楼恢复了供电!她看到底楼商场出口处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头,应急灯灯光照射范围内,男人们拿着各种工具挖掘。其他地方依旧被黑色覆盖,灯光不过是大海中的孤岛。但她有了逃出这座坟墓的希望。

地震中所有的幸存者都跑到商场底楼准备逃命,海美想必也藏身其中。丁紫跑下楼梯,小光却远远地站在后面。她大喊道:“你为什么不跟我下去?”

“下去有什么用?”少年缓慢地走近几步,在微弱的光里,露出长发底下阴郁的眼睛。

“你想死在这里吗?”

“如果,你真的要下去,我可以陪你一起走。”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她听着却很贴心,联想起耽美小说里常有的对白。

等到小光走到身边,他们肩并肩地走到二楼,听到一阵刺耳的“救命”声。丁紫惊恐地要往底楼走,小光则停下脚步,推开逃生通道内的一道安全门。

不敢一个人下去,更不想让小光一个人走,丁紫只能跟在他身后。大型商场的公共厕所通常与逃生通道连在一起,“救命”声是从女厕门口发出的。厕所大门已损坏倒地,压着一个不停挣扎的人,身着女清洁工制服。

丁紫的心跳开始加速,与小光一同低头去看。沉重的门板底下,果然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瞪大眼睛喊道:“快救救我!谢谢!谢谢!”

少年抢先去搬沉重的大门,可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无法挪动。

“快过来帮忙!”

随着他的呵斥,丁紫才惊慌地伸出双手,脸色吓得苍白,却低头不敢让他看到。

终于,女清洁工爬了出来。两人同时松手,门板砸落地上的瞬间,黑暗的逃生通道里回荡起震耳欲聋的声响。

女清洁工虚弱地倒在地上,嘴里还没忘说声“谢谢”。想是地震发生时正好在打扫厕所,刚要夺路而逃,就被倒下的大门压住了。小光把她扶起来,却被一支手电的光刺到眼睛,下意识地挡了一下。

对面走来一个人,一张二十多岁的脸,还有一身落满灰尘的保安制服。

“是你们把她救了出来?”保安带着浓重的内地口音,一听就是从农村来的。

“是。”小光坦然地回答。丁紫却躲到他背后,把脸藏在阴影中。

保安认识女清洁工,跟她说了几句话,看来并无大恙,只是脚踝有些扭伤。少年也不想引人注意,低头绕开保安和女清洁工,和丁紫一同走下楼梯。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44分。

丁紫与小光来到未来梦商场一楼。大部分地方仍漆黑一团,只有星星点点的手机屏幕光与手电光束。数层楼面坠下来的东西堆积在底楼中庭,形成一片废墟。

商场门口围着许多人,在应急照明灯下挖掘逃生通道。丁紫焦急地冲上去,借着灯光寻找海美。晚上十点的未来梦商场,不可能还有她们这样的高中女生。可是,那么多拥挤的男男女女,比晚高峰的地铁还热闹,既有准备下班的商铺店员,也有倒霉的晚走的顾客,或许还有进商场躲雨伤不起的路人。

忽然,人群发出一片尖叫,接着响起掌声与欢呼,大家前呼后拥地挤上去。似乎是奋力挖掘的男人们已挖出了一条出路,或看到了外面的救援人员。丁紫被人流推动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却感到胳膊被一只手抓住了。

丁紫恐惧地叫了一声,怕被人趁机揩油。她下意识地挥拳向身后打去,没想到手腕又被紧紧握住。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硬生生被往后拖了十来米,加上大家都往前捅去,就这样脱离了人群。闪烁的应急灯下,她看到一双年轻而冷酷的眼睛。

“小光!”她喊出少年名字的同时,身后发出隆隆的巨响,随着一片更为凄厉的尖叫声——混杂不少男人的惨叫,一阵冷风带着灰尘掠过后背,世界再度陷入黑暗。

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可以说是惊天动地。小光非但没放开她,反而抓得更紧,重重地将她按倒在地。

接着是更多的呼救声,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各种物体破碎和断裂的声音。为避免被人踩到,他们摸到一个墙角,蜷缩着紧紧挨在一起。

这里是地狱。

混乱持续了至少五分钟,直到大部分人安静下来——丁紫心想,大概永远地安静了吧。

丁紫和小光重新起身,各自用手机照着对方的脸,看起来都没受伤。不计其数的人乱七八糟地躺着,不少人头破血流,面目全非,还有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更有人僵硬地挺在地上——幸好她的胃里已没有东西可以再吐出来了。

她倚靠在少年的肩上,蹑手蹑脚绕过几具尸体,用手机照亮商场的出口处——门厅彻底看不到了,只有堆积到二楼的瓦砾废墟。在这堆破石烂砖以及扭曲裸露的钢筋之中,露出死人的肢体,显然是刚才拼命往外挖掘的男人们。

根本就没有什么救援队。男人们挖到一定深度,挖空的部分承受不了上部重压,结果发生坍塌。冲在前头的人被废墟吞噬,再也没有存活的可能。那些准备跟着逃出去的人吓得往后逃窜,应急照明灯正好熄灭,漆黑中发生了更大的悲剧——踩踏!

最要命的悲剧!地上的死者都是被身边的人踩死的。这样的死法,肉体上一定非常痛苦,内心里也是悲哀与无奈。

终于,丁紫蹲下来干呕了几下。她擦了擦嘴角,继续大胆地用手机去照地下——她希望不要照到海美的脸,即便照到,也希望没有被踩得血肉模糊。

手机屏幕光太微弱了,看不清死了多少人,有些痛苦的受伤者,多是骨折之类的重伤,也不知去救哪一个才好。他们没有急救知识,只能随便抬起一个伤者,手忙脚乱地搬到旁边。这个人大约三十岁,因为体形瘦削才搬得动。他穿着一件沾满血迹的白衬衫,鼻梁上架着副破碎的眼镜,胸口吊着某跨国公司的工作证,看来是九层以上写字楼里的白领。除了左臂在流血,看起来并无明显外伤,他喘了口气说:“外……外面……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已经……毁灭了……”

第十一节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50分。

“外……外面……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已经……毁灭了……”

陶冶举着两支手电筒,穿过黑暗的底楼中庭,尽量避免踩到尸体,听到角落里传来一个男人虚弱的声音。光线照出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搀扶着一个穿着血迹斑斑的白衬衫、胸口居然还有公司吊牌的男子。

距离地震发生已过半个小时。

五分钟前,卡尔福超市的理货员陶冶,与《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作者吴寒雷教授,最后撤离了地下二层。刚到底楼,便发生了商场大门坍塌的灾难,幸好两人及时退到墙角,否则非死即伤。

陶冶的背包里装满了手电筒和矿泉水,一边肩膀上还挎着从店长办公室里翻出来的急救包。那对年轻男女回过头来,本能地遮挡刺眼的手电光。等他们将手放下来,陶冶才惊艳于这两人的漂亮——穿着运动装的女生,看来是高中生的脸上有一双过分成熟的眼睛,目光中含着不易察觉的敌意。男生长长碎碎的黑发底下隐藏着乌黑的双目,配上高挺的鼻子、白净的脸颊,看来不会超过二十岁。

“有人受伤了吗?”陶冶大胆地蹲下来,靠近墙角的男人。

“你是医生?”帅到让陶冶也不免多看几眼的少年沉声问道。

“不,但我带了急救包。”

陶冶拿出绷带与酒精,虽没受过专业训练,但这些年看美剧《迷失》与《越狱》,也学会了不少急救手段。那对少男少女帮着他忙活,给受伤男子清理伤口并消毒,小心翼翼地缠绕绷带。

白领男子连声道谢:“我叫许鹏飞……在十二楼的美国公司上班……请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我叫陶冶,在卡尔福超市上班。”老实巴交的陶冶自报了家门。那对年轻男女却沉默不语,互相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许鹏飞抓着他的手说:“我会报答你的!”

陶冶留给他一瓶矿泉水:“不要乱动,我去看看其他受伤的人,有事你就大声叫我。”

他走入伤亡最惨重的地方,四下检查,地上的尸体大多血肉模糊,也有人奄奄一息,仅靠他贫乏的急救知识是肯定救不回来的。

陶冶蹲在一个将要死去的女人面前。她大概三十来岁,衣服已被血浸透,看不出职业和身份,只有左手还有些知觉。他紧紧握住那只手,发觉她正渐渐变冷。他的另一只手抓着手电照亮她的眼睛,仿佛要给她生命最后的光亮和温暖。她感激地眨了眨眼睛,眼角似乎有两滴混浊的液体滑出。她用尽全部力气,挤出无力震动声带的气声——“我……只是……进来……躲雨的……”

说完这句万分悲催的话,她的眼珠便不再转动,慢慢变得暗淡无光。陶冶想抽出手,却发现已被她紧紧攥住,怎么也抽不出了。

难道,这个女人从没真正爱过一个男人,于是把生命中触摸到的最后一个男人,当成唯一爱过的人,直至生命结束也不放走?

冷汗,滴落到刚刚死去的女子脸上,陶冶慌乱地拉扯自己的手,却始终无法从死人手中挣脱。他用力去掰死人的手指,那坚硬无比的感觉就像自行车的环形锁。但他又不敢用更大的力气,害怕会把死人的手指掰断。

忽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处于几十具尸体中间,一只手还被死人牢牢抓着,如果背后有人拍你肩膀,你可以想象那感觉……毫无防备的陶冶惨叫起来,战栗着倒在另一个死人身上。

一秒钟内,他恢复了勇气,猛然抬起手电筒,想要照亮某具僵尸的脸。但手电的光晕中心,却是一张美丽而生动的脸。

他记得这张脸,地震发生前后的超市地下二层,两次见到过这张脸。虽然,现在每过一分钟都好像过了一天,但这张脸记忆犹新,以至于他确信自己将再也无法忘怀。

“你——怎么了?”

没错,就是她的声音,陶冶清晰地记得她带有日本腔的汉语。

他不想让她发现自己尴尬的样子,更不想让她看到那个死人抓着自己的手不放,低声道:“我没事,请不要靠近我,这里都是尸体。”

“我已经看到了。”这个日本女人大胆地跨过一具尸体,蹲下来靠近陶冶。

“不要!”陶冶不知该怎么拒绝她。

而她的双手已伸到他的手上,相比抓紧他的死人的手,她的手是多么温暖。不但温暖,而且有力。她在帮陶冶掰开那几根死人的手指。

陶冶害怕地闭上眼睛,只感到自己的手不住颤抖,他感受到她靠近自己的脸颊的温度,嗅到她长发飘散出的气味。

几秒钟后,他听到一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还好,他没有感觉疼痛。

陶冶的手恢复自由了,而那只死人的手,有两根手指被掰断了。

眼前的日本女子严肃地双手合十向尸体鞠躬,嘴里用日语念念有词,可能是佛教的祈祷词。

无法想象,她是如何把两根僵硬的死人手指掰断的。或许,她从前也做过相同的事?

陶冶颤抖着站起来,手腕还残留死人的指痕。他低声问道:“你儿子呢?”

这个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漂亮妈妈指了指墙边黑暗的角落,那里闪烁着微弱的手机屏幕光,隐约照出一个男孩的身影。

“快回去吧。”终于,轮到陶冶来保护她了,穿过一路的尸体和废墟。他仔细地看着四周,期待还能发现一两个生还者。

他们来到墙边,陶冶看着六七岁大的日本男孩——不知是心理暗示还是错觉,这孩子的肤色过分地苍白,就像……那些倒在地上的死人!

