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无风,飞鸟绝迹,整座山头如死般寂静,只有两位宗师沉重的喘息声。
众弟子早前被秦紫衣一刀重伤,经脉郁结,真元逆转,根本无法动弹。
而两位掌教此时的伤势更是沉重恐怖,谁都看得出,如果不尽快处理,只怕撑不过半个时辰就得双双魂归幽冥。
秦紫衣自然死不足惜,但掌教真人却万万不能有事。
几名修为较高的弟子满脸凝重,尝试调集真元冲开堵塞的经脉,却是脸色一白,喷出一口淤血,非但没有进展,反而让伤势加重。
在这种情况之下,只有两人其中之一能恢复行动能力,将对方杀死,方能解开僵局。
众弟子知道帮不上忙,只能满眼担忧的看着两人,企盼元守真人能够先秦紫衣一步恢复行动能力,一剑将这个强敌刺死,以免后顾之忧。
虽然元守真人断了一臂,但却非致命之伤,相比之下秦紫衣腹破肠断,伤势要严重的多,但元守真人毕竟年岁老迈,不如秦紫衣年轻力壮,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先一步站起身来。
每个人的心跳都在加剧,气氛无比压抑和紧张,竟比刚刚目睹两人对战时还要沉重。
藏在远处灌木丛中的顾亭西也早已目瞪口呆,从遇见荒宗弟子对战秦紫衣,到秦紫衣一刀破阵,再到元守真人从天而降,与秦紫衣展开惊天之战,最后两人近乎同归于尽,一个断臂一个重伤,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间,局势发展之险,变化之奇,无不令他心神震撼,大出所料,竟是比茶楼里说书先生的话本演义,还要精彩数分。
此时就连他也十分好奇,究竟谁会先站起身来,了结战局。
一旁的老者看着场中争斗,却是满脸漠然,捋须不语,似是索然无味。
时间一点点流逝,两人的血越流越多,浸满身下的黄土和枯草,显得触目惊心,浓郁的血腥气隐隐飘散在空气里,让人闻之欲呕。
就在所有人的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上时,死寂到了极点的林间突然响起了窸窸窣窣衣裳摆动的声音,所有人脸色都变了,显然已经有人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起码能动了。
秦紫衣艰难的抬了抬眼,瞳孔收缩,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元守真人忍着剧痛,眉头稍微松了松,他知道,大局已定,今日之后,无极门再无威胁,千余年前荒宗祖师没能拿到的半张残图,今天将要归荒宗所有,准确的说,是归他所有。
最先站起来的,是白阳。
他的修为,毕竟比其他荒宗弟子高出一线,此时虽真元紊乱,但调息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稍微疏通了手脚的经脉,虽仍僵硬无力,却勉强能够移动。
荒宗弟子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看着白阳一点点的握住道剑,缓慢的,近乎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一小步一小步向元守真人和秦紫衣走去。
元守真人咧着嘴想笑,声带却动不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秦紫衣身体略微颤抖,神色越发冷厉,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不甘,不甘心死在竖子之手,他是一派掌门,他是一代宗师,他不认为白阳有资格杀他。
元守真人看懂了他的意思,所以越发开心,眉间的皱纹弯弯,像是在笑。
白阳的面色极其沉重,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然和狠戾,看着很是可怕,他走的很慢,他跟元守真人和秦紫衣只有十多步的距离,却仿佛走了一生。
等到他来到两人的身边,举起了手中轻微抖动的道剑时,秦紫衣脸上的神绪已经平复了下来,变为淡然,或者说索然。
他毕竟是一门之主,生死之前不可失了气度,他已经准备好接受这一切,保持冷傲面对死亡。
他看着白阳缓缓举起手中的道剑,然后刺出。
剑锋在西斜的阳光下显得冰冷而锋锐,缓慢而坚硬,下一刻,便要刺穿一个大修行者的心脏,了结一段,或许谈不上传奇的人生。
