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大小小以兰为名的山峰不计其数,有地理学者做过统计,世间诸国之中,名为兰山的山峰起码有三百多座。
然而一旦有人提起兰山,那么所有听众的心中永远只会出现一座兰山。
便是那座如屏如墙,环绕大玄京都,四季兰花不谢,兰香万古常留的兰山。
世间兰山三百座,但世人心中的兰山,却仅有一座。
也唯有这座兰山,才是真正的兰山。
没有人能说清楚兰山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也没有人能说清楚兰山对修行者而言的意义。
因为兰山,有墨阁。
天下第一的墨阁。
百姓们常说,如果世间有神仙,那一定便在墨阁。
那位在上一个时代被誉为万剑之尊的剑圣樊空曾经说过,如果世间没有了墨阁,那么他手中的剑,也就没有了意义。
而在今晚,在顾亭西刚刚倒地,气血化作雾气蒸腾上天的那一刻。
兰山三十六峰中,那座有些低矮,绿植有些黄败,峰上兰花并不太娇艳的芷凝峰中,一座小小草庐前,一个农夫打扮,面容朴实无华,气质平庸的男子,停下了手中翻弄杂草的小花铲,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然后抬起了头,看了看今晚有些浑浊的天空。
云气有些紊乱无序的纠结在一起,月光有些黯淡,时隐时现,似乎这抹月色亘古以来盈亏无度,今晚倍感疲乏,星光一颗也无,好像天穹之上,万古以来,本就空落寂寥无一物。
男子看着今夜毫无美感的夜空,感受着那一丝淡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来自远古的气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心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仅仅是一瞬,那丝气息便彻底消逝,再也不复存在,又过了半晌,他才低下头来,目光回到眼前那株枝叶有些疏落凋敝,显然不太健康的兰花,重新为它翻除杂草,挑拈害虫,俨然一个专注的园丁。
他不是兰山中的圣人,他只是兰山上一个普通的种兰人。
只是,就连兰山上的圣人们,都不太清楚,这个男子究竟在一座又一座的山峰之上,种了多少株不分季节,四季常香的兰花。
仿佛亘古以来,这个男子就在山间流连,凿土,载花,浇水,施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
……
一年最美不过春雨霏霏,酷热不过夏日炎炎,萧索不过秋风瑟瑟,而幽寒不过冬雪绵绵。
四季有时,循环不息,此乃天道,是天地间亘古恒定的规则与坚守。
只有一个地方是例外,在这里,冬雪又何止绵绵。
在这座人类最古老的城池之中,巍然高耸的城墙沉默地蛰伏在万丈冰川之上,充满着苍莽古老的气息,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在漫天呼啸肆虐的狂风暴雪之中,如此宏伟高大,无比坚固的城墙,仿佛不为抵抗那些来自南方兵强马壮的虎狼强国,而是为了阻挡风雪之神畅游世间冰封千里的快意身姿。
万古风雪天下白。
这场雪,又何止下了千万年。
世世代代居住在九万里梦川的灵族子民,又有哪一夜不是在风冷雪漫中入睡,大地风寒雪冷,才是灵族子民对世界的认知,那些春暖夏长,百花盛开的记载,不过是书中引人遐想的美好想象罢了。
听说南方确实有四季更替,春暖花开的美好国度,但除了灵族中那些大人物,又有谁有能力可以穿越茫茫九万里梦川,到达只在书中有只言片语记载的美丽而温暖的南方国度呢?
当有稚嫩的孩童,问及家中年长的老者们,梦川为何名为梦川时,多数老者们都只会回答,至古以来便是这么叫的,也许是第一代大灵尊所命名的吧。
而却有少数一辈子心心念念那个书中记载的温暖国度的老者,会这么对他的孙儿说,因为九万里冰川以南,有一个,或者数个在梦中才能见到的,四季如春的美好国度。
此时孙儿又会好奇的发问,稚嫩的小眼闪烁着无邪的光泽,爷爷,那春又是什么呀?