陶冶皱起眉头,放慢语速向这对日本母子说:“你们待在这里别动,我很快就回来。”他给母子俩留下两瓶矿泉水,便举着手电向中庭另一边走去。在地下二层工作了三年,自然对头顶的商场了如指掌,他知道底楼有家店铺专卖各种小礼品,其中有家庭装饰用的蜡烛。陶冶很快找到了——粗大的红蜡烛、细长的白蜡烛,以及高级餐厅常用的小蜡烛杯、家用的大蜡烛台……他从店里挖出一个大购物袋,装了许多。

回到墙角里的日本母子身边,他在地上立起一个金属烛台,将几根白蜡烛插到上面,用打火机点燃。

烛光,先是像几只夏夜的萤火虫,随后如一串夜空下的流星,最后变成几团跳动的火焰。

看着自己亲手点亮的烛光,陶冶忽感难以形容的疲惫,无力地坐倒在日本女人身边。为节约有限的电池,陶冶暂时关了手电,身边的日本女人也关闭手机。笼罩他们的只有那几点烛光,如古老地宫中的长明灯,将要为墓主人守候一千年,直至盗墓贼或考古队员光临。

“非常感谢!”她深深低头致意,烛光照亮她略带湿润的眼睛。

“别客气,我叫陶冶。陶瓷的陶,冶金的冶。”他相信对方可以理解他的意思。

日本女人回答:“我叫玉田洋子,这是我的儿子,他叫正太。”

“正太?”陶冶看着这个白到有些可怕的男孩,不禁笑了一声,“果然是个正太。”

“请多多关照。”

没想到男孩的中国话说得比妈妈更好,简直和中国小孩没什么区别,大概是在中国长大的。正太应该也很累了,倒在妈妈怀里,一会儿就不声不响地睡着了。玉田洋子亲吻儿子苍白的脸颊,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陶冶。

他没说话,怕吵醒刚睡着的孩子。

她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感激。为那几点温暖的烛光?还是为地下二层超市里给他们以帮助?或是单纯地感激他能在此时此地坐在自己身边?烛火照耀下,玉田洋子的脸颊仿佛涂抹了一层亮亮的又异常柔和的颜料,像一层神秘的轻纱,让人看不清她真实的目光。

忽然,他颤了一下。地板并没有震动,墙壁也没有晃动,附近除了那些尸体以外,根本不可能有人在活动——是他的心颤抖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仍可看到她那张脸。于是,他再度睁开眼睛,她还是那副表情——藏在朦胧的烛光下的眼睛,依然无法猜透。

他把头靠在墙上,全身放松下来。他暗中期待她也能完全放松下来,慢慢把身体倒向一边——他这一边,慢慢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仅此而已,他不是那种一下子想要很多的小孩。

可惜,他明白自己终究在幻想。她始终保持原来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抱着儿子,偶尔闭上眼睛休息片刻。

烛火跳动了几下。陶冶警觉地将头转向一边,听到几个人的说话声。他相信还有不少幸存者藏在黑暗中。玉田洋子也睁开眼睛。他对她低声耳语:“我过去看看,你守着正太不要动。”

陶冶打开手电,带上急救包,沿着墙根走到那些人跟前,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世界末日!”

“什么?”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上裹着一件大大的羊毛披风御寒,仍在瑟瑟发抖。陶冶敢肯定这是从底楼的品牌女装店里拿出来的。“你说的是真的?”

“没错。”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作者,大名鼎鼎的吴寒雷教授。他的面色严肃冷峻,眼镜的一块镜片碎了,但毫不妨碍他像在电视上那样侃侃而谈。

“什么世界末日?全是骗人的鬼话!”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男人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拿着大号手电筒,焦虑地看着外面黑暗的世界。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穿着打扮像是清洁工,看上去受了些轻伤,皱着眉头不说话。

“不,我们要相信吴教授!外面的世界已经毁灭了!”地上还躺着一个伤者,左臂上绑着陶冶亲手包扎的绷带,是那个叫许鹏飞的白领。

那对容貌俊美的少男少女不知去了哪里。

“我知道,虽然大家都喜欢看我的书,热衷于听我的末日演讲,但真到了世界末日的关头,却又不敢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吴寒雷冷眼看了他们许久,直到许鹏飞加入,才苦笑一声,“这很正常!每个人都留恋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即便灾难已到面前,仍然妄想还能化险为夷,不过是可怜的自我安慰。”

“你是说我们已死到临头?”裹着羊毛披风的女孩说话了,她双眼恐惧地看着吴教授。

“未必吧——不过,外面的世界确实已毁灭了!我们不要奢望会有人来救援,现在能够做的,就是在这个地下空间里,尽量地生存下去!”

“不可能!你说世界末日就末日了?是不是《2012》看太多了?”

“关于世界末日的理论,你们可以仔细看我的学术著作——全中国已经有一千万人看过我的书了,如果加上手机版和其他电子版,那么可能超过了一亿人!”

“我相信吴教授书里写的都是真的,那些最权威的数据都不会说谎,就连美国官方最权威的科学家也证实了吴教授的计算结果!”许鹏飞又插了一句,想来是吴寒雷教授的忠实读者。

教授淡定地解释道:“我的论据可不是什么玛雅预言,而是根据最近几年来地球上的反常气候,以及全世界各地发生的怪异地质灾害,加上对地球以及太阳系过去几十亿年来的数据分析的结果。我不相信诺查丹玛斯,也不相信任何邪恶组织,更不相信电影里的胡说八道,我只相信宇宙间唯一正确的标准——科学。”

羊毛披风里的女子不依不饶:“你说的都是些大话空话,凭什么一个钟头前,我还好好地在九楼的电影院里看恐怖片,现在整栋大楼就真的变成了恐怖片中的场景?”

第十二节

4月1日。星期日。夜,23点20分。

烛台上的三支白蜡烛已烧了小半,缓缓流下的烛泪冷却凝结。

黑色的中庭深处不时吹来阴冷的风,烛光在微弱的风中不断颤抖摇曳,背后墙上的影子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忽而歇斯底里。

玉田洋子紧抱熟睡的儿子,两眼痴痴地看着三点烛火,想象自己的脸也被烛光笼罩,发出动物油脂般的温润反光——这并不是想象。

她还想象——自己苍白的脸颊,在冬日清晨的暗光中冻得发红。钻出厚厚的被窝,看到遥远的窗外,蒙蒙亮的天际线上,亮起某种美到极致的奇异光芒——到死都不会忘记那个瞬间。

那一年,她十三岁。

寂静的清晨过后,身下的榻榻米剧烈晃动,半分钟后她家变成了一片废墟。

她在残垣断壁中恢复意识,庆幸自己居然还能爬行。一道横梁架在头顶,替她遮挡了致命的木石砖瓦。寒冷刺骨的空气中,她面对灰色的苍穹,爬到一堵倒塌的墙边。她看到一个女人血肉模糊的身体,还有一个埋在瓦砾中的男人。泪水模糊了双眼,干枯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她竭力伸出一只手,穿过一大堆散落的书本,抓住爸爸还能活动的手指。

还记得爸爸看着她的眼睛几秒钟后变得混浊暗淡。她无法抱住被压在废墟下的爸爸。当她听到搜救人员的叫喊声,想要爬出这片坟墓,却发现自己的右手已被死去的爸爸牢牢握紧,无论如何不能动弹,几根弯曲的手指,竟如钢铁般坚硬,不舍得放走女儿。

她知道这也不是想象。

十七年后。

玉田洋子摊开右手,掌心在烛光下发出白得耀眼的反光——刚才为帮助那年轻的中国人,自己这只柔软细长的手,竟掰断了两根死人的手指……

突然,刺眼的亮光在头顶闪起,她下意识地闭紧眼睛,同时没忘记挡住正太的脸。光线闪烁几下,发出蛇行般的“咝咝”声,随后又响起“嘭嘭”声。接着,整个未来梦大厦的中庭亮起各种灯光,包括楼上各条走廊。

被黑暗笼罩了一个小时,与刚才微弱的烛光相比,眼前竟那么明亮,如白昼降临深夜。

谁拯救了地球?

商场底楼各角落都传出欢呼雀跃声,好像死人都已复活,披盔戴甲的救援队员即将从天而降。

正太睁开眼睛,玉田洋子将他抱得更紧了,害怕这突如其来的灯光,只要再亮几度,就会让他灰飞烟灭。她并未注意到,现在灯光的亮度远不及灾难降临之前。最亮的几排灯都没开,并且差不多只有三分之一的灯亮了,均匀分布在商场各处,感觉电力已经恢复,这是眼球在黑暗中过久的缘故。灯光照亮开阔的商场中庭,惨不忍睹的废墟中躺着数十具尸体。玉田洋子似乎已对死亡麻木,只是蒙住儿子的眼睛,不让他看到这一幕。

电路不太稳定,几盏灯的灯光还不时跳动,每次一明一暗,都像打开一扇旋转门。

一些活人从墙根钻出来,灯光照出劫后余生惊恐的脸,如从核爆废墟中走出来的行尸走肉。玉田洋子看到了陶冶的脸,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中国男子,穿着一件破烂肮脏的超市工作服,身后带着好几个幸存者。他大声喊道:“喂!还有人活着吗?大家可以出来了!”

更多的人从阴影中爬出来,有的不住哭泣与战栗,有的互相拥抱搀扶,有的身上被鲜血染红,还有的只能在地上爬,恐怕受了重伤或骨折。

玉田洋子粗略数了数,总共有三十来个幸存者,包括躺在地上还没死的,看来情况没想象中那么糟糕。除了陶冶,她又认出一个人,就是常在电视与广告里看到的那位著名的吴教授,最近他的名字与照片已登陆日本各大报纸头版,许多相信世界末日的日本人都极度崇拜他。

教授后面跟着几张陌生面孔——裹在披风里的年轻女子,虽然头发和脸上布满灰尘,但眉眼之间不失为美人。穿着保安制服的二十来岁男子,一看就知是从农村来城市打工的。他搀扶着一个看起来受了伤的女清洁工,典型的中国中年妇女,脸上写满沧桑与辛苦。受伤的还有个挂着吊牌的男人,年龄与玉田洋子相仿,从穿着气质来看像个白领,手臂上缠着绷带。

更远处有一对年轻男女。男生细碎的长发遮盖住双眼,很有日剧美少年的感觉,女生紧跟左右,倒像藤井树与藤井树的相配。只不过,当男生想要靠近陶冶和教授那群人时,女生却皱起眉头站定。仍想与男生独处于一角?冷峻的青春少年不再往前动弹一步,目光越过一堆尸骨未寒的死者,撞上玉田洋子的视线。

擅长观察并分析眼前的每一个人,是她从小跟父亲学会的本领,她也有一双时而迷醉时而冷酷的眼睛。

玉田洋子下意识地垂首,下巴抵住七岁儿子的额头,不再看那对少男少女。

商场里的人自各个方向往这里聚拢,大概是看到陶冶的背包最大,手里还拿着包扎用的绷带,怀疑他就是上面派下来的救援人员。

陶冶向洋子和正太挥了挥手,洋子本以为他会快步走来,他却在原地半蹲下去,笨拙地给墙边一个受了重伤的男人包扎伤口。

不知何时,烛火悄悄熄灭了。

明亮的灯光下,她却想着黑暗中跳跃的烛光,还有投在她脸上的影子。

幸存者们大都认出了吴教授,围绕在他和陶冶身边又哭又闹。有的人是吴教授的忠实读者,坚信世界末日说,这样的灾难更验证了他的预言。有人绝望地低头叹息,认为再也没有逃生希望。但大多数人求生欲望十足,想从吴教授口中问出还有一线生机的可能性,即便只是自我安慰。

“教授,快点告诉我!怎么才能逃出去?”

“我,不知道。”吴教授无奈地叹息,他不再像电视里那样风度翩翩口若悬河,而是呆若木鸡地低着头,不敢面对自己的预言竟成了事实。

“教授,你不要藏着掖着,我知道你肯定有逃生绝招,只是不愿说给大家听,因为只有一两个人才能够逃出去,是吧?”追问他的年轻男人身材瘦长皮肤白净,穿着一件紧身休闲西装,虽已脏得看不出颜色,但从剪裁与做工来看,应该是正版的迪奥男装。他手腕上露出一块尚完好无损的手表,可以肯定是瑞士的百达翡丽——虽然中国多出各种山寨奢侈品,但玉田洋子的眼光很精确,那身迪奥与百达翡丽都属正版。她想起大学时代的男友、后来的丈夫,当年也是穿着迪奥戴着百达翡丽的清瘦男生,因为他的父亲是某大商社的社长。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中国所谓的“富二代”。

“你太高估我了。”教授苦笑了一声。

年轻的富二代却对着他耳语了一番,周围的人们愤怒地看着他,却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其实,他说的并非什么秘密:“吴教授,只要你告诉我逃生的方法,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两千万?美元?一个亿?我爸爸可以把他的上市公司一半的股份送给你!”