秦紫衣看着剑锋的闪光,有些炫目,他的眼帘有些重,觉得有些累,生命似乎一点点的离开他的身体,他想着,下一刻便可以放下,永恒的沉睡。然而,他的双眼却在瞬间蓦然睁开,剧烈的精光爆射而出,平复下来的心脏瞬间暴跳,他微微张了张口,脸上挂满了震惊,但仅仅只是一瞬,然后便是戏谑,是冷笑。
同样微微张着口,脸上挂满震惊,恐惧,不解,疑惑,愤怒的,还有荒宗众弟子,还有元守真人。
远处的顾亭西再度惊呼出声,除了他身边的老者,却没有人听的到。
因为白阳的剑,没有贯穿秦紫衣的心口,而是一转头,刺向了元守真人。
没有任何防备,没有任何抵抗,剑尖没入皮肤,刺破心脏,切断心脉,从后背贯穿而出。
元守真人因为痛楚和不解而圆睁的双眼,瞬间血红一片,如欲滴出血来,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只是抖了一抖,然后感觉自己像泄了气的皮球,生机以恐怖的速度流出体外。
在气息全然断绝的最后一刻,他想明白了,这是为什么,却连感觉到恨的时间,也没有了。
白阳满是赘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默的像一头野兽。
他艰难的俯下身子,在已然没有气息的元守真人身上摸索半会,然后掏出了一张发黄的图纸,图纸有一端是残破的裂口,显然缺了一块。
荒宗众弟子看着他的动作,瞬间明白了过来,怒气填满胸臆,几个能够开口说话的弟子,马上义愤填膺的骂了出来。
“白阳,你这个欺师灭祖的人渣。”
“你竟然为了这件秘宝,杀害自己的师尊。”
“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
……
只有少数几个弟子,眉头紧皱,思绪万千,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说。
白阳坐在地上,脸上布满疲倦,似乎刚刚这些动作,又耗尽了他为数不多的真元和力气,他抬头冷冷的看了荒宗众弟子一眼,没有特别威胁的意味,但众弟子却觉如芒在背,声音低了下来,一时不敢开口辱骂。
沉默了一会,其中一个荒宗弟子终于开口说了话,声音有些低,却无比清晰,一字一句的传来,“白师弟,无极门秦紫衣意图袭杀我等,掌教真人现身相护,虽重伤秦老贼,自己却伤重不治,你杀了秦老贼,为掌教报了仇,我回归山门之后,必会向宗内长老禀明你的功勋,力荐你为新一任掌教人选。”
其他弟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纷纷转头望向这名出声的弟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人竟然卑鄙无耻到要跟白阳狼狈为奸。
但众人瞬间就明白了过来,望向这名弟子的眼神变的复杂起来。
白阳刺杀掌门,下一步便要杀死秦紫衣,拿到另外半张图,那么最后一件事,只怕就是杀死这里所有荒宗弟子了,以免他杀元守真人的事情泄露出去,引来荒宗的无尽报复。
事关生死,所有人都不再正义凛然,沉默不语,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如今看来,刚刚那位同门说的话,未必就不是一个两全之策,掌教已经死了,又何必再赔上众人的性命。
白阳没有管荒宗众弟子在想什么,感觉气力稍复,便提起了剑,转头望向秦紫衣。
秦紫衣觉得特别可笑,元守真人把今天的一切都算到了,唯一失算的地方,就是竟然没有预料到他这名弟子如此狠辣贪婪,他竟敢留这样一只豺狼在身边,放到今天这个局里,最终带来不可挽回的变数,彻底的失败。
虽然他仍然面临生死危机,但他至少看见了新的转机。
此时他真元稍复,看着将要对他下手的白阳,说道:“我的图却不那么好找,并不在我身上,你若杀了我,怕是这辈子都拿不到。”
白阳果然顿了顿,有些犹豫。
场间的气氛十分微妙,就在不久前,类似的局面也在他们两人身上发生过,只不过现在他们的身份处境却是彻底调换了过来,命运实在是玄妙至极,不可预测。
但现在的情势跟刚刚又有一些出入,因为白阳怕死,甚至怕残,怕受伤,但秦紫衣明显不怕,他可以死,但也可以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死,所以白阳不能以酷刑威胁秦紫衣,砍手砍脚都没用,惹怒了他大不了一死。
白阳看着秦紫衣的眼神,明白他的意思,他微微陷入沉思,说道:“前辈若肯告知图纸下落,我答应不杀你,并帮你疗伤。”
