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漆黑的长街,只有无尽茶楼的灯还亮着,微弱的光,昏暗的光。苟延残喘的光。
吟停下脚步,马也跟着停下。曾经从这里开始,如今从这里结束,这里是起点,也是终点。
他抱下尸体走进茶楼。老掌柜还没睡,也许是刚刚睡醒。此刻他正精神抖擞的盯着吟。
“回来了。”掌柜温和而又随意是问道。
“是的”说完吟将尸体放在掌柜的面前。