吴教授不住摇头,四周响起一片嘘声。穿迪奥的年轻人回头大喝:“你们给我滚远点!”

盛气凌人口出狂言的他惹怒了所有幸存者,几只手同时伸过来,看样子要把他暴打一顿。他那细瘦身材,怎是这些憋了一肚子火的拳手们的对手?

陶冶从地上跳起来,拦在富二代身前,大声吼道:“你们还是把打架的力气用来逃命吧!”

话音刚落,楼上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喂!有人在顶楼找到逃出去的路了!”

所有人激动地抬起头来。三楼中庭栏杆边上站着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一看就是未来梦大厦的物业人员。他往上挥了一下手,便转身消失不见了。

大家沉默了几秒钟,随后像小宇宙爆发似的,争先恐后地冲向逃生通道。这一回他们不是往下面跑,而是向着十九层顶楼而去。

既然大楼已恢复供电,救援人员一定会很快赶到。刚才底楼出口的坍塌说明,大楼确实被埋到了地下。但顶楼可能还在地面以上,那是最容易被救援的地方,也最容易逃出去。说不定所有幸存的大厦工作人员都已冲到顶楼逃生了,只留下这些傻瓜还在底楼等死——这不都互相踩死了那么多人了吗?

一眨眼工夫,大部分腿脚灵便的人已冲到了楼上。

吴教授还留在原地,富二代也惊魂未定,保安想要跑却必须搀扶女清洁工,结果没跑出几步远,受伤的白领捂着胳膊也只跑到楼梯口。

至于陶冶,他走到玉田洋子身边,向她伸出手说:“跟我走吧。”

她伸出了手,握着这个年轻男子的掌心,被他有力的胳膊拉起来。

她仍蒙着正太的眼睛,将他抱在怀里,吃力地往楼梯走去。常年独自一人带孩子,玉田洋子的耐力也变得惊人,抱着七岁的儿子走了两层楼梯,方才有些气喘。陶冶从她手里接过正太。

两个人抱着小孩都跑不快。前头是受伤的白领,后面是扶着女清洁工的保安。至于裹着披风的年轻女子,似乎故意落在后头,东张西望提心吊胆,不知受到过什么惊吓。最后,是一步一顿的富二代,大概是害怕逃上去以后被那群愤怒的人打下来。教授却不知去哪儿了,更别提那对神秘的少男少女。

当其他人都冲到十几层楼上时,这伙人拖泥带水只到了七楼。大楼再次晃动了一下,大家习惯性地趴倒在地,或就近找墙根抱头蹲下,个个都成了地震逃生高手。

晃动只维持了不到两秒。

“等一等!”亲身经历过两次大地震的玉田洋子,说出一句纯熟的中国话。她从陶冶手中接过正太。七楼有一家户外用品商店,橱窗玻璃大多已经碎了。她抱着儿子走进那家店,绕过满地尘屑,在一堆帐篷、睡袋和登山杖间找到一个类似手表的东西,没有表带,只有个仪表盘。

“你在干什么?”陶冶紧跟着问了一句。

她轻声回答:“这家户外用品商店,有许多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不是很快就要逃出去了吗?还要这些干吗?”插话的是裹着羊毛披风的年轻女子,她正好踩在一顶帐篷上面。

玉田洋子不想争论,她毕竟是日本人,中国话说得再好,也不可能说得过中国人。她把儿子交到陶冶手中,低头调了一下那块手表似的东西,很快上面显示出了结果。她怔住了,手中的仪器掉到地上。

“怎么了?”陶冶帮她捡起来。幸好这块“手表”造得结实,看来一点都没损坏。

她为自己的失态鞠躬道歉:“对不起。”又仔细看了看“手表”,终于完全死心了,紧蹙双眉说:“我们,现在,距离地面——一百五十米!”

“什么?”保安、女清洁工、受伤的白领,还有裹着披风的女孩,几乎异口同声说出这两个字。

“让我看看!”穿迪奥的富二代挤了过来,“啊!我认识这个东西,登山时常用的海拔仪,去年我在阿尔卑斯上就用过这个,能准确测量出海拔高度。现在,这个海拔仪上显示——不,不可能,怎么回事?”

可惜,他没有看错。

海拔仪上显示的是——一百五十米。

这就是他们目前所在的精确海拔高度,低于海平面一百五十米!

鉴于这座城市位于中国东部沿海,未来梦大厦所在地面海拔只有三四米。而这里是大厦的七层,总共十九层楼的建筑物,以上的十二层——就算每层楼有四米高,也不可能超过五十米,这意味着整个未来梦大厦已深深陷入地底,埋葬在比坟墓更深的地方。

假设建筑整体结构还未被破坏,此刻大厦楼顶距离地面至少有一百米。

第十三节

4月1日。星期日。夜,23点25分。

“嘭——嘭——嘭——”周旋听到一阵骇人的声音,原本地宫般黑暗的头顶,突然射出几道耀眼的光芒,几乎刺伤早已适应晦暗光线的瞳孔,让他恨不得钻入水泥地下,埋葬于更深一层的暗与黑的地底。

未来梦大厦,地下四层,柴油发电机室。

周旋挡着眼睛,困难地调整视线焦距,确认头顶的四盏大灯全亮了。耳边响起兴奋的欢呼声和击掌祝贺声,还有大楼主人的喝止声:“镇定!”

这个叫罗浩然的男人一言九鼎,几乎要开派对的人们立时鸦雀无声。只有拉布拉多犬丘吉尔,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吓得发出“呜呜”哀嚎,躲在主人背后夹紧尾巴。

白色灯光不再闪烁,织成一张透明的网,照亮他的脸庞,并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射在背后的墙上。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鼻尖几乎看不到油腻,目光寒冷,不怒自威:“第一,我们还没有逃出去!第二,我们还在地下最深处。”

“罗先生,那我们快点上去吧!”组长代所有工作人员说出了心里话。“等一等,整个大楼的电力都恢复了吗?”

“没有,柴油机发出的电力有限,只能供应一部分电源,但能保证所有楼层与通道照明。”

他们的主人微微点头:“这栋楼设计得很好。”他又转到柴油发电机另一边,脸也随之隐入阴影。

数十分钟前,听到“罗浩然”这三个字,周旋便开始努力在记忆中搜索,包括网络、电视、报纸、纳斯达克、富豪榜、红十字会……甚至财经图书,关于这个本该如雷贯耳的名字、未来梦大厦的主人,却一无所获。周旋已绞尽脑汁,无论是这个并不普通的名字,还是这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均令他确信无疑——自己从没听说过罗浩然这个人。

“走。”大厦主人终于发出指示,包括忠诚的拉布拉多犬,大家走出柴油发电机室。他们没有前往电梯口,因为罗浩然命令关闭所有电梯电源。周旋跟着这群人走上楼梯,每个人都背着工作包,并从楼道边的应急工具箱里取出各种逃生用具,甚至有电动冲击钻,看到这吓人的玩意儿,心想还有木有电锯惊魂。

连走了几层楼梯,进入商场三楼逃生通道,组长裤兜里的对讲机响了起来。他慌张地掏出来按下通话键,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组……组长……我……我……找到……逃出去的……路……了……”

周围所有人一下子停住脚步,安静地围拢在组长周围,这个看起来淳朴老实的男人,战栗着紧握住对讲机——在电话中断手机信号消失的情况下,已成为未来梦大厦仅有的通信工具——却一句话都不敢说,直勾勾地盯着罗浩然。

终于,主人点头轻声说:“问他在哪里。”

组长这才按下通话键说:“兄弟,你在哪里?”

“我……我在……在顶楼……十九层……这里……能够……逃出去……”他在十九层!

组长激动地点头,对罗浩然说:“罗先生,我听得出他的声音,是我们组的同事!”

对讲机那头又传来声音:“罗……罗先生……跟你在一起吗?”

其实,那边应该听不到刚才组长对罗浩然说的话,却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也可能是因为丘吉尔叫了几声。

罗浩然点头示意,组长才敢回答:“对!罗先生在我们身边,还有好多人都在!”

“快点上来……我们……有救了……”

对讲机那头没有声音了,但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兴奋。罗浩然依然毫无表情,只是轻声说出两个字:“上去。”

除了丘吉尔,没有谁敢走到罗浩然前面,基本保持原有队形。最后一个人没忘记冲到三楼中庭边,往下大喊一声:“喂!有人在顶楼找到逃出去的路了!”

数分钟后,每个人都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尤其扛着电钻与铁铲的几个,连拉布拉多犬也伸出了舌头。唯独罗浩然几乎面不改色,只有额头微微沁出汗珠,好像衣服里藏着一具钢铁之躯。周旋抬起头来,看到墙上标的楼层数——18。

4月1日。星期日。夜,23点40分。

一个多小时前,他刚从未来梦大厦的顶楼十九层,一路逃难到最深的地下四层。如今却用了更短的时间,再度跨越二十多层楼,几乎回到出发的原点——人生不就是如此?从起点出发,又回到起点,一如刚想从十九层跳楼自杀,却被杀人无数的灾难救了回来。

突然,丘吉尔发出狂暴的吠叫。或许因为这条狗一贯神经质,大家都没理睬它,继续往酒店顶层冲去。只有罗浩然停下了脚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狗,丘吉尔已从狂吠变成了哀嚎,围绕着主人的双腿乱转。他用力拍了拍狗脖子,厉声叫骂道:“畜生!”然而,无论主人怎么拖拽,拉布拉多犬倔强地留在原地不动,四只爪子像在地上生根。

其他所有人都已冲上十九层楼,楼顶传来汇合的欢呼声,接着响起电钻钻破墙壁的噪音——《德州电锯杀人狂》第N部?

周旋没有跑上去,始终跟着罗浩然和丘吉尔,相信这样最安全。当罗浩然就要放弃他的狗,准备赶上手下,指挥大家从顶楼逃出去时,拉布拉多犬掉头往楼下跑了。

“丘吉尔!”这回叫它名字的是周旋,他紧拧眉毛看着罗浩然,等待这座大楼的主人作出抉择。

罗浩然犹豫了片刻。他的目光照例那样寒冷,让人绝无可能猜出隐藏的秘密。他看着已跑下半层楼的丘吉尔,看着它恐惧地将尾巴夹在股间,发出阵阵哀嚎,仿佛在主人葬礼上哀悼。

头顶的灯光闪了一下。

罗浩然作出了抉择——没有往逃生的十九层顶楼冲去,而是朝相反方向,跟着他的拉布拉多犬,向楼下狂奔而去。至于周旋,连想都没有想,毫不犹豫地跟在罗浩然后头,飞快地往十七楼跑去。

丘吉尔并未跑远,有意等待着主人,看到他来到自己跟前,才继续夹着尾巴跑向十六楼。周旋紧跟在罗浩然身后,重新冲向黑暗的地底,似乎头顶才是地狱。

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冲出许多从底楼来的幸存者。这些人一个个充满逃生希望,虽然浑身都是尘土污垢与血迹,仍能大致分辨出,哪些是今晚来不及离去的顾客,哪些是倒霉的晚下班的工作人员。

周旋和罗浩然识相地各自退到一边,身体紧贴着墙壁,中间让出一条通道。丘吉尔也蜷缩在角落中,以免被狂躁的人们踩到。

人们对周旋和罗浩然视而不见,争先恐后地从他们之间穿过,继续往顶楼冲去。周旋在心底默默数了一下,大约十二个人。周旋与罗浩然对视了一眼。楼道中充满那些人的脚步声,宛如影子紧随着他们的耳朵。

周旋真想把耳朵蒙起来。是怕听到他们顺利逃出绝境的欢呼声?还是怕听到外面救援人员的广播声?他满脸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中年男人。这样背道而驰南辕北辙,是逃生还是自杀?

罗浩然的脸依然如同一片沙漠,没有任何变化。

丘吉尔坚定不移地往下跑去,罗浩然跟着他的狗,周旋也只得被那条狗牵着鼻子走。他们一路穿过酒店与写字楼,逃到九楼的电影院。周旋忍不住又想:顶楼那些人大概已逃出去了吧?他强迫自己停下来,再也不愿相信一条狗的判断了。

就在这一瞬间,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脚下剧烈颤抖,整栋大楼就像被送上了按摩椅,并且调到最强的震动档!