秦紫衣终于有力气笑了笑,类似的话,不久前他也对白阳说过,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讲,威胁没有意义,诓骗也没有意义,只有交易有意义。
他说:“你先帮我疗伤止血,我再告诉你图纸在哪可以取到。”
白阳脸色一寒,握剑的手紧了一紧。
秦紫衣道:“你只能照我说的做,或者现在就杀了我。”
白阳咬了咬牙,说道:“前辈修为太高,一旦稍微恢复,我连命都没有了,还要图来做什么?”他神色数转,有了主意。
秦紫衣当然明白他有什么想法,脸色瞬间如堕寒潭般阴森,却什么也没有说。
白阳冷冷的道:“得罪了。”然后调集有限的真元,一掌打在秦紫衣的丹田之上。
秦紫衣口中不断溢出鲜血,感觉体内有无数真元沿着经脉,从周身百窍溢出,还归天地之间,气海粉碎,真元尽消,数百载的修为就此沦为虚无。
他心中无比绝望,硬是咽下了数口鲜血,只是冷冷的看着白阳,没有说任何一句有失气度的话。
气海消散,无异于伤上加伤,他感觉自己现在无比虚弱,只怕转眼便要昏死过去,永远醒不过来。
白阳从袖中取出一枚丹药,喂他服下,秦紫衣感觉精纯的药力在肚中散开,心口微热,精神略复,这才稍微有了呼吸的力气。
十数息之后,感觉秦紫衣心跳渐稳,他一手落在秦紫衣心口,度入真元,护住他的心脉,一手握住荒剑,瞬间拔了出来,鲜血瞬间狂涌而出。
秦紫衣已然是个普通人,经此剧痛当场晕死了过去。
白阳运起真元,一道疗愈圣光覆盖在秦紫衣腹部的剑口上,过了十数息,血渐渐止住,他这才松开了手,撕下布条帮他绑住伤口,感觉秦紫衣心跳虽然微弱却还算稳定,知道他这样的大修行者,即便一朝修为尽散,生命力仍然远超常人,这条命暂时算是保下了。
做完这些动作,他感觉体内的经脉有些隐隐作痛,终究是未能贯通,真元不继,不禁咳嗽了起来,只得坐下重新调息。
荒宗弟子们越来越紧张,眼见秦紫衣保住了性命,一时不便醒来,可他们的性命是否能够保住,却还没有定论,天知道待会睁开眼的白阳,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便在这时,不远处那颗树下,早先被秦紫衣封住经脉却没杀死的小侍女,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想是她才刚刚可以修行,不过才半只脚踏入望气初境,修为太低,秦紫衣不屑杀她,只是一道真气封住她的行动。
她并未昏迷,只是不能动弹,一直运转体内微弱的真元疏通经脉,直到此刻才解开禁制,刚刚发生的所有事,她都看在眼里。
白阳半睁着眼看她,眼神中难掩厌恶之色,说道:“丁小真,拿起剑,把那些荒宗弟子都杀了。”
小侍女丁小真不料恢复行动爬起身来,竟听到这么一句话,她本就稚气未脱的小脸蛋瞬间焉了下来,若非脸上有些脏,年龄有些小,姿色很一般,倒真有几分惹人怜惜的味道。
“少爷,他们可都是您的师兄啊。”小侍女带着哭腔说道。
白阳冷哼一声,说道:“你若不杀他们,待会我就先杀你。”
丁小真神色惘然,看看少爷,又看看那帮满脸惊恐的荒宗师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了想说道:“少爷,要不然让师兄们发个毒誓,不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别人,你说好不好?”她这句话天真而又可笑,就连荒宗众弟子们听了,都觉得有些生气。
白阳忍不住睁开了眼,咬着牙说道:“看来你是真的想死。”
丁小真被他的神色吓住,瘪了瘪小嘴,豆粒大的眼泪咕嘟咕嘟滚了下来,滴落在手上。却哪里敢真的拿剑杀人。
顾亭西越看越是生气,他一点都见不得这个小侍女被白阳如此欺负,大概是因为这个小侍女跟他一样,出身卑微,却又屡屡招上位者轻慢欺辱,让他起了同病相怜之心。想起白阳今天阴毒无比的做派,连弑师夺宝这样天理不容的事都敢做,心中不由的又是厌憎又是愤怒。不知道那两张图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竟引出今天这许多事端。
他转头望向老者,说道:“老师,不能再让这个畜生这么草菅人命了。”
老者偏了偏头,示意他,你要管便去管。
两人相处数月,顾亭西已深知老师沉默寡言的习性,能用眼神交流清楚的事,就绝不多说一句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