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与李绅一见如故,并要当他进京赴考的推荐人,可见二人交情至深。于仕远笼络住李绅,就可牵牢韩愈这条线,更何况李绅才高八斗,将来的成就在韩愈之上也未可知。所以于仕远不遗余力地讨好李绅,甚至把刚买到手的一座宅子也送于了他。
李绅的一切后顾之忧全部解决,再无理由推脱县学掌学的差事,满心不情愿地走马上任。
县衙东北角院墙外,坐落着一座不算太大的院子。这里便是县学。座北朝南正房五间,是各科塾掌备课、批改作业的办公场所,同时兼顾给他们提供喝酒行令的所在。
正房前左右两侧厢房各是六间,分别是诗赋、明经、明法、明算四科的塾堂。由于唐朝中晚期的科举考试,特别注重诗赋,因此绝大多数的学子,为了求取功名,都以诗赋创作当作攻读方向,从而造成诗赋塾堂的学生人数,比其他三科加起来还要多。
于仕远兼任着县学的总掌学,任命李绅为诗赋塾堂的正掌学。当李绅走进塾堂,简直看呆了。
三间屋子,黑压压全是脑袋,至少不会少于百人。学生中最小的不到十岁,坐在最前排的五人都有五十多岁了,正对讲台坐着的那位,须发皆白,估计距离七十也差不了多少。此时微闭二目,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只是声音太低,听不清他念的是什么。
其实李绅并不清楚,唐朝科举考试录取率极低,年到五旬中个进士,已经十分难得了,所以唐朝才会有“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古代的讲台与现代有所不同,讲桌后放着一把椅子,是塾师的座位;墙壁上也没有黑板诸如此类用于板书的设备,上课都是塾师抱着书本念,学生在下面听。
李绅坐到座位上,看到下面学生都是手捧书本念念有词,竟然没一个人注意到他。拿起讲桌上的醒木,“啪”的拍了一下。
绝大多数的学生抬起脑袋,望着李绅。估计是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掌学,目光中透着好奇。
距离李绅最近的那位老先生,好似没有听到,仍是摇头晃脑继续他的诵读。
如此这把年纪,还来跟儿童幼子一起争夺功名,真是应了那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
由于人多屋子小,李绅弯腰起来,双手已经足以够到老者的面前。把手中醒木在他的书桌上猛地一拍:“老师要上课了,你没有听到?”
老者好似清醒了,睁开双眼望着李绅,轻蔑道:“你讲你的学,我读我的书,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老头很明显是看不起他。如果今天不把他制服,以后别想在县学待下去。李绅嘴一撇,嘲讽道:“怪不得你偌大年纪,还要在此当童生,不好好听老师讲课,你就在这儿自顾自,念到死吧。”
李绅一席话正中老者的痛处,脸色苍白,嘴唇哆嗦道:“我七岁以神童之名进入县学,六十载而求取不到功名,实在都是你们这些掌学误我。”
“呜呜…..”老者说着说着,竟涕泪横流哭出了声。
又一个范进。李绅一哂说:“既然你的前途功名都被县学老师耽误了,你为何还要到这里,干脆回家自学得了。”
老者用衣袖抹了一下眼泪,哽咽道:“我为何要回家?我一但回了家,那些前来县学视察的老爷们,发现不了我这个神童咋办?”
李绅仔细打量老者,见他目光炯炯不像是在开玩笑。不由暗自叹息,功名利禄害死人,如果他不是功名利禄心太重,怎会变成现在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
李绅不愿再与一个疯子继续交谈,拿起桌上的诗经说:“我们现在开始上课。今天我给大家讲解《关雎》这首诗的深刻内涵……”
李绅的话尚未说完,下面顿时乱哄哄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李绅连续用书本敲击桌子,“不愿听课的,看书、睡觉,悉听尊便,再有谁胆敢搅闹课堂,严惩不贷……”
仍是那位老者,一脸不屑说:“老夫十岁便开始诵读《诗经》,早已滚瓜烂熟,你今天还要拿它当成开讲第一课,这不是耽误咱们的大好时光嘛!”