周旋下意识地趴倒在地,在天旋地转的刹那,奋力向墙根滚了两滚,确保自己远离中庭。耳边的影子变成拳头,重重捶击他的颅腔,以至于大脑里开了一场交响音乐会: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低音提琴、单簧管、双簧管、长笛、短笛等一齐奏响。

第十四节

4月2日。星期一。凌晨,0点01分。

头顶射灯再度一明一暗,脚底再度地震般的颤抖。莫星儿下意识地趴倒在地,身上裹着一件国际品牌的羊毛披风,印着九百九十八元的吊牌还没来得及撕下,若非逃难时路过底楼那家女装店,恐怕要在寒冷的地底冻僵了。背后还有些疼痛,那是在景观电梯坠落时,碎玻璃扎到身上导致的,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一个多小时没照镜子了,自己变成什么样了?但愿不要像恐怖片里血流满面的女鬼。头发散乱在眼前,怎么梳理都没用,不过地下大多数幸存的女人都是这副鬼样。

莫星儿暗暗用英文骂了一句脏话。老天被这个女人的气场吓到,整座大楼的摇晃与巨响应声而止。她惊讶地从地上爬起来,将乱发捋到脑后,看着头顶那盏灯恢复正常。

未来梦大厦,七楼,户外用品商店。

她看到那个日本女人抱着儿子爬起来,穿着超市工作服的年轻男子也在,受伤的白领一脸病容,女清洁工与保安互相搀扶。穿着迪奥男装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地躲在角落发抖。

“刚才……”还是白领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是……余震……吗?”

“也许是的吧。”日本女人轻声用汉语回答,看来她早已习惯了各种地震。不过,她的神情也颇恐惧,似乎从未遭遇过这么大的灾难,低头抱紧儿子——这个大约七岁、穿着短裤的男孩皮肤像死人般苍白,只有嘴唇是鲜艳的,让莫星儿联想起《暮光之城》。

穿着超市制服的男子满脸灰尘,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却让莫星儿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他大胆地走到中庭栏杆边,往上望了望说:“我们上楼看一看吧?或许,楼上已经打通了逃生的路。”

提议虽然冒险,但说到“逃生”二字,即刻获得大家赞同。

这群被困在地下一百五十米深处的人,小心翼翼地离开七楼的户外用品商店,各自带上一些用得到的小物件,走进通往更高楼层的通道。

莫星儿走在队伍最后面。他们很快来到九楼电影院门口。

在被震得面目全非的售票窗口与卖爆米花的柜台前,她想起今晚——不,手机上的时间已到4月2日0点11分——那是昨晚,不到两小时前的昨晚,自己刚走出未来梦影城,脑中还残留美国恐怖片《血腥小镇》里种种噩梦般的画面,以及一群老鼠在她鞋子上蹭来蹭去的感觉,便在景观电梯里遭遇地震直接坠入地狱。她不敢去看那空荡荡的观光电梯口。

耳边传来年轻保安充满乡土气的口音:“别落下啊,快点往楼上走!”

转眼,前头传来几个男人捶胸顿足之声——从九楼通往十楼的逃生通道全被废墟封住了,其中还有钢筋混凝土,天花板露出纯粹的钢铁架构,就像一个人的血肉都已腐烂,直接露出了森森白骨。

保安再度发出恐惧的叹息:“我的老天爷啊,连承重墙也垮塌了!”

“怎么办?”中年女清洁工、手臂裹着绷带的白领,还有戴着百达翡丽的富二代,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所有人又跟着保安转到九楼对面的另一条逃生通道,仍然是相同的情况——感觉不仅是一层楼梯坍塌了。

回到九楼电影院门口,这里是商场中庭的最高层,再往上就是一个高大宽阔的弧形圆顶,有些像室内体育馆或大会堂的穹顶。看上去还没什么问题,只是差不多所有的灯都掉下去了,阴影中似有几道裂缝……不知是被震的还是压的。

小男孩在妈妈怀里挣扎了几下,遭到一顿日语训斥。男孩发出悲哀的哭声,却不像一般小孩的哭闹,而是成年人那样痛入肺腑的悲伤,仿佛哀悼已化作幽灵的人们。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男孩,看着他的眼泪坠落到妈妈身上,莫星儿的眼泪也几乎要被催出来了。

忽然,莫星儿看到地上窜过一群黑色的影子。一眨眼的工夫,一只老鼠从她脚边跑过,长长细细的尾巴扫到了她的鞋帮上。

随着自己的一声尖叫,她听到了急促的狗叫声。她揉了揉眼睛,看到在一张东倒西歪的电影海报跟前,站着一条米黄色的拉布拉多犬,夹紧尾巴向他们乱叫,旁边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莫星儿远远地就看到了他,以及那双永远看不清瞳孔背后是什么的眼睛……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

在大脑先是空白继而模糊最后清晰的几秒间,她觉得全身僵住了,一种深切的恐惧涌上心口——比老鼠尾巴扫过脚面更大的恐惧。

两个人隔着数十米,但在她身边的灯光照耀下,她的脸庞也清晰地落入他的眼中。虽然,他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泄露,可她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想自己永远不会把那个秘密说出去。

那个人的颤抖转瞬即逝,他让拉布拉多犬安静下来,抬头说:“还有一个人需要救援!”莫星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家专卖儿童玩具的小店里传出男人的叫喊声。

他们立刻走进玩具店,柜台与橱窗的狭窄空间中紧紧卡着一个男人。他的头朝着外边,双脚被压在底下,无论如何都爬不出来。柜台不知被什么卡住了,保安和超市帅哥一起用力去搬,都没能搬动哪怕一厘米。

“如果可以搬得动,我早就救他出来了!”中年男人发出有磁性的声音,拍了拍拉布拉多犬的脑袋:“如果丘吉尔够聪明,我早就让它跳进去按开关了!”

原来,这个柜子之所以无法移动,一方面是可能卡住了,另一方面是柜子底下有个开关,一旦锁死就再也难以动弹,一般是为了防盗用的。

莫星儿看了看被困住的男人,那张略显沧桑的脸,不过三十多岁,却有一双过分成熟的眼睛。这个男人的目光如此特别,绝非祈求别人救他,而是冷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任何接近都会伤害到他。

一般人看到这种目光都会退避三舍,尤其这种困于死地的情况,说不定还会困兽犹斗搞出什么意外同归于尽。不过,他的目光却激起了莫星儿的某种冲动。她又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除了七岁的日本男孩,就属自己身材最苗条娇小了。

第十五节

4月2日。星期一。凌晨,0点01分。

天崩地裂的巨响持续了几分钟,周旋不敢睁眼看这个世界,不敢想象自己临死前会看到的可怕景象。不过,身上并未有什么刻骨的痛苦,也没有动脉猛跳血溅五步的惨相。

只是,当他想要站起来时,却发现再也动弹不得了。

天知道是怎么滚到这个地方来的。头顶的橱窗里摆着变形金刚与哆拉A梦,自然是电影院旁边有小孩生意可做。身体被一只沉重的柜子卡住,柜子略微倾斜,与墙面形成三角形,如同坚固的牢笼。他大声呼喊几下,终于听到丘吉尔的回应,接着罗浩然来了,却无法搬动柜子。

隔了数分钟,他看到一群陌生的面孔,其中有一个年轻女子。

几秒钟后,她消失不见了。

当周旋闭上眼睛听天由命时,柜子开始晃动。在狭窄空间内,多了一个猫似的玲珑身体,随后一只手按在他的膝盖上,一个轻柔的女声道:“不要乱动。”

似有羊毛流苏摩擦他的脚面,随即柜子底下的开关被打开了。

“OK!”女子的声音从脚边传来。外面众人一齐用力,很快就把柜子搬开,救出了被困的周旋。

他躺在地上大口呼吸。

在哆拉A梦公仔旁边,站起一个裹着羊毛披风的女孩,大约二十五六岁,乱乱的头发下面有双明亮的眼睛。她伸出手要拉他起来。

周旋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自己撑地爬起来,咳嗽几下说了声:“谢谢。”

他没有靠近那群陌生人,长久以来他面对陌生人时都有一种不安全感,何况在生死一线的关头。唯一可以信任的,就是这栋大楼的主人罗浩然,他走到那一人一犬身边:“发生什么了?”

“所有上楼的路都被封死了。”罗浩然看了看九楼中庭的穹顶,“为什么电影院要放在九楼?因为这一层的建筑结构最坚固,既可承受中庭跨度,更能容纳多个电影放映厅。这样一个钢铁穹顶,相当于一层牢固的装甲,把未来梦大厦分为两段。”

周旋还是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但罗浩然让他相信,至少这里是安全的。

大厦的主人依旧仰望穹顶,是否在牵挂已经冲到顶楼的那些人?

其余的人都离他几步之遥,刚才救出他的女孩更是远远地躲到阴影中。

罗浩然没再多看他们一眼,拍了拍拉布拉多犬的脖子,沿着逃生通道往下走去。周旋紧跟在后面,纵然前头是刀山火海。

从十九层逃到地下四层,又从地下四层逃上十八层,再度直线往地下而去,像在旋转门内外转了几圈。之前两次上下爬楼梯,周旋都不明方位一味跟从,这回却熟悉许多,像在自家走上走下——要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

来到未来梦商场底楼中庭,丘吉尔再度狂吠。周旋几乎跪倒在地。眼中尽是满地堆积的尸体。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刚才那么多渴望逃生的人如今大半已化作鬼魂,只剩残破的躯体,像一堆垃圾。

周旋看着那些死人的脸,每一个都曾有过笑容与泪水、希望与绝望,曾伤害别人或被别人伤害……想象他们的父母为他们的出生而幸福,为他们的长大而烦恼,为他们的死亡而痛苦——如果外面不是世界末日的话。

罗浩然仍旧没有表情,眼神也丝毫没有变化。作为这栋大厦的主人,遇到这样地狱般的场景,目睹那么多人死在自己的地盘,没发疯就已算坚强了。

在商场底楼的墙脚边,还有几个或躺在地上或靠在墙上的人,他们都受了重伤,连爬楼梯的力气都没有。唯独一个人看起来安然无恙,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镜片已经碎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面孔显得十分白净,不像其他人那样满面尘垢,大概是去哪里洗过脸了。

周旋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总感觉何时见过——今晚?

哦,应该说是昨晚,现在已是4月2日凌晨。就是两个多小时前,他走进未来梦大酒店的电梯,在液晶屏上看到某本畅销书的广告——最近总是看到那本书的封面,也依稀记得那位学者的大名——吴……他情不自禁地挠了挠头,就是想不起那个红得发紫的名字。两年来他一直计划自杀,并不在乎地球人集体关注的末日话题。

可以想象,十几分钟前,当有人高喊顶楼发现了逃出去的路,底楼所有活人——只要没有缺胳膊断腿,统统激动地冲了上去,唯独这个人留在底楼,居然还有闲情整理形象,还是一身知识分子范儿,难道本来就不想逃出去?就像周旋本来就想死在这里?

他听到几个重伤者凄惨的呼喊:“刚才怎么了?外面来救我们了吗?”

周旋看了看罗浩然,大厦的主人绕过伤者,走向中庭旁边的走廊,身后除了拉布拉多犬,还跟着楼上逃下来的那些人——抱小孩的年轻妈妈,穿着超市工作服的男人,身穿覆满灰尘的迪奥男装的男子,绑着绷带的白领,保安和女清洁工,最后是裹着披风的女子。没想到,那个叫吴什么的“大师”,也跟着他们而去。

进了走廊,罗浩然推开一道大门,门上写着“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

里面又有道门,门口贴着“监控室”三个字,罗浩然在密码门上按了指纹,又输入一组复杂的密码才打开。他并不介意身后跟进来一群人,有意要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

监控室里布满各种高科技设备,令人眼花缭乱。罗浩然坐在一台电脑前,输入几行指令,将大屏幕分隔为数十块小屏幕,但只有下半部分亮着,上半部分显示为雪花,应当是电影院以上各楼层。

除了卫生间与更衣室,整栋大楼几乎各处都有摄像头。不过,周旋没有发现酒店楼层的监控画面,也没有写字楼的,倒是看到了空荡荡的酒店大堂,虽然同属底楼,却在大厦另一边。

罗浩然依旧毫无表情。他身后那么多眼睛齐刷刷看着监控画面——很多个画面里都看到了尸体,从九楼电影院到八楼餐厅,还有七楼到二楼的那些商店,有些尸体和假人混在一起难以分辨。除了宠物店里逃出来乱窜的猫狗,小屏幕里还能动的活人,就是留在底楼的那几个重伤员了。

“我看到他们了!”有人叫了一声,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说话的是那个一瘸一拐的女清洁工。

保安训斥道:“乱叫什么啊!你看到鬼了?”

