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荒宗弟子仅仅只看了一眼，其实连老者的面孔都未看清，他的神识便被撕裂成千万碎片，神智尽丧，修为尽废，只怕这一辈子都如三岁孩童一般痴痴傻傻，永远无法恢复。
顾亭西自然不知道这一切，只是看着那男子突然脸色大变，似乎遭逢人生罕遇的巨大恐怖之事，汗出如浆，瞳孔散乱，口吐白沫，摇摇晃晃地步步后退，退到门外楼道之上，撞到栏杆，突然一个倒栽葱，砰的一声摔到了楼下。
整座客店瞬间静若寒蝉，先前房客吵闹痛呼叫骂之声都在一瞬间凝固，所有人都看着那名从楼上摔落，明显神智的男子，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随即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二楼，那是老者与顾亭西所在的房间。
顾亭西两眼放光，他本就不齿这帮人的嚣张跋扈，此刻见老师仅仅一个抬眼，就让那男子失神倒下，虽明知老师绝非普通人，但如此神鬼莫测的手段，依然让他满心亢奋，痛快无比。
他即便心智再如何早熟，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这个年纪的人，最是容易热血，兴奋，崇拜强者。
数息之后，楼下众人才反应过来，那些原先被丢出来，兀自愤懑喋喋不休的房客，眼见奇变突起，害怕事情闹大，祸及池鱼，瞬间低着头涌出门外，连同店小二跑的干干净净。
有人上前将那名摔下楼的男子扶起，见他兀自口吐白沫，双眼满是恐怖至极的神色，全身颤抖不止，喉咙里说着不知什么话，一个字也听不清。
众人惊疑不定，围了上来，肥胖少年面色现出几分凝重，他知道这位坠楼的师兄虽然资质平平，但毕竟修行多年，境界只比自己略低一线，但刚刚房间内明显没有发生任何争执打斗，显然他根本都来不及出手，就已着了对方的道。
看样子神识尽丧，竟是受了不可逆转的重伤，他深知这次碰到了硬茬，楼上的人绝对不简单，他眼珠只是一转，便有了主意。
当下折扇一收，向二楼房间的方向作了个揖，高声说道：“不知楼上是哪门哪派的前辈，我等是莫棕山荒宗弟子，晚辈乃宗主亲传弟子白阳，适才我师兄不知高人在内，鲁莽冒犯，还望前辈海涵见谅，晚辈在这给您赔礼道歉，请您莫要跟我们这些小小弟子一般见识。”
说着又是躬身一拜，也不理对方是否看见。
他言辞真切，态度诚恳，显得无比恭谨，竟宛如真是发自内心的致歉。
顾亭西心中冷笑，没想到这男子早先骄横跋扈，霸道至极，可这一瞬之间就低头认怂装孙子，态度转变比翻书还快，如此欺软怕硬，实在是无耻之尤，心中极度鄙夷。
又想他特意抬出自己的师承门派，怕是想让老师有所顾忌，不敢对他下死手，虽不知道荒宗是什么样的宗门，但既然教出一帮如此不堪的弟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想，老师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对一个不入流的宗派有所忌惮。
其实，荒宗在千余年前，倒也是个人才鼎盛，强者如云的强大宗派，但如今时过境迁，早已衰败，沦为不入流的旁门末道，大玄王朝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记得这个门派。
荒宗年轻一辈中也早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以至于碰到肥胖少年这种稍微有点资质的弟子，便不论人品，奉为至宝，隐隐然被师长当成下一代的希望。
但他却没有看到，此时楼下的人个个手握剑柄，暗运真元，哪里有半分诚心道歉的样子，分明只要一有不对，便是抢先出手，拔剑相向，将这间客店斩成粉碎的态势。
然而老者只是静静的喝着茶，并不答话，仿佛根本没听到楼下的声音。
胖少年白阳顿了顿，等不到对方应答，不知道深浅，心中惊疑不定，说道：“既然前辈在此休息，我等不便吵扰，这就告退。”
众人会意，纷纷快步退出客店，不敢有丝毫停留，只有最后那名背着大包裹的小侍女，出门前略微停驻，向二楼望了一眼。
众人来时声威喧闹，去时却是阒静无声，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顾亭西只觉得极其可笑，同时对老师的修为之神，又有了新的认知。
他想起刚刚那名小侍女，觉得她服侍着这样一帮无耻之人，实在很是可怜，不知还要受多少折辱虐待，一时暗暗为她担忧。
……
经过此番变故，整间客店只剩他们一房之客，连店小二也不知去向，他们也不在乎，关门睡觉，顾亭西本就疲乏，倒头便睡，低低发着鼾声。
次日朝阳初升未烈，晨光清亮如水，秋风瑟瑟之时，一老一少便已起身前往市集，将一应生活物资采购齐全，又买了几件入冬防寒的棉衣，主要是给顾亭西穿的，一切采办妥当，便又沿着来路，返回山中。
顾亭西下山时已倍感艰辛，此时上山还带着采购的一应物品，更是不易，两人行了半日，才堪堪翻越了第一座山头，忽听前方传来呼喝叱咤之声，似是兵刃相交，金铁破空。
老者神色如常，顾亭西已略微加快脚步，向来声处寻去。
两人透过茂密的树丛向前窥望，果然发现前方树林里有一伙人激斗正酣，竟就是昨晚那帮荒宗弟子。
荒宗弟子十余人，而他们的对手却仅有一人，那是一名身穿紫衣的男子，脸上带着个黑色的面具，手中拿着一柄不足两尺的暗红色短刀，虽以一敌众，但却意外的从容不迫，在十余人的围攻之下丝毫不落下风。
