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紧之后,寒意从手心与血液一同来到心脏,但还不止于此,
“……这个地方虽然偏僻……”“……会有很多的窗子,从几个不同的方向……”“……这个位置向右看,那边就是正东……”“……一共三层,两个书房,两个浴室,还有政儿的琴房……”“……你看那边,那些树林……”“……院子里面可以……”“……夏天的时候阳光会从侧面进来……”“……如果有其他的人……”
原本消失的记忆如涌泉般喷涌而来,全都是那个男人。
低头扶额,张铭已经知道了自己摸到的是什么,回忆随着身体对于环境的感知正在逐渐成型,过去只存在于记忆深处的碎片不断聚合,他知道了很多自己原本不该忘记的东西。
深暗混沌中,远方传来的水声减弱消失。
【她洗完了?】
看一眼自己面前,晃了晃脑袋,张铭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回到房间,手机提示未接来电一个,未读消息四个:一条曾律师的回复,另外三条来自伍涛:
“这边的羊肉泡馍超级香,那个汤跟‘张记’完全不一样,又浓又鲜。”
“我把我们两个商量的计划跟霈霈说了,晚一点她想跟你谈谈。”
“你怎么不接电话?”
未接来电是林霈的,刚刚过去几分钟,稍稍犹豫之后张铭回拨过去,
“喂?”
“铭仔。”
“林霈。”
“你不应该这么冲动。”
“你是指……?”
“那是她的家事。”
“林霈……”
“你还在停药,病情不稳定。”
“但是她是我带过来的,而且——”
“太冒险了。”
“我——”
“你会恶化的。”
“林霈,你听我说——”
“你才认识她三天。”
“林霈,不是——”
“风险太大。”
“林霈!”
张铭厉声打断对方,电话里两边同时沉默下来,几秒钟之后,另一头传来了隐约的啜泣声。
后背刺痛般的痒感让张铭浑身一紧,他立刻把手机捂到自己的心口,
【我吼她了……我……我知道她没有恶意,但是……她会挂电话吗?伍涛会怎么反应?……也许我应该用其他的处理方法……但是……】
想法很多,但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两个呼吸的空挡,张铭再一次拿起来电话的时候,听筒里传来了林霈的声音:
“曾……呜……曾阿姨,跟我说……呜……说你……呜……你前天,‘迷失’了整整……呜呜……整整一下午……呜……你都,你都多久没有……呜呜……多久没有昏过去那么长……呜……”
电话里,林霈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和语调,想要压抑自己哭泣的冲动,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却又只能不断地屈服于自己本能反应,一次又一次的停顿,用粗重的呜咽来收止自己无法遏制的不安。
随着这种情绪而来的强烈不适如同无常的雷云一般随性地扯动着张铭全身的神经,平日里只会有轻微的发痒此刻变成了针扎一般的刺痛。
听着她的声音,张铭几乎能够看得到自己的眼前,平日里一板正经,个子小小的林霈吸紧鼻翼,挤起眼角,全力挣扎的样子,他出院头几年那段时间,林霈的那个样子他看过太多次了。
张铭非常清楚,自己可以把电话暂时拿开,可以转用信息,他甚至可以直接挂断。他知道伍涛会理解的,林霈也会理解的,没有人会怪他。
但他不能。
林霈凄切地呜咽着,五字一停,三字一停地告诉张铭,她担心张铭又会再次一睡不醒,这一次真的会一睡不醒。
“对不起……”
张铭在巨大的痛苦之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无力的辞令。
当初张铭父母双忙,家里长期只有他一个人;伍涛父负债,双亲离异,两边都不方便带他,被踢来踢去;林霈父亲出轨,逼得原本就患有美尼尔氏症的母亲自杀,她一个人在母亲割腕的房子里住了将近两个星期,才被奶奶收养。
三个人住在同一个小区,三个人都在同一个夜晚,从自己空空如也的家里面跑出来,相见恨晚。
电话里,林霈的嗓子早已从原本的清脆声音变成了干涩嘶哑的呜咽,但她依然在一字一句地说着他们当初的往事,其中辛酸和痛苦扯动着张铭的神经。
他的后背早已湿透,整张脸被冷汗洗得冰凉,但他唯一能做的,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
“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直到:
“铭仔,霈霈累了,我哄她睡觉了。”
“阿涛,对不起……”
“害,没事,你也辛苦了。我晚上劝了她挺久的,没拦住。你知道,她那个情况,时好时坏的。”
“我记得她妈妈开始有症状的时候,只比她现在大几岁,你陪她去……”
后半句张铭没能说出口,但伍涛很快明白过来,用有些疲惫的声音回答,
“没,她不愿意,怎么劝都不管用。我也没办法,小女生嘛。”
“你也是不容易。”
“她是霈霈。”
“也是。”
“嗯,那啥……”电话那头,伍涛稍稍犹豫之后,接着说道,“那个假化验单的事情,我想还是我们自己想办法吧,暂时还是不要让霈霈再接触这些事情比较好。”
“我自己处理吧,你这俩天好好陪一下她,难得两个人一块出去玩。”
……
第二天一早张铭就早早醒来,给杨钰做了早餐,她也没有等到张鸣去叫,七点出头就从房间里出来,在走廊里带着一些倦意,小动物一样的声音对着楼下说道,
“好香啊~”
他缩紧身子,眼睛牢牢盯在锅里,小心翼翼地抖动铁锅,用筷子把将将开始变色的蛋皮一点点翻起来,
“那还用说,特制夏威夷煎蛋卷,独家配方,全世界只此一家。”
“真的吗?”
“当然了。”
张铭把平底锅靠近自己的一侧上抬,让馅料可以朝着另一侧自由滚动——这确实是他独家发明的做法,在一般的蛋卷当中添加一些清甜口味的馅料。
这个做法他原本是为了林霈而研究的,第一个有机会吃到的人却是杨钰。
“那我一会可要好好尝尝~”
女孩转身消失在盥洗室的门后。
张铭把锅里的东西铲起来放到案板上切开配上一些果蔬的碎片,造型摆盘,再倒上两杯牛奶。
他原本想做一点热可可,但热可可过于浓郁,一方面破坏煎蛋卷的味道,另一方面,夏天的早晨实在是太热,凉牛奶或者常温,怎么都更好。
做这些准备的时候,张铭有些内疚,他知道,他把一些原本源自林霈的情绪释放到了杨钰身上,这种细致入微的准备让他有一种出轨的感觉。
杨钰洗漱完毕下楼,她的煎蛋卷也正好出锅,两个人坐在桌子前,张铭看着阳光下,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感觉就像是再说,
“我已经看出来了,你琢磨这道菜不是因为我,而是另外一个女孩。”
但是她没有这么说,而是低头看着桌上的东西,
“好好看。”
切开的煎蛋卷露出蛋黄与鲜艳果蔬馅料之间所组成的彩色螺旋,被摆成一个团簇,四周空开一圈留白之后,在白色盘子的边缘撒上了一环配菜,整洁清爽,这也是他从网上学来的。
“嗯。尝尝看吧,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好的~”
杨钰夹起来一卷,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