“是跟你一起救我的那两个孩子!”她指了指大屏幕的左下方。文字显示为地下一层,画面里是大超市,其中有一对年轻的男女。从穿着打扮和发型来看,无疑是90后,他们如幽灵般游荡在废墟般的卖场中,女孩紧挨着男孩寸步不离,男孩步履轻松如闲庭信步。女孩不断顺手牵羊取下货架上的东西,似乎是巧克力之类的零食,好像就在自家似的,拿下来就拆开放入嘴中——劫后余生的地震灾难中,这也不能算是抢劫吧?

罗浩然又对着电脑输入一行指令,大屏幕的画面完全变了,不再分隔为小屏幕,直接出现了酒店楼层——文字显示为十九层走廊。

那是周旋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两小时前他刚走进那道走廊,开房准备跳楼自杀。不过,他注意到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屏幕角落里显示着监控的时间:4月1日23:55。

那是几十分钟前的昨晚——工作人员们跑上十九层顶楼,拿着各种挖掘工具,满怀即将逃生的希望,罗浩然与周旋却在丘吉尔的警告下,紧急下楼撤退的时间!

果然,大屏幕上的十九层酒店走廊里,出现了一群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他们打开一扇小门,发现被水泥碎块堵满了,便用冲击钻和铁铲开始挖掘。也有人不停地回望,也许疑惑大楼的主人和他讨厌的狗为何还没上来。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大屏幕前观看的人们也死寂无声。很快要逃出生天的监控画面中,酒店走廊灯光一明一暗。周旋感到莫名恐惧,就像恐怖片里即将出现女鬼。罗浩然保持着冷静——除了点鼠标的右手食指指尖微微颤动。

终于,监控画面里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突然抛下各自手中工具,转头向摄像头方向逃命,个个露出惊恐异常的表情,就像正在做噩梦的小男孩。

他们看到了什么?

恐惧如同瘟疫,通过监控室的大屏幕,通过每双死里逃生的眼睛,穿越数十分钟的时间距离,传递到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心里。

第一个受不了的是周旋。如果不是丘吉尔的疯狂,他也会和那些可怜的人一起,疯狂地冲上十九层楼,然后将自己疯狂的脸映在疯狂的摄像头和大屏幕中。

他回头看到房间里所有人都无声地大睁着眼睛,年轻的妈妈紧紧蒙住儿子的脸。随即大家都有了剧烈反应——保安握紧拳头放在胸前,中年女清洁工闭上双眼,绑着绷带的白领作呕吐状,年轻的超市员工剧烈颤抖,穿着迪奥男装的富二代干脆倒在地上,抱小孩的年轻妈妈后退了一大步,刚救过他的女子厉声尖叫,那位经常露面于各种媒体的“大师”则长叹一声……

等到周旋转回头再看屏幕,已变成一片纷纷的雪花。

对于错过了那最可怕的一幕,他表示既追悔莫及又谢天谢地,反正已把自己当成死人。

罗浩然关闭了大屏幕。黑黑的液晶屏模糊地映出所有人的脸庞,一个个面面相觑。

未来梦大厦的主人沉声总结:“各位,不仅是顶楼,九楼中庭穹顶以上的部分,包括所有的酒店客房以及写字楼,都在顷刻间化为了乌有。”

周旋想起后来从十八楼往下逃,遇到从底下上来的一群人。毫无疑问,那些与自己南辕北辙的人,早已葬身于从十九层到十层间的地狱中了。

全灭。

罗浩然说得没错,因为九楼有中庭和电影院,穹顶造得尤其坚固,才能撑住上面坍塌下来的重压,否则这里也会变成坟墓了。

忽然,周旋听到一阵轻轻的哭声。女清洁工蹲在角落里哭泣,倒是裹着羊毛披风的女孩抱着她安慰。

一片绝望的氛围中,那位“大师”说出了更让人绝望的话:“根据我的经验,整栋大楼都已深深陷入地下,至少有一百多米的深度。我们生存的这个星球,可能遭遇了人类有史以来破坏力最大的地震!”

周旋发现每个人都认识“大师”,只有自己依然有眼不识泰山。穿着超市工作服的小伙子与抱小孩的年轻妈妈频频点头,似乎“大师”也验证了他们发现的某个事实。

监控室的一角放着本被摸得很旧的书,封面上赫然就是眼前的这位“大师”,书名《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作者署名为“吴寒雷”。

周旋拍了下脑袋,他想起来了。怎么把这个名字忘了呢?这些年最炙手可热的学者,天天都有电视台和网络在报道这位世界末日预言家,把早年“百家讲坛”那几位的风头全给抢了。这本书之所以出现于此,大概是监控室管理员正在看吧,可见早已洛阳纸贵,深入到每个角落。

“不,我不信!”周旋丝毫不留情面,“这确实是一场大地震,但不会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胳膊上绑着绷带的白领代替教授回答:“我们在七楼的户外用品商店已经用海拔仪测量过了,七楼低于海平面一百五十米,意味着大厦楼顶——假设还有十九层楼的话,已被埋在地下一百米深处。如果以每层高四米计算,我们现在所处的底楼,大约埋在地底一百七十米!”

“那你认为外面的世界也遭到了严重破坏,因此不会有人来救我们?”

“不仅仅是严重破坏,即便是最乐观的判断,人类没有灭绝,也是倒退到了石器时代。”吴教授语气平静,就像在作学术报告,“对于地球人来说,这就是世界末日。”

这一结论让在场所有人备感绝望,但也符合最近两个小时来的种种迹象,包括未来梦大厦十楼以上的毁灭。“我们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穿着迪奥男装的富二代几乎要哭出来了。“是。”吴寒雷教授斩钉截铁地回答,随后低头靠在墙上,他也不愿相信自己的预言竟成了事实。

“教授,你的意思是——外面的人很可能都死光了?”穿着超市工作服的年轻人一边问一边咬破了嘴唇。

“我……很遗憾……”

“爸爸妈妈……”年轻人抱着脑袋,哽咽着跪倒在地,喃喃自语,“不——我的老家离这里有上千公里,怎么可能也……”

“别说上千公里,就算是上万公里也不能幸免。”

这回周旋扮演了打假斗士的角色:“说出理由!不要耸人听闻!”

吴寒雷教授沉默片刻,不慌不忙地解释:“我们所在的这座城市,处于中国东部沿海的冲积平原,自古以来就不是地震高发区,也远离任何地震带,这一点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

“没错。”生于斯长于斯的周旋微微点头。他在这座城市从小长到大,就没遇到过什么地震。小时候有一次来了地震警告,大伙都跑到空地上避难,过节似的热闹非凡,结果什么伤亡也没有,房子丝毫未受影响。汶川大地震时,全国有明显震感,当时他正在高层建筑,也仅感到一阵轻微晃动,当其他人奔向楼梯惊慌逃命,他胸有成竹地上网搜索地震消息。

“非但如此,在以本市为圆心半径五百公里范围内,历史上从未记载过任何大地震,最高纪录发生在明朝崇祯年间,也不过里氏4.8级而已。”到底是著名学者,吴教授引经据典的功夫一流,“而这场地震的强度,竟能把一栋十九层的异常坚固的大楼,震入地底一百多米,根据我多年来对各种自然灾难的研究,本地的震级至少在里氏10级!而日本大地震也不过里氏9级。要知道地震震级每增加一级,其释放的能量就会增加三十二倍。”

“什么?”年轻的保安下巴快要掉下来了。

“是这样的。”抱着小孩的妈妈说话了,原来是日本人,“我亲身经历过日本大地震,感觉现在要比当时严重得多。”

“对,我们现在经历的地震,威力起码是日本大地震的三十多倍!但是,不要以为这场地震只是10级——”吴教授像一部计算机,冷静分析发生的一切,“刚才我们都已知道,这座城市及其附近几百公里内,从没发生过里氏4.8级以上地震。那么如此剧烈的地震,其震源地一定在遥远的千里之外,最有可能就是日本——”

吴教授看了一眼那对日本母子,年轻的妈妈低下头来,默默接受了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不过,我也无法判断到底在哪里。除了日本,震源也可能在太平洋火山地震带的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甚至太平洋另一端的加利福尼亚。如果,是发生在北美西海岸断裂带上的地震,传到中国已在里氏10级,那么美国的震级会到多大?就连上帝也不敢想象了吧!假设这次地震大到这种程度——事实上我已对此深信不疑,整个地球会变成怎样?打个比方来说,就是引爆了埋在地下一万米深处的原子弹!”

教授的这段分析,所有人听得不寒而栗,不少人流下眼泪,既为幸存的自己,也为外面的家人。

忽然,周旋想起地震发生前的刹那,自己打开窗户要跳楼自杀时,看到地平线尽头那绚烂夺目的核爆式的光芒……他改变了刚才的态度:“教授,请再说一下具体情况。”

“首先,美国肯定全部毁灭了,北美大陆可能从地球上消失,太平洋与大西洋连成一块大洋,情况绝对要比电影《2012》更为惨烈;其次,地震会波及地球的每个角落,地球另一边达到了这种程度,就没有一个国家和民族会逃过这场劫难;再次,由于北美西海岸断裂带紧挨着太平洋,将产生人类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海啸,正面穿越太平洋最宽阔的部分,正好冲击到中国东部沿海。”

手臂绑着绷带的白领激动起来:“教授,你的意思是——半个中国已经被海水淹没了?”

“现在还没有,海啸传递需要时间,太平洋海啸传播每小时两百到一千多公里——我们必须按照最高标准来计算,并且很可能会超过这一速度。中国东海岸到美国西海岸的直线距离大约为一万两千公里,以每小时一千五百公里的速度计算,也就是八个小时!这个速度确实惊人,比坐飞机还快得多,但这就是科学!”

“八小时后?不,是六个小时,就算已发出了海啸预警,那么多人口和家庭,那么大的城市,怎么撤离得了?”

“是,等到今天清晨,很可能我们头顶都已变成了太平洋的一部分!”吴教授摘下碎了一个镜片的眼镜,梳理又已纷乱的头发,“人类上古史有过的大洪水时代,今天重新降临到我们头上。只不过,这回灾难更为严重,在这么剧烈的地壳运动影响下,全世界各地,尤其环太平洋地区,许多巨大的活火山都会产生活动乃至剧烈喷发,不知道富士山会不会——”

“请不要说了!”年轻的日本妈妈抱紧孩子,退到监控室的角落。

“对不起,我只是在推测最糟糕的可能性。但从目前情况分析,这一可能性已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恐怕只有生活在青藏高原上、住在帐篷里的牧民们才能逃过一劫。否则要么淹死,要么压死,要么在接下来的各种核泄漏、化工泄漏、重金属泄漏中被毒死。”

“看来电影里还是很有道理的,可是我们都没办法上船了!”穿迪奥的富二代捶胸顿足。

在大家都变得乱糟糟时,周旋注意到罗浩然——未来梦大厦的主人,始终安静地站在监控电脑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吴教授,听着那些可怕的分析抑或事实。

突然,罗浩然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好吧,我相信科学的判断,外面的世界已全部毁灭,不可能再有人来拯救我们了,这座大厦内还活着的人,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

第十六节

4月2日。星期一。凌晨,0点44分。

只亮了一半的昏暗灯光下,隔着满目狼藉的超市货架,她看到一双细碎黑发下的眼睛。

一双让人无法捉摸的,有几分冷酷的,有时又明亮得刺她眼睛的眼睛。

小光。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与他的这双眼睛,以及他这个人在她眼前出现时的感觉,很搭。

实在忍不住了,丁紫给了他一个微笑。在离此不远的高中校园里,她还没给过别的男生这样的微笑。

少年照旧没有表情,只是眉毛扬了扬,绕过货架来到她跟前。十八岁的高三女生丁紫,随手拿起货架上一袋话梅,毫无顾忌地拆开包装,掏出一粒塞到嘴里,酸得几乎要掉下牙齿。但她喜欢这种刺激的味觉,有舌头飞起来的幻觉。她心满意足地托起话梅袋子,放到同龄的小光鼻子底下说:“很好吃哦!”