老者只能苦笑,想着那遥远的南方呵,你如何才能不吝春色,融化梦川九万里,让北灵城墙下开出万朵鲜花,让灵族的孩子们知晓什么是春意盎然。
是的,九万里梦川,便是九万里万年不化的万丈冰川。
就在今晚,在遥远的南方,当顾亭西在气血蒸腾的苦痛中抽搐不已之时,冰川之下,深入地底那股连接北海的黑水暗流之中,有两团碧绿色的光芒,从微弱而至盛放,宛如两团沉静的火焰,并不炽热,却异常森冷的,在冰川之下的地底暗流之中,无声的燃烧着。
像是一头来自远古莽荒的水中巨兽,沉睡了千万年后,终于在某一个时刻,因为天地间突然出现的一丝一闪而逝的气息,第一次睁开了双眼……
……
……
在西川郡美丽的大陆版图的西边,是一条蜿蜒秀气的海岸线,几座不大的海滨城市错落其间,无数小小的渔船在这片海域沉浮千万年,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渔民。
连接西川郡的这片大海,叫做西海,没有人知道西海有多大,没有人知道西海的尽头在哪里。即便是西海之上,那个大陆上最强大的王朝之一的西黎国,也不知道。即便西黎国无数代君王都曾派遣铁舟甲船环海探索,但从古至今,没有一支船队能够寻找到西海之极。只是发现了无数新的岛屿,以及无数未开化的蛮夷,甚至是无数充满凶险和神秘的灵山宝地。
今夜,在比西黎国那片庞大无比的岛屿还要更西边,已经无限接近人类向西探索的极限边缘的一处海域之上,此时有巨大的风浪在海面上穿行。
数百丈高的浪墙顷刻生成,像海神从深海之极探出的一只又一只巨掌,接连的拍击在海面上,无数轰鸣声中,又激起一面又一面的滔天浪墙。
海面上的风像失去方向的神灵一般,肆意的旋转奔袭着,疯狂地散发着自己的神力,将海水与天空搅成一团乱麻,似乎要将天空卷下跟茫茫西海混在一起,让天地就此合归一处。
像这样发生在世界边缘的恐怖天地异象,普通人根本难以想象,更不可能见到。
因为在见到如此磅礴的天地大力之时,再如何强悍的生命也难以承其威势,必然消陨。
然而此刻,在那片动辄爬升到如山峰一般的高度,再重重坠落摔成粉碎的浪尖之上,却分明有一叶小舟,一名身穿蓑衣,渔夫打扮的老者随意的坐在船头,手持一杆长约六丈的细细鱼竿,竟迎着足以掀翻数座海滨小城,覆灭数座岛屿的滔天巨浪中,凭舟垂钓,如此不合常理宛如神迹的画面,又有谁能相信。
奇特的是,不论浪头如何高高掀起数百丈,声势如何吞天盖地,那叶小舟却始终轻灵无比的在浪间穿行,没有一波浪潮可以掀翻它,将它带入深海之中。
那位微靠在船头的悠闲老渔夫,在如斯恐怖的天地之威面前,永远有几分轻蔑和不以为意,那杆细细的钓竿,突然在海浪中一抖,拉出一条金翅桂鱼来,闪着金辉的鱼鳞在无星无月的夜色中仍然璀璨夺目,显得圣洁无比。
事实上在西黎国,金翅桂鱼早已列入濒危品种,已经几十年未曾捕获过,更不用说体型如此庞大肥硕的,明显在海中畅游了几百年岁月的成年品种。
老渔夫嘴角上扬,看来今晚收获不错。
哪怕风浪滔天,依然悠闲泛舟,洒然垂钓,如此豪情恣意,如此放纵无畏的老渔夫,却一瞬间眉头微微蹙起,一对细眼放出如冷电般的光芒,在那片云气不断翻滚的天穹之上,有一丝微弱的气血的味道一闪而过,如此缥缈,却又如此熟悉,虽然当年不过闻过一回,但那股气息,却深深烙在识海之中,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
他有些怀念这个味道,然后身体有一些轻微的颤抖,是因为兴奋吗?
