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把徐大夫请来。”说好的今日会醒呢?
徐大夫正从前头看完热闹回来,见到随念便夸,“苏寻娶了你,是真有服气。”胆子是真的大,心也是真的狠。胆大心狠,能成大事!“我方才听说,胡家那小姐,一醒来便听见皇上将她指给了荣亲王做妾,直气得吐了口血。可还不及她撒泼犯浑,便被丽贵人扇了一巴掌。啧啧,这回算是戳了她心窝子。”
随念没工夫听这些八卦,只皱着眉头问,“都过了一夜,他为何还不醒?要不要再施一回针?”
“这针也不是想施就施的,”徐元道嘀咕道,又上前去替他号了号脉,“脉象渐稳,醒来只是时间问题,王妃你同他多说会儿话,说不定他听着听着,也想说两句,便醒了。”
……
随念将信将疑。
众人都散去,只留了她守着。她也不耐烦站着,又斜斜躺回了床上。
“你说,我会不会被你爹抓起来又打一顿?”
“你爹打人可疼了。我以前犯错,顶多被罚跪,还没被罚过鞭子。”
“背后皮开肉绽,上了药还有些痒,你醒来把我抓挠抓挠,嗯?”
“以后我再也不放你一个人呆着了,我都后悔死了。你一直不醒,是不是怪我没看好你?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徐大夫说,你这回受了伤,今年冬天更难熬了。要不,我们回南部吧,不在雁城呆了。这里又冷,又危险。或者,你同我去北部,我们一家都护着你。”
……
她昨夜几乎不曾闭眼,这样说着说着,倒是渐渐合上了眼。眼角有泪渗出来,她没有伸手去抹,任那眼泪没入枕头里。
苏寻醒来时,朦朦胧胧,只看见白茫茫一团光影,一只熟悉的手搭在他腰间。侧头过去,看见已经睡着的随念,眼角犹有泪珠。
心头一软,艰难伸出受伤的手去替她擦去眼泪。
随念被脸上的触感惊得一抖,瞬间醒了过来。睁开眼,苏寻有些苍白的脸就在眼前,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有她的倒影。
“你醒了?”随念立马坐起身来。这一动作,却忘了身上有伤,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苏寻见状,皱了眉,“怎么了?”
随念一听,便酸了鼻子。也顾不得身上的伤,扑上前去,抱住了苏寻。
“呜呜呜呜……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呜呜呜呜……我以后再也不打猎,再也不争名头了。呜呜呜呜……”
苏寻只得用未受伤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哭得极伤心。印象中,好像是头一回看她哭。他无奈,“都说女子梨花带雨,极为柔弱动人。但我发觉,你哭得有些惊天动地。”
随念不理。
“从前我想着,你这样的性子,整日里没心没肺的笑,也不知什么事能让你哭。现下知道了,却又直想让你笑。”
随念努力平息了一会儿,方才止住了哭声,只不住啜泣。“我,嗝,我也,好,好久没哭过了。”她渐渐放开了手,自己擦了擦眼泪,“你不、不知道,我看见、看见你身上,中了一、一剑,只想将他们,千、千刀万剐。呜呜呜……”说着说着,又掉了眼泪。
“千刀万剐的事,我们晚些时候再说。先说说,你身上怎么了?”苏寻耐心得为她擦眼泪。
随念却觉得现在应该请徐大夫来瞧瞧,慌里慌张找鞋穿,“没事,我去寻徐大夫。”
苏寻拽住了她的手,将她往怀里一带,随念便又被疼得咧了嘴。她仰倒在苏寻怀里,只看见他满目关切。
“念念,告诉我。”
随念转了目光,支支吾吾道,“这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儿,你先让我去将徐大夫喊过来,然后我们一起用了饭,我再慢慢告诉你。嗯?”
苏寻又盯了她好一会儿,方才妥协道,“好。”
徐大夫将将用完饭,便看到随念红着眼跑出来,惊得他手头的饼子都掉了,“怎、怎么,不、不好了?”他瞧着没那么严重呀,怎么招牌就要被砸了?
“没,他醒了,徐大夫你快去瞧瞧。”
徐大夫拍了拍胸口,给自己顺了口气,“哟,我说祖宗,他醒了你哭什么,吓得我哟。走走走,去看看另一位祖宗。”
替苏寻号完脉,徐大夫又改了改方子,“醒过来便好好养着,不能受风,不能受寒,不能过于劳累,也不能忧心……”
他还没嘱咐完,帐里又来了人。是皇帝。
帐子里的人都跪下行礼,叶宸摆了摆手,只向徐大夫问,“你便是医圣徐家之后?”
“回皇上,是。”
叶宸点了点头,又看向卧床的苏寻,“他现下如何?”
“回皇上,除了太虚弱,没别的了。”
叶宸面色不大好,也没再问话,转身出了帐。方才,他听到徐元道的那些叮嘱,一句句,都刻在他心里。他又想起那张柔弱明丽的脸,白得吓人,只握着他的手苦苦哀求,“求你,护他安稳,自由一生。”
可他似乎都没做到。
命人熬了些清淡的粥送来,苏寻手不方便,随念腰和屁股不方便,于是唤了常缺来侍候。
苏寻只吃了两口,见她一直站着,挡住了常缺递到嘴边的勺子,皱着眉头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随念只把眼睛望着帐篷顶,不打算答话。
苏寻睨了她一眼,冲常缺道,“你说。”
常缺早就想说了,王妃对他家王爷这般情深义重,简直比任何一本话本子都精彩。于是,他如茶楼说书先生般,将随念如何打翻侍卫,送常言去请徐大夫,如何去领罚,如何算计荣亲王和那胡家小姐,添油加醋,说了个通透。
末了,还向随念投去敬仰的目光,“王妃果然是女中英豪!”