“我们不是来找这些的。”

一小时前,丁紫和小光游荡在未来梦商场底楼中庭。这对大胆的少男少女,在无法计算的尸体堆中,救出几个重伤的人。他们给伤员简单包扎,给每个人喝了干净的水,从超市药品柜台找到止痛药分配出去。丁紫情绪低落,不知这些人能支撑多久,假如外面的救援迟迟不来,说不定会一个接着一个痛苦地死去。

当大家都往顶楼冲上去时,丁紫却看到吴教授平静地留在原地,小光竟也无动于衷,仍蹲在地上照顾重伤员们。

“你,不想逃走吗?”

少年平静地回答:“留在这里挺好的,为什么要逃出去?”

“留在这里等死?”

“你觉得出去更好吗?我敢打赌,在这里会省掉你的很多烦恼。”

“凭什么?”

“我猜你不会喜欢外面的世界,还不如留在这里,总比你在外面每天做噩梦好吧。”

“留在这里就不会做噩梦吗?”

“嗯,这是两种噩梦,相比在这里面对死人的噩梦,我敢肯定你更恐惧面对活人的噩梦,难道你以前没有过吗?”

小光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戳中了她心窝里的秘密,让她不禁低头怯生生地回答:“好吧,我承认。”刹那间,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真的可以,永远留在地下?

他们在底楼悉心照料五个重伤员,但一直没有同吴教授说话,那位著名学者去卫生间洗了脸,又对着镜子仔细梳理头发,就差一间化妆室了。

时间走到4月2日0点01分,再度发生震耳欲聋的巨响,惊天动地的摇晃。

小光拉着她趴倒在地上。

再度平复后,看到所有伤员都安然无恙,丁紫皱起眉头:“我还是担心海美,不知她被困在哪里,刚才的余震会不会伤到她。”

随后,他们跟重伤员一一道别,前往地下一层,去寻找她的同学兼死党海美。

进入卡尔福超市前,经过一个宠物商店,只剩几只可怜的猫狗,其余动物都逃散到大楼各处去了。宠物店前的地上,躺着一个脖子被碎玻璃切断的死人,还穿着宠物店的工作服。刚才看过太多尸体,丁紫已经麻木了。

超市地下一层,她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乱七八糟地洒落在地上,或东倒西歪地陈列在货架上。她控制不住双手,拿起感兴趣的东西,通常是女孩子爱吃的小零食,还有五花八门的小装饰品,光手机贴就往包里装了不少。

终于,小光露出一点无奈,大概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哪怕到了世界末日,她依然有逛街购物的欲望。

在这一层超市逛了半小时,其间小光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十八岁男生饿不起,正好到了宵夜时间,就用超市里的电热水壶烧了矿泉水,吃得满头大汗狼狈不堪,完全丢掉了酷哥形象,搞得很是尴尬。

丁紫躺在一张标价三千六百元的真皮按摩椅上,接通电源尽情享受腰背部分的电动按摩,嘴巴里吃着日本进口的糖果,胸前挂着柜台里拿的K金项链,耳边iPod里放着AKB48的音乐,微笑地看着小光吃面的样子。

如果,真的可以,永远留在地下……

最起码商场里那么多吃的喝的用的玩的穿的就随便她享用了,记得两周前还真的做过一个类似的梦。

两人享用完夜宵(丁紫的夜宵就是无数的零食),来到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这里跟上面差不多,地上还躺着几具尸体。

在这更加静谧的空旷世界,丁紫听到什么古怪的声音,充满疑惑地走过去,居然是——植物大战僵尸!小光却提高警惕,侧身走在她前面,以防从阴影中跳出一具僵尸。

循声穿过超市最后一排货架,丁紫看到一扇紧闭的小门,植物大战僵尸之声正是从门内传出。

小光重重地敲了敲门,植物与僵尸停战了。他又用力转了转把手,发现被锁住了。丁紫喊了一声:“放心吧,我们是来救你的。”

两秒钟后,小门轻轻打开,露出一张少女的脸。

“海美!”

踏破铁鞋无觅处,同学兼死党海美就藏身在这间小屋之内。

两个高中女生抱在一起,各自经历了九死一生,海美忍不住掉下眼泪。丁紫刚要为她擦拭,她却像个小孩破涕为笑,拉着最好的朋友走进小屋。

房间不超过十平方米,堆满各种东西,中间还放着一张充气床垫,上面扔着海美的iPad,刚才是趴在床垫上玩游戏。

“末日生存?”丁紫目瞪口呆地看着死党的小屋——墙边堆着几箱矿泉水,上面有几十支手电筒、麻袋装的干电池、ZIPPO打火机以及大大小小的蜡烛。还有各种衣服,特别是用来御寒的毛衣与羽绒服,大概预感到地下会越来越冷。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地上有十几双鞋子,甚至还有双红色的高跟鞋,以及几打厚厚的短袜与长筒袜,难道要在这里搞末日派对?最后,丁紫的目光落到几件吊着标签的男装上面。

“不要乱想哦,这是留给将来靠得住的男人的——男人也是末日生存的必需品嘛。”海美心满意足地摸着男装,又看了一眼丁紫背后的小光。

“你想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老婆,我觉得这就是世界末日,我们谁都逃不出去了,只有躲在这里等死,能多活一天就算是赚到了!”

“你说外面的世界都完了?”

“没有人能幸存下来!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海美指了指头顶的一道房梁说,“你看,整个地下二层,就属这个房间最坚固,没有一点被震过的痕迹。只要把门锁紧,就算外面丧尸出动,也可以保证安全。”

“所以,你把能吃的能喝的搬了这么多进来?”

海美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打开房间角落里的电冰箱:“你不知道我把这个家伙从家用电器区搬过来费了多大力气!”

冰箱里塞满了各种饮料与食品,有海美最爱喝的几种果汁,甚至还有新鲜的水果!另外还有腊肉、香肠、巧克力、口香糖……至于大米、面粉、方便面之类可以长久保存的,都直接放在地上。丁紫还看到了青岛啤酒、进口红酒、绍兴黄酒,以及两瓶五粮液,尽管平日里海美滴酒不沾。

“嘿!”海美拿起一瓶五粮液说,“白酒消毒,红酒活血,黄酒可是奢侈品——万一可以炒菜呢?啤酒嘛,万一水喝光了,就喝啤酒解渴,可以再多活一两天。”

“好吧,反正门外就是那么大的超市,所有宝贝都归你了。”

海美拿出一个小木箱,里面装满各种药品,特别是关键时刻救命的抗生素。墙角有两把小铁锹,一是为挖洞逃生,二是碰到色狼还可自卫。在她的气垫床旁边,放着几把瑞士军刀。

丁紫佩服死党的好心情:“你还用这个来修指甲?”

“错,你不知道瑞士军刀是万能刀吗?世界末日,人手一把。”

海美说完拿起一台小收音机,却收不到任何节目,连短波也是沙沙的噪音。一来怕是真到了世界末日,地球上所有电台都完蛋了,二来因为在深深的地底,也接收不到地面信号。

墙边还摆着一堆手表和钟,想必为了随时搞清楚自己创造了多少分钟的末日生存纪录。

最后,是海美留给自己的一本书,名叫《谋杀似水年华》,虽已看过好几遍了。

丁紫被这书名刺了一下眼睛。

“海美,你是不是整天就盼望着真来世界末日?”

“是,所以我才潜心研究末日生存手册,就为了能比别人多活几个钟头。”

高中三年来最好的朋友,居然是个隐蔽的末日控!

终于,小光说话了:“我想到外面透透气。”

“海美,你也出来走走吧。”丁紫跟着少年退到超市卖场,忧虑地看着死党,“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吗?”

犹豫片刻,海美走出她的“末日堡垒”,小心地把门锁好。她连钥匙也搞到了,这个老巢绝对不能被别人占据。

“如果外面的世界真的毁灭了,你不担心你的爸爸妈妈?”丁紫问了一句。

海美低头说:“是,我很担心,可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也一定很担心我吧。”

“假如,你有机会逃出去,还会留在这里吗?”

“不会吧。”海美老实地说出心里话,没再逞能说想一个人留在地底做鲁滨孙,“丁紫,那么你呢?”

这句反问让丁紫不知所措,她转头看了看小光的眼睛,在他那寒冷的目光中,她无法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

正迷惘自己会如何选择,丁紫听到一阵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小光拉着两个女生躲在货架后。

三个男人闯入卡尔福超市的地下二层——为首的就是那个穿着超市工作服的年轻人,其次是大楼的保安,最后是个穿着T恤的三十多岁的陌生男人,全都戴着口罩与手套,看起来神秘兮兮的样子,使少男少女们不敢出来。

三个男人在超市转了一圈,竟在寻找地上的死人,然后各自拖起一具尸体,往收银口外而去。

难道……丧尸……食人?丁紫下意识地张开嘴,小光伸手拼命堵住,还是没能掩住她发出的凄厉尖叫。

第十七节

又梦到了那个屋顶,寒冷潮湿的空气中,乌云低低地压在头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天空。妈妈的风衣把他全身包裹起来,遮挡住了阴暗的光线,却无法阻止肮脏咸涩的海水打到脸上。年轻的妈妈浑身战栗,卷起被打湿了的衣袖。他能摸到她的鸡皮疙瘩。他想大喊出来,在咆哮的巨浪中,却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汹涌而来的海水间,除了自己所在的屋顶,其他全部化作乌有,包括那个在浪涛间浮沉的黑影。

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人。

梦,醒了。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点01分。

七岁的玉田正太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妈妈怀中。妈妈困倦已极,支撑不住睡着了,双手牢牢抱着他。他们蜷缩在未来梦商场二楼,远离中庭的童装店角落里,这样就看不到幸存的男人们搬运尸体了。

正太轻轻抬起妈妈的手,从她腋下钻出来,幸好没把她惊醒。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给她涂抹上一层奇异的色泽,像画里的人物。妈妈很漂亮,虽然最近几年来为了自己,几乎没怎么打扮过,但他想假如自己是个大人,一定会拼命追求妈妈的。他悄悄走出童装店,一边走还一边回头观察,以免妈妈突然醒来,惊慌失措地把他抓回去。

终于,他逃出了妈妈的手心,来到二楼中庭边上。底楼堆积的尸体已经消失,留下乱七八糟的废墟和满地血迹。他听到二楼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立即躲到旁边一家品牌女鞋店里。隔着各种颜色的高跟鞋,男孩看到两个男人从对面商店里拖出两具尸体。他记得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在超市上班的,还有一个穿着保安的制服。他们把两具尸体拖到墙边的电梯口,打开电梯,把尸体扔进去。保安往电梯里按了个钮,但两个活人没有进去,电梯里只有两个死人,迅速关门降落下去了。

正太明白,他们在清理尸体,搬下楼梯太费劲了,索性就让尸体们坐电梯,而活人照旧走楼梯,就算电梯出事也没危险。

正太不敢被大人们发现,尤其不敢被那个在超市上班的男人看到。虽然,正太丝毫不讨厌他,相反还觉得他是可靠的,但只要被他看到,自己就一定会被送回到妈妈身边。

男孩轻手轻脚地来到底楼,发现一个活人也没有,恐怕都像妈妈那样,各自到楼上占据一家商店休息。只有电梯显示灯还在不停地闪,成为上上下下的金属棺材。

当他想要往地下一层去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喂,小孩!”正太害怕地缩成一团,刚想要往前飞奔,一个人影已拦在面前。他看到了一双冷酷的眼睛。然而,男孩并不害怕这双眼睛,反而感到几分亲切,大概是这双眼睛与这地底的环境很配。

“你是谁?”七岁的正太直截了当地问道。

对面的男生稍有些意外,撩起遮挡眼睛的细碎长发,半蹲下来说:“我叫小光。”

“小光是谁?”男孩汉语说得非常好,对方应该没听出他是个日本人。

“小光就是我。”

“哥哥,你从哪里来?”