顾亭西想起昨晚那名小侍女，游目四顾，见她倒在离游斗众人不远处的一株大树旁，睁着双眼，满目惊恐，想是场间动起手来，她便被人放倒，动弹不得，旁边还有一副担架，上面躺着的正是昨晚被老者震碎神识的那名男子。
他有些担忧，眉头微蹙，不知道她伤势如何。老者似是看穿他的心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那女娃娃没事，只是被人封了经脉动弹不得，顾亭西这才松了口气。
顾亭西是第一次见到修行者之间的战斗，眼睛睁的极大，透过枝叶的缝隙，看的无比仔细，不肯错过一点细节。
只见一众荒宗弟子剑光如织，攻守进退暗合某种奇异的节奏和韵律，似乎是某种强大的剑阵，剑光层层叠叠，如百川入海，巨浪奔袭，威势滔天。
每一道攻势都引动剧烈的天地元气波动，剑光刺目耀眼，透着极其恐怖的威势，似要将剑光中心的一切斩成碎片。
众人越斗越急，紫衣男子横刀傲立，渐似招架不住，在剑光激流之中衣袂翻飞，显得无比脆弱，似乎随时有可能被十余道冷厉的剑光刺穿。
眼看着十数道剑光几乎连成一片，似浪花一般向紫衣男子席卷而来，他却突然往后斜斜退了一步。
这一退的落点，角度，以及时间都十分玄妙，恰正是剑阵旧势将尽，新势未生的一个微小空隙。
空隙虽小，却能全然避开那十几道翻江倒海的剑光，晚一分或者早一分都会被剑光席卷，身首异处。
荒宗众人齐齐变了脸色，他们当初在宗门里修炼这门剑阵之时，师长便已告知，这门剑阵的第一道剑势“观海潮生势”虽然无比强大，一旦联手施展，再强大的敌人也要困守其中，被千重万道浪潮般的剑光斩杀。
但每一道攻势之间，却有一个落点，在短短不足一息之间会出现间隙，这是这门剑势唯一的一点破绽，但在重重滔天剑势之中，又有谁能察觉到这个漏洞，并且精准的找到这个玄妙的落点，这样的大修行者只怕世间罕见。
一个绝难发现，即便发现了也绝难利用的破绽，也就称不上是破绽。
但今日这个紫衣男子却展露出令人难以想象的超凡境界，竟在数波攻势之间，就已看破这门剑阵的薄弱之处，并且身法玄妙，顷刻占定剑势空隙处，令这门剑势的威力无处释放，这令荒宗弟子们瞬间产生了极大的忌惮。
肥胖少年白阳处于剑阵中枢，他见势不妙，一声厉啸，剑势陡转，剑光道道兀立，有破云冲天之势，这是荒宗剑阵的第二道变化“天柱重山势”。
一瞬间剑阵不再如之前一样如海浪奔袭波荡，一转而如天降神山，巨石压顶，万千凝重如山的剑意从天而降，带着无可抵挡的威势。
紫衣男子冷哼一声，暗红短刀瞬间斩落，刀意破空而出，无处不在的天地元气似有一瞬间剧烈震颤，仿佛被这一刀一分为二，天空中出现一片元气真空地带。
而荒宗弟子齐齐施展的那片如泰山压顶般的剑意，竟就这样被阻在虚空之中，再也难以下落分毫。
白阳看到这不可思议的一刀，瞬间想到一个人，说道：“一刀分阴阳，一刀定乾坤，你是无极一刀秦紫衣。”
紫衣男子发出一声惊咦，说道：“你这小娃娃倒也有几分见识，竟能认出老夫的刀法。”
荒宗众弟子闻言都是心头一冷，无极一刀秦紫衣是西黎无极门的当代掌门，是当世一流高手，前辈名宿，当年以无极一刀纵横西海，威名早著，据说早就踏入了炼神境。
若是单打独斗，只怕荒宗里除了掌教真人，没有任何一位师长是他的对手，更不用说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小弟子。
这样的前辈高人竟全然不顾尊卑辈分向他们出手，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胖少年白阳人品虽不堪，但却有几分资质，此时见众同门心意动摇，剑势略有乱象，知道此时生死在一线之间，只有万众一心，拼死抗衡，才有一丝取胜的希望，他喊道：“众师兄们，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他修为再高，左右也不过一个人，我们苦修至今，难道未死战便要先怯吗？”
秦紫衣赞道：“你这娃娃倒有几分胆色和气度，倒有些舍不得杀你。”
此时剑阵再变，似如秋风席卷，飘忽凛冽，剑意轻灵肃杀，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却是荒宗剑阵里剑势最快，最难以捉摸，杀人无形的“青萍落叶势”。
十余柄剑越转越快，越转越急，一剑未尽，次剑又起，忽而向东，遽然却又在西，令人眼花缭乱，无从抵挡，玄妙之处，比早先更甚数分。
秦紫衣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说道：“荒宗传承千余年，确有不凡之处，如此玄妙万变的剑阵，我无极门中，没有一门剑阵可以与之并驾齐驱。”
他又是一声喟叹，说道：“只可惜你们修为不足，无法将这门剑阵的威力尽数发挥，否则说不定可以伤到我，罢了，看也看够了，正事要紧。”
他话音一落，手中的短刀突然发出铮的一声啸鸣，一道暗红色的刀光顷刻间如朝阳初升，璀璨耀目，在一瞬之间又如孔雀开屏一般分成了一十五刀，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十五道刀光在空气中凝固成一片虚影，数息不散，蔚为奇观。
但早在虚影未凝之前，十五名荒宗弟子手中的剑，便一柄柄同时脱手飞出，冲天而起，似乎是提前演练了无数次一般整齐划一，不分先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