不,不单单是因为兴奋,还有一丝已经一千多年没有感受到的恐惧。
毕竟这世上,终于还有一丝令自己恐惧的事物,然后老渔夫又因此而感到微微兴奋,然后他轻轻笑了起来。
如果此时有人能看到他的笑容,一定会生出一种极为奇异的感觉,像是喝了一碗二十年的女儿红,微醺却不烂醉,心底甜丝丝的,暖洋洋的,充满美好而舒服的感受。
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笑容,在年轻的时候,不知该让多少红颜情思憔悴,夜夜垂泪,浸湿罗裳也终究不悔。
……
……
遥远的东方,有一片古老而极尽广阔的森林,这里的树木最细也要四人合抱,而更深处,林木宛如擎天巨柱,根根直通天穹,枝叶伸展处,有云霞缭绕,于是这种古老而高大到不可思议的树木,便叫做云木。
这片森林,便是云木林。
每当初晨,占据整片天空的朝阳,从云木林的最深处缓缓升起,不尽的热量让林中遍地黄沙,却晒不死那接天连日的无尽云木,千万年来,云木早已褪去绿意,被朝阳染成火红之色,片片红叶在晨光中流光溢彩,释放着温暖平和的气息,从远处看,宛似地平线尽头的一片火海。
云木林,是太阳初生的地方,是太阳的故乡,是天地间最后一片神域。
居住在这里的,是这片大地最古老的种族之一,他们就叫古族。
古族的孩童迎朝阳而生,天生便有一头绯红的发,古族的男子大多身材颀长壮硕,肌肉精致,充满原始的美感和强大,而女子尽是五官深邃,眸如星海,肌肤雪白,细腻柔嫩,仿佛遮天的太阳也无法将她们的肌肤晒黑,有着原始的秀美与诱惑,古族子民拥有令世人垂涎不已的古神血脉,每个孩童生而望气,神识自生,天生便是修行者。
但他们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片广袤无边的云木林,因为林外有数之不尽,比蝼蚁还要多,却比魔神还要恐怖的普通人类。
他们形貌猥琐,血脉浑浊,却有着蛇蝎豺狼般狠毒贪婪的心,他们将古族的男子用秘法控制为奴,将古族的少女幽禁凌辱,甚至有无数邪修,用古族之人的强大真血修行邪术,每天要放空一名古族子民的血来供自己修炼。
每一个古族的奴隶,都能在诸国之中卖出天价,被诸国王公贵族不惜重金争相抢夺。
古族是古神后裔,是这片天地间最纯净,最高贵的血脉之一,但他们却只能龟缩在云木林中,苟延残喘,不敢越雷池一步。
在云木林的最深处,那处恐怖的断崖前,有一座由九块巨石垒成的九层祭坛,上面镂刻着无数古老而玄奥的铭文和壁画,那是远古的神迹和神谕,是每一个古族子民终身奉行的圣经和至高的信仰。
祭坛之外,是一片被朝阳灼烧焦枯的崖壁,崖下是不知千百万丈深的日巢,传说,这里便是太阳初生的地方,是这片天地真正的源起之所。
九层祭坛的最顶端,有一座盘膝而坐的石像。石像正襟危坐,身上盘结着根根粗壮的青藤草蔓,石像的臀部与祭坛的石台早已根连在一起,青苔不分彼此,攀援而生,仿佛自古以来,这座石像便与祭坛向日同生。
石像背对云木古林,面向断崖日巢,可以想见,他便是这片天地之间,每天最先见到初生朝阳的“人”。
所有古族的子民都知道,这座石像是一千多年前,那位充满传奇的古族大祭司望日坐化的遗骸,千余年来,非但没有随风消散,反而石化,与祭坛同体,成为古族子民瞻仰膜拜的神像。
然而今晚,就在顾亭西神识堕入血海,体内异象频生之际,这座千年不朽的石像,他的眼帘,似乎突然动了一下,没有人能够看到此时诡异无比的一幕,包括星月,因为今晚的云木林,也是无星无月,只有死寂的黑暗,等待着日巢里那轮火红的朝阳来破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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