“另一个世界。”小光慢慢地吐出这五个字,神情严肃地看着男孩,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或说谎的样子。

本来,正太的第一反应是:你骗人!毕竟他已不是小小孩,过几个月就要去读小学了。可是,看着小光诚恳的眼睛,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你为什么来这里?”正太继续盘问小光。

他老实地回答:“我是来这里杀人的。”

“杀谁呢?”

“要是告诉了你,那还杀得掉吗?”小光总算露出一丝微笑,“我是一个杀手。”

七岁的男孩从十八岁的少年眼睛里发现——他并没有说谎。

“哦,那我为你保密,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就在正太认真回答时,小光背后又多了两个女孩,不知是否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男孩感觉她们年纪都不大,便冷静地打招呼道:“姐姐。”

“哇!”其中一个女生很是兴奋,抱住小光亲了一下,“这个正太的嘴好甜。”

估计很多小孩都会管高三女生叫阿姨吧。

“我是正太。”这下他终于单纯了一回,直接说出自己的名字。不过,两个高三女生都没明白过来,只觉得这男孩好会说话。

“你的妈妈在哪里?”另一个女生问了一句。

正太心里一慌,害怕一说出口,他们就会把他送回去。

“在——”男孩往他们身后指了指。三个人都回过头去,正太却一转身跑进黑暗的走廊。

后面传来女孩们的叫声,正太钻进一扇小门,发现有道通往地下的楼梯,便下到地下一层的卡尔福超市门口。

旁边传来一阵“吱吱”声,正太走进超市门外的宠物商店,看到一条米黄色的拉布拉多犬正夹紧了尾巴转圈。地上躺着一条狗,也是拉布拉多,纯白色的,但已不能动了,肚子也丝毫没有起伏,半堵墙砸在狗的头部,已把它活活砸死了。七岁的孩子,明白什么是死亡。他看着地上死去的拉布拉多犬,感到一阵悲哀——更甚于一个小时前在底楼看到尸体堆积的时刻。

米黄色的拉布拉多犬向着地上死去的同类狂吠,口中喷溅无数涎液。它嗅着同类的尸体,又用爪子去挠,用嘴巴去咬,似乎这样就能将死者唤醒。直到它最终确信无疑:地上这条纯白色的拉布拉多犬已走进了死神的花园。于是,它开始真正像人类痛哭那样哀嚎。

这样的撕心裂肺令正太也悲从中来,他第一次看到狗流下眼泪,一年前妈妈也没有哭得如此伤心过。

忽然,正太摸了摸这条米黄色拉布拉多犬的后背。普通人看到如此悲伤的狗,不敢靠近更不敢去摸,这个七岁的男孩却胆大得出奇,似已预知到这条狗绝不会伤人。果不其然,当正太摸着它背上柔顺的皮毛,替它掸掉灰尘,它乖乖地回过头来。没有愤怒,只有眼里悲伤的泪水。男孩也哭了。

正太的眼泪落到脚背。狗转过来,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鞋面,感受着人类的泪水的味道。然后,它把头埋在了男孩的怀里。

男孩紧紧抱着这条狗,就像抱着失散多年的亲人,安慰它在这场灾难中的痛苦,抚摸着它发出气味的皮毛,感受它暖暖的体温,以及胸口快速的心跳。狗伸出舌头,舔了舔男孩的脸,从现在起它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男孩在它的耳边说:“别哭了,你的朋友去了另一个世界,它会很幸福的,不用为它担心。”

狗听懂了他的话,对男孩“嗯嗯”了两声,摇了摇尾巴。

“你能带我去其他地方吗?”

拉布拉多犬明白他说的话,回头看了看它死去的同类,发出最后一声哀嚎。

穿过空旷无人的楼道,它来到卡尔福超市的地下二层。正太记得这个地方,正是地震发生时自己所在之处。

他的新朋友又闻到了什么重要的气味,带他经过一条通道,来到未来梦大厦的地下三层。这里是停车场,车位上停着各种车,有的已碰撞在了一起,有的还在发出警报声。他跟着狗在停车场里转了一圈。有条宽阔的车道通往下面更深的地方。男孩心想,会不会通往地心呢?

拉布拉多犬叫了一声,便往下冲去,正太只得紧跟在后面。原来,还有地下四层,依然是停车场。这里比楼上更显空旷阴森,一大半车位都空着。正太一路跟着狗狂奔,听到某种机器运转的声音,并闻到一阵呛鼻的柴油味。

不,不仅仅是这种味道。小孩子的鼻子尤为敏感,他停下来想要呕吐,拉布拉多犬也乱吠一通。

因为,它看到了地狱。

七岁的男孩抬起头来,他也看到了地狱。

第十八节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点19分19秒。

自杀失败转为逃生后,周旋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度过了三个小时,走遍了未来梦大厦——十楼以下的残存部分,包括一条隐蔽的通道,通往未来梦大酒店。酒店大门被堵死了,被震碎的窗户铺在大理石地板上。为节约燃料,罗浩然中断了酒店供电。周旋举着应急照明灯,独自搜索可能的幸存者。除了前台有一具被吊灯砸死的尸体,大堂空无一人。周旋手中的强光照亮死者的脸,尽管血肉模糊,却能分辨出一张还算标致的脸。他记得这张脸——给他办理入住的前台小姐。周旋没忘记自己给过她一个微笑,因为他最喜欢“19”这个数字,为得到1919房间作为自杀之地而深感欣慰。

未来梦大厦底楼分为两部分,三分之二是商场中庭,其余三分之一给了未来梦大酒店,专用电梯跳过商场与写字楼,直达十五楼以上的酒店客房。写字楼进出口在商场与酒店之间,总共只有几层楼,也没必要单独再设大堂。可以想象,地震发生时,任何人都没可能乘电梯逃到底楼,而正在酒店大堂的人们,除了这个不幸的遇难者,都逃到了商场中庭——怪不得那一大堆踩踏而亡的尸体中,还有几个穿着酒店制服。

周旋离开这鬼地方,用尼龙绳拖着那具尸体,像恐怖片里的变态杀手,冷酷无情地处理被自己杀死的人。他感觉自己更像一个熟练的屠夫,在屠宰场里拖着死去的牲畜前往冷库。

他对死人麻木了,亲手搬运了十几具尸体,身首异处支离破碎白骨森森血流遍地惨不忍睹……直接用手搬用肩扛用铲子铲绑绳子拖装麻袋拉(比如那个上半身在五楼,下半身在底楼观光电梯里的女子)……开始戴着一副口罩,但闷得喘不过气来,在看多了内脏、骨头和体液以后,索性把口罩摘了,直面人生的各种惨淡结局。他时常捡到死者的手机、钱包、项链、银行卡,以及断指上的戒指……若在以往遇到地震灾难,遇难者遗物都得妥善保管,但现在谁要这些东西都没用了,就直接抛回死人堆中。

差不多搞清了幸存者的姓名:超市员工陶冶、大厦保安杨兵,还有这座楼的主人罗浩然——他打开电梯电源开关,规定只准死人乘坐,以免再次余震而产生危险。周旋跟着这些还没死的男人,一起挥汗如雨地将尸体搬进电梯。不过,没人让吴寒雷教授去搬尸体,还有那个叫郭小军的富二代,打死他都不愿碰死人,早就逃到楼上没了踪影。

周旋独自来到八楼搜索尸体。这里有一些奢侈品牌,混杂着几家中档的餐厅,还有一家大型健身中心。回廊尽头是“巴黎形象公社”高级美发店,数张发型奇特酷潮的灯箱照片,还在店门口的橱窗上亮着。

不可能再有人了吧?不过,就算是为了找死人,他也得入内检查一下,免得将来尸体发臭,令活人难受。周旋小心地跨进美发店大门,这里受破坏比较严重,椅子倒了一地,镜子大多破碎,发型师拼命向顾客推销的洗发水护发素满地都是。就在他要往美发店的阴影深处走去时,旁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哭泣声。

是女孩子嘤嘤的哭声,又像某种小动物的哀嚎。

周旋开灯照出一张小小的惊恐的脸。

这张脸看起来还像个小孩,却涂着淡淡的口红,又沾染不少灰尘和污迹,让人难以分辨年龄。她的眼睛瞪得极大,与女童般的脸盘极不相称,倒是很像日本漫画里的少女形象。

不过,最让周旋钻心的,是她那恐惧到极点的眼神,似乎只要动一动手指,整座大楼就会崩塌化为乌有。她往里缩了缩,身体蜷成一团,双手抱着膝盖,小得就像一只被撑大了的篮球,轻轻一托就可以扔进篮筐。她的头低着,只有眼睛往上盯着他。

死死地盯着他。

周旋不知所措地沉默着,直到她对他眨了眨眼睛。

随着她的上眼皮触碰到下眼皮,两滴泪水滑落下来。他向她伸出了手。

足足半分钟,她才抓住他的手。女孩好轻,还是周旋搬尸体锻炼了臂力?他轻而易举地把她拉起来,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走出店门。

回到商场回廊,他轻声问道:“你是谁?”

对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阿香。”

“你是这家店里的人?”周旋看她穿着一件黑色制服,头发染成红色,看起来不像顾客,更像店里的洗头妹。

“我是学徒。”

没错,这就是洗头妹的代名词。

阿香说话时不住颤抖,也不敢抬头看他。

周旋回头看了看美发店,随口问了一句:“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老板早就结账回家了,我是店里最后一个下班的。”

晚下班的伤不起。

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带着微微的颤音,周旋几乎要耳朵贴过去才能听到。她还带有明显的乡下口音,似乎刚在哪里听到过。

走过漫长的走廊,空旷死寂的商场六楼只有他们的脚步声。为了节约电源,大多数店铺都在黑暗中,只亮着一列稀疏的廊灯,照出周旋高高的人影,以及小学六年级女生般的阿香。

往下走了几层楼梯,在三楼听到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丘吉尔……丘吉尔……”

第一声带有君临天下的威严,第二声却藏了些许焦灼。

通道门口的灯光下,周旋看到了罗浩然的脸,照旧阴沉肃穆不露声色——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八十年代银幕上常见的高仓健。

未来梦大厦的主人已换上一身阿玛尼西服,与他的体形气质特别相配。

“丘吉尔又跑去哪里了?”周旋知道那条拉布拉多犬,虽然忠诚却也很活络,经常眼睛一眨就没影了。

“不知道,我已经找很久了。”罗浩然冷静地说。绝不多说一个字。“我刚从楼上下来,它应该不会在上面。”

“她是谁?”大楼的主人冷冷地盯着阿香,她仍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在八楼‘巴黎形象公社’发现的又一个幸存者,她叫阿香,是——”本来想直截了当说洗头妹的,但为了给她点面子,周旋还是顿了顿又道,“店里的学徒。楼上都仔细搜查过了,无论死人还是活人,她是唯一一个。”

罗浩然并没有多看她第二眼,已从逃生通道下至二楼。

周旋带着阿香跟在后头,却在走廊里撞见了好几个人。打头的是超市员工陶冶,接着是大楼保安杨兵,裹着羊毛披风的莫星儿,还有那个日本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周旋拍着脑袋想了几秒钟,才浮起“玉田洋子”四个字。这个年轻的妈妈,脸色比死人更白,颤抖着四处张望,对着中庭用日语大喊一个词。听她反复叫了几声,周旋大致已经猜出——那个小男孩的名字。

罗浩然在找狗,她在找儿子,还有谁在找谁?

陶冶简单地说了情况。除了搬运尸体和搜索幸存者的男人以外,其余的女人加老弱病残,大多分散在二楼各个店铺里休息。另有五个重伤员不能走楼梯,被大家用门板当担架,抬到底楼的哈根达斯店休息。陪伴他们的是手臂轻伤的白领许鹏飞,还有行走不便的女清洁工于萍乡。

陶冶、保安杨兵,还有玉田洋子,他们往楼上去寻找正太——不排除男孩从其他的通道跑上去了;周旋与罗浩然则往楼下去寻找;阿香留在二楼交给莫星儿照顾。

周旋与罗浩然快步来到底楼,迎面碰到了三个少男少女。他知道那两个女生分别叫丁紫与海美,至于那个高高帅帅的美少年,却死活不肯说出全名,只抛出“小光”两个字,天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是大名还是小名是QQ名还是微博名。几十分钟前,周旋等人在地下二层超市搬运尸体,恰好遭遇这三人,却被当成了丧尸。

“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小男孩?”