随念扶额,“小常侍卫,你不去开茶楼说书,真真是可惜了。”
苏寻一直没说话,随念有些拿不准他是什么态度,会不会怪她做事太冲动?她搁下碗,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我当时只想报这一剑之仇,行事稍稍鲁莽了些。不过,我……”
“疼吗?”
“嗯?”什么疼吗?老虎没咬在她身上,但应该挺疼。
“常缺你退下。”被打了二十军棍,也不知道成什么样了,“念念你过来。”
帐里就剩了他二人,随念磨磨蹭蹭站过去,想着,莫不是想骂她?专门撵退了旁人,还算给她面子。
苏寻朝里头挪了挪,“将衣带解了,趴过来。”
愣了一瞬,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随念将衣带拽住,有些拒绝,“一点点小伤,徐大夫给了药,已经不疼了。”
苏寻却仍旧看着她,脸上是毫不退让的神色。
随念无法,只得躺了上去。
她趴在床上,由苏寻轻轻扯下衣裳。
她的皮肤并不白,但线条很美。衣裳快扯到腰时,苏寻看到了还未消散的痕迹,一道道,有小臂那样粗。伸手轻抚,红痕已渐渐变得乌青,他不敢用力,只觉得那些棒子,像是捶在了他心上,让他闷得慌。
这样的沉默,也让随念无所适从。她努力偏过头,想看清他脸上的神色,却听见他哑着嗓子,“这是第二次,绝没有第三次。”
随念一时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情绪有些低落,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寻哥哥。”
“嗯?”一般这么叫他,准是有事相求。
“你爹挺疼你的。”
“是么?”
“嗯,若是他想起来要找我算账,你可得替我求求情。”
苏寻忍不住笑了,“这下知道怕了?算计人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这些?”
随念爬起身来,理了理衣裳,“算计人的时候还想着这些,还如何算计?”
苏寻替她理了理鬓间的乱发,又捏了捏她的脸,“嗯,有我在,你不必担心这些。”
话一说完,随念却正色道,“还好我没有早两年遇见你。”
“为何?”听了这些话,不是应该希望早些遇见他么。
“早两年有人这么对我的话,我怕早已从金州一霸,成了混世魔王。”
丽贵人的营帐里,胡以绯仍气恨难消。
她从小失了父母,身份虽然尊贵,可却寄人篱下,看尽冷暖。所以她从不甘于人后。琴棋书画,品茶莳花,一个贵女需要什么,她就学什么。终于,她奋战多年,从雁城众多贵女中脱颖而出,只要提到,都会叹一句,胡家小姐是真的好。
可到头来,她瞧上的,瞧不上她。她不齿的,还要硬着头皮去争去抢。
她知道,现在她成了整个雁城的笑话。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已经借口来看过她了。那些人脸上努力隐藏的笑意,从不经意上翘的嘴角,不小心泄露的哂笑,透露得一清二楚。
真可笑,这些人从前见了她都畏畏缩缩,如野鸡见了天鹅。而今,却也敢在她面前摆出那副瞧不起人的神情。她最讨厌那种神情。
这些人有什么了不起?荣亲王有什么了不起?那个宁安王妃又有什么了不起?总有一日,今日所受,必将百倍奉还!
随念和苏寻都有伤在身,也就不再参与后头射猎的日程。
皇帝听闻苏寻醒了,又来了一回,只是两人谁也不说话。随念瞧这帐子里头的气氛越发诡异,便脚底抹油,想溜。
可两个人都止住了她。
随念看着那只拉着她的手,欲哭无泪。默默哀嚎,眼下,你对我最好的疼爱,便是将手放开!
叶宸自然看见两人的小动作,挑眉道,“怎么,怕朕?”
这不废话么!随念挤出一个讨好的笑,“皇上英武非凡,自然人人敬畏。”
“哦?可朕瞧着你胆子大得很,并不怎么怕。”
随念正准备再奉承两句,却被苏寻抢了先,“皇上已罚过她了,若觉得不解气,可以罚臣。”
这是,硬来?随念直想去揪揪他耳朵,就不会像她这般,服个软么。
叶宸听出了怨气,也不恼,只说,“她打伤守卫,若不罚她,如何服众?只后头这事做得有些脑子。”
这是在赞她?那她需要叩谢皇上夸赞么?那不就等于不打自招?这两人说话怎么一个比一个难应付?
“罢了,你好生养着身子。有这么个为你拼命的王妃,朕安心不少。旁的事,你就不用再管了。”说完便走了。
随念思忖着这最后一句话,有些拿不准皇帝的心思,“这是,警告咱们?”
苏寻却闭了眼,语中尽是嘲讽,“他总以为,自己是天下之主,护得住任何人。”曾经他娘也是这般信了他,结果呢?
他正觉得有些冷,便有个人扑到怀里,抱住了他,“别怕,有我呢。”
嗯,很暖。不怕。
五日后,行猎的队伍又从雁赤山拔营归城。此番行猎,罚的罚,伤的伤,竟让靖亲王平平稳稳夺了魁。
柳尔尔不便与众人同行,临行前苏寻特意去她养病的帐子里坐了一会儿,出来时,发现随念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怎么?心里头吃味了?”
随念白他一眼,又替他理好披风的领子,“你将她留在此处,是不是不太安全?”
“前两日已向舅舅去了封信,过些日子便有人来接。她留在雁城才危险,此处我托阿璟做了布置,可护她周全。”
“她甘心吗?”大仇未报,甘心就这样退场么。
“不甘心,可我会替她报仇。烟儿是我看着长大的,秦家的人,得用命来还。”
他说话总是这般轻飘飘的语气,但却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