黄土埋腰的人了,还有大好时光?李绅气得只想乐,抬头正好发现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位少年,在这些学生中,应该算作最小的几个其中之一。
年纪大的坐前排,年龄小的反而坐后排,看起来这县学也是论资排辈。
这少年穿着一身青葛布长衫,上面还补着几块补丁,但针线细密,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他虎头虎脑,一双大眼睛透着机灵,与李绅在贾家庄收的徒弟贾耀宗,无论相貌,还是听李绅说话时的认真劲,很是相似。
李绅对这少年顿生好感,把他招呼到了讲台前。指着他对那位老者说:“既然你不愿听我讲课,请你把位置让出来给愿意听讲的学生。”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比他孙子还小,却要给他当老师。老者早已不耐烦,不满地哼了一声:“我这个位置是拿银子买来的,你要我让给他,他必须还我银子。”
李绅认识到刚才自己判断失误。在这里坐前坐后,不是依仗年龄、成绩、身高等因素,仅凭的是银子。怪不得这少年要坐在最后一排,看他的穿着打扮,家中一定拿不出为他买座位的钱。
李绅冷冷道:“我不管为了这最靠前的座位,你花了多少银子,到我这儿一律行不通,要是不服气,你可以去找总掌学于县令。”
能以十多岁的年纪当上诗赋科正掌学,没有极硬的靠山,根本不可能。
老者不敢再跟李绅叫板,嘟嘟囔囔,抱起桌上的文房四宝,走到最后一排,坐到少年原先的位置。
李绅让少年在面前坐下,问他叫什么,家住哪里。
“俺叫李商隐,家就住在县城。”少年回避着李绅的目光,弓腰塌背,带着很深的自卑。
“你就是李商隐?!”李绅往后退了两步,仔细打量着。
李绅的表情使李商隐暂时丢掉了自卑,看着他奇怪地问:“老师,您知道俺?”
李绅暗想,我当然知道你,只不过那是一千多年之后。笑着摇头说:“我不认得,只是奇怪你既然住在城里,为何会穿成这样?”
这位老师跟其他老师没什么两样,也是以貌取人。李商隐失望回道:“俺爹是替人挑担的脚力,为了将来俺不像他一样吃苦受累,才省吃俭用托人把俺送到了这里。”
李商隐在唐朝诗坛上的影响可比李绅大多了,要是经自己的手把他栽培成才,将是一件多么得意的事。
李绅告诫李商隐:“你爹能把你送到县学来,实在不容易,你可不能学你的那些同学,要听老师的话。”
“请老师尽管放心,俺一定听你的话。”
李绅把手中的那本《诗经》递到李商隐眼前:“这诗经是诗歌创作的鼻祖,要想在诗歌创作方面有所作为,不光要熟读背诵,还得理解她的内涵。”
李商隐心悦诚服,向李绅道:“俺早已把《诗经》全部背熟了,但里面好多诗歌的含义,俺并不能理解,找老师请教,他总是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只要书背得熟就行了,刻意地去理解它的含义作什么。”
怪不得这些学生对他的教学不屑一顾,原来都被原先那位老师的教学方法带入了歧途。“误人子弟,简直是误人子弟。”李绅义愤填膺地问李商隐,“跟你说这些话的是哪位老师?”
“副掌学关英仁,关先生。”
“好,我找他去。”李绅扔下手中的课本,奔回到了办公室。
诗赋科的副掌学关英仁,正坐在办公桌前,手中端着小酒壶,滋啦一口酒,随手又从桌上的纸包中,捻起几粒盐煮花生米扔到嘴里。
看着关英仁自在得意的模样,李绅恨不得一把将酒壶打落地上。揶揄说:“关先生,你真好的雅兴。”
“哦!原来是正掌学。”关英仁睁开迷离的醉眼,把酒壶递向李绅:“你也咪一口?!”
按常理,李绅以少年之身,竟当了诗赋科的正掌学,而关英仁比他年长了足有四十岁,却给他当了副手,稍有个性的人都会难以忍受。关英仁却不这样,难得有人替他承担教学任务,给他腾出多少喝酒的时间啊!何乐而不为。
李绅把酒壶几乎是抢了过去,一下墩到了桌子上。这是一把泥壶,质地粗劣,壶底被李绅墩掉,残存的酒液顺着桌面四散开来。
性情温顺的关英仁,没有责怪李绅的无理,只是可惜了他的酒。趴到桌面上,像狗一样地舔开了。
李绅恶心得直想吐,往旁边闪了闪。
关英仁把桌面舔了两遍,砸吧砸吧嘴:“多好的酒,足糟蹋了一小半。”
李绅环视四周,没有去上课的那些同仁,对关英仁的一番猥琐表演,好似司空见惯了,至多扭头看两眼,连个跟他开玩笑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