“几分钟前,刚刚跑没影了。”说话的是两个少女中更漂亮的那个,“还有,楼下有狗叫!”

罗浩然立即往地下的卡尔福超市跑去,周旋也紧跟在后头,他们都没听到丁紫又补充了一句:“其实,这栋大楼里不止一条狗……”

“还有猫……还有老鼠……还有……”

两个大男人已冲到地下一层,在超市外面的宠物店里,他们确实看到了一条狗,也是拉布拉多犬,却早被压死了——周旋也看到过的,确认它不是丘吉尔。先处理人的尸体,动物尸体下一步再说吧。

又一阵剧烈的犬吠自地穴核心处传来。几乎,可以肯定,丘吉尔的声音!

他们即刻冲下楼梯,来到地下四层,未来梦大厦最底部。

他们,也看到了地狱。

在充满柴油气味的发电室左侧,一处没有任何车辆的空地上,堆积着密密麻麻的尸体。

死者的地狱。

周旋对这个地狱并不陌生,其中许多个死人,是他最近一小时内亲手从楼上搬进电梯再送到此处的。其他几个男人也都参与了清理尸体,包括大厦的主人罗浩然。

这主意是吴寒雷教授提出的——各个楼层,尤其是底楼中庭,躺着那么多死尸,极易腐烂,滋生蝇蛆与细菌,污染幸存者们的生存环境。教授研究过世界各国对于重大地震等灾难的应对方式,若没条件将尸体火化,就应当迅速集体深埋。但是,未来梦大厦已成为巨大的坟墓,如再往地下挖,可能导致建筑整体坍塌。焚烧尸体更加危险,在封闭空间内烟雾会令人窒息,稍有不慎还会引起火灾,到时候就从地狱升级为炼狱了。

罗浩然建议把尸体集中在地下四层,这里与楼上相对隔绝,空气也不太流通,再加上有柴油发电机工作,除了必要的设备维护以外,一般人也不会靠近。集中到大厦的最深处,也差不多接近于深埋,人伦上也算对得起死者,总比暴尸于大庭广众之下好吧。

周旋统计过尸体,总共七十二名死者,女性略多于男性,年龄最大的五十多岁,年纪最小的像是打工的大学生——基本符合晚上十点钟还在未来梦大厦的人群结构。

又一次面对地下四层的地狱,周旋微微颤抖了一下,罗浩然却纹丝不动。

同样面对地狱的,还有七岁的日本男孩与拉布拉多犬丘吉尔。

丘吉尔一看到主人,马上停止嚎叫,夹紧的尾巴摇晃起来,飞奔到主人身边。主人重重地打了它的脑袋,警告它不要再到处乱跑。

穿短裤的小男孩痴痴地停在原地,看着死者的地狱。

突然,男孩被一只大手蒙住了眼睛。

周旋的手。

他将正太抱在怀中,不让这孩子看到死人,跟着罗浩然与丘吉尔离开地下四层。

回到地下三层的车库,周旋终于可以大口呼吸了。刚才的柴油气味和尸体的怪味一下子淡了许多。他放开蒙住男孩眼睛的手。这个七岁的日本男孩,脸色像刚才那些死人般苍白,没有半丝血色,看着让人倒吸一口凉气。其实,只要稍微多些血色,正太是一个眉清目秀惹人喜爱的孩子。男孩的神色不怎么惊恐,一双酷似他妈妈的眼睛放射出成年人似的目光,指向周旋身后的某个地方。

周旋转过头来,同时丘吉尔发出又一串吼叫声,他们都看到了——

一个男人,上身穿着件破烂不堪的厚外套,下身是打着补丁的牛仔裤(不是装饰用的补丁,那一看就是真补丁,带着油腻的污黑肮脏)。蓬头垢面,留着浓密的胡须,黑黑的脸上只有眼睛是亮的,粗看倒有几分神似犀利哥。

男人蜷缩在两辆汽车间的空隙里,啃着一只大大的烟熏火腿,想必是从楼上卡尔福超市的熟食柜台拿的。他没想到自己会被人发现,满脸错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个男人加一个男孩及一条狗。

周旋小心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看起来像流浪汉的男人抓着烟熏火腿闪到汽车之后,一眨眼就消失无踪了。

至少,在幸存者统计名单上,又加上了一个流浪汉。

第十九节

如果第十九章就是未来梦大厦的第十九层楼,那么周旋本应选择在本章死去。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点49分。

七岁的正太回到妈妈怀中;罗浩然给丘吉尔套上了一副狗链;莫星儿依旧裹着羊毛披风;保安杨兵还没换掉制服;陶冶换上了新衣服,却还是超市工作服;富二代郭小军扔了原来的脏衣服,穿着一套从专卖店的假人身上扒下来的新迪奥西装;吴寒雷教授戴着少了一块镜片的眼镜,其他方面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最吸引女人眼球的小光,跟丁紫、海美两个女高中生坐在哈根达斯店的柜台后面,仿佛正在给大家做冰激凌。最后是刚被救出的洗头妹阿香,以及早就换上厚外套的周旋。

以上的十三个幸存者,不管男女老幼,至少身体健康没有受伤。

此外,还有两个受了轻伤的幸存者,就是商场的女清洁工于萍乡,还有胳膊上缠着绷带的白领许鹏飞——他上班的办公室已在十楼以上化为乌有了。

用门板做成的简易担架上,躺着三男二女五个无法动弹的重伤者。虽然每个人都被包扎过也吃过一些药,但幸存者中并没有医生,没人能给他们做外科手术,更没人能接上他们断掉的骨头。担架上不时响起哀叹与哭泣声,以及痛恨老天不公的谩骂声。

最后,还得加上一个藏身地底的流浪汉。

周旋做了一张统计表,现在大楼内确认有二十一名幸存者。

除流浪汉外,每个人的名字都作了登记,包括不知从哪儿来的少年“小光”。

当然,除了二十一个幸存的活人以外,还有一些幸存的动物,比如罗浩然身边的丘吉尔。鉴于地下一层有家宠物商店,很多宠物都已逃散出去,不知在大楼哪个角落里,还隐藏着什么猫猫狗狗的。当然,楼上肯定还有许多老鼠!

动物的生命力永远比人类更强大。让周旋备感忧心的是,当人类缺少必要的工具时,在与动物的生存竞争中就毫无优势可言。每当想到这种性命攸关的问题,他总是习惯性地看向吴教授。

“不要对外面抱有什么希望。”吴教授端着一杯热茶,想是幸存者中某位粉丝殷勤地从超市找来好茶叶,以免他在凌晨时分困倦不堪,“因为,我们这些人,已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假如还能再活几天。”

“假如还能再活几天?”穿着崭新的迪奥西服的郭小军不禁轻轻抽泣。

“假如,我们能够再活七天,那就绝不只活六天!”周旋想起三个半钟头前,当他打开十九楼酒店窗户时,下定决心能早死一分钟就绝不多活六十秒。此刻的求生欲望却如此强烈,哪怕黄沙埋到了鼻尖,都想打个喷嚏再喘口气!

柜台后面传出几声轻笑——是那个叫海美的少女,看到周旋转过头来,便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我们在这样一场世界末日的浩劫中活到现在,已是上天眷顾的奇迹。”教授苦中作乐安慰大家,“虽然,我们在外面的亲人基本没有生还可能,我也很痛苦。你们也都有父母妻子丈夫儿女等深爱之人吧。”

这番话说得催人泪下,又有人轻声哭泣起来。教授坐在哈根达斯店面的座位上,端着茶杯凝神半晌,一下子显得老了许多,更像六十岁的人。

“我老家在内陆山区,说不定洪水淹不到他们。”陶冶还没放弃希望,虽然一边说一边嘴唇颤抖。

郭小军抱头痛哭:“今晚,我老爸在游艇上跟他的明星小三开派对,必死无疑了!”

“人生是什么?”周旋想起一本书里看到过的话,“我们生下来,然后又死掉。”

莫星儿坐得离他最近,不禁插话:“你在说什么?”

“生与死,本就那么简单,谁都有死的那一天,不要那么悲伤。”周旋嘴上说着这句话,心里却觉得可笑,这种话不该由他这个刚刚自杀失败的人来说。

“各位,我们还能在这里掉眼泪,已经比外面的亲人们幸运多了!”教授在重复他书里的内容,“当地面发生巨大的灾难,比如地震、海啸、火山爆发、核泄漏……暴露在地球表面是极难存活下来的,只有躲藏在地下空间才是安全的。”

“处于地底的未来梦大厦,才是真正的诺亚方舟。”周旋心想自己可以去电视上做广告了。其实,他说每一句话都很虚弱。又想到了另一个严峻的问题——还有二十一个人活在地下,尚不包括动物,每一秒钟都在消耗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地下一百多米的深处,不可能与地面交换空气——就算交换也是被污染的有毒气体。并且,地下四层的柴油发电机也在消耗大量氧气,并且排放有毒废气,全部集中在大厦的封闭空间内……如果氧气耗尽,即便储存再多的食物与燃料——哪儿用得着七天?也许只能活七个钟头,甚至七分钟!

周旋想着想着,脸色发白,转过头,看到罗浩然的眼睛。

终于,他第一次从这栋大楼的主人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情绪——

恐惧。

第丘吉尔章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点59分。

没错,我也是第一次从我的主人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情绪。

我的名字叫丘吉尔。

我是一条拉布拉多犬。

我的主人叫罗浩然,他是这座大厦的主人。

我是三岁的公犬,正值一条狗的花样年华,和其他拉布拉多犬一样忠诚又调皮,也像其他成年狗那样对异性蠢蠢欲动,却又不像它们那样多情又滥情。我只喜欢莫妮卡,一条毛色雪白的拉布拉多犬,长得又萌又迷人,是我心中的女王。它住在地下一层的宠物店,每次主人牵着我经过,店主都会把门关紧;如果莫妮卡出去散步,恰遇我也跟着主人溜达,店主就会紧握绳子,不准我靠近半步——晕,难道我脑门上贴着“色狼”俩字?我只能远远看着它销魂的眼神,格格般的身姿,步步惊心走来,又痛苦地甩着尾巴被拖走。我活了三个春秋,从未与异性一亲芳泽,无数夜晚忍耐激情与冲动,只想把那一刻留给最心爱的——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莫妮卡,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等到世界末日也来了!

一个多钟头前,我想去寻找莫妮卡,却被主人强行喝止。当我头一回背叛主人,逃出他的视线,冲到地下一层的宠物店,却发现莫妮卡已被压死在废墟下!

我的生命之光。

我的欲望之火。

我的罪恶。

我的灵魂。

莫——妮——卡:先是唇音,舌尖再向上,最后舌根与上颚深处摩擦。

即便世界末日降临到我的头顶,最终审判打断我的脊梁,我也再不会反抗。因为,莫妮卡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

回想我的一生,自打出生就跟随主人,住进未来梦大酒店顶楼总统套房。我的主人除了开会与出差,常年居住于此。每个楼层,每个店铺,每个角落,我都了如指掌。每天短暂的放风,就是到大厦外的狭窄绿地,呼吸这座城市肮脏的空气。

悲催的我只有三岁,一生才过去四分之一,就撞上了世界末日。

二十四小时前,我惴惴不安,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烦躁慌乱地夹紧尾巴。我还看到老鼠反常地窜到酒店,惹得我大声吠叫想把那些讨厌的家伙赶走。你知道我们要比你们敏感许多倍,不仅仅是鼻子,而是所有感觉器官,我们能感知即将发生的灾难,而你们还像一群蠢蛋歌舞升平地等死!从清晨开始,我就向老天祈祷,但愿我的预感是错误的,我还想多活几年,还想有朝一日,与我的莫妮卡成就燕好。

可是。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如今,差不多将近四个小时过去,我们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无论是幸存者们的科学与理性分析,还是我这条狗天生的动物磁场反应,都已确认——

我靠,世界末日,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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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前她痴恋着他,却被他含笑送下地狱。两年后她归来,却是换了一副皮囊,换了副心肠,无人相识。她归来了,带着她的恨,主动接近,主动迷惑,步步为营……却没想到他说,“知不道什么叫做无以回报,以身相许?不懂,我教给你!”你嫁,或者不嫁,皇上已经出现,腹黑无疑拂袖离那货而去,或者,与那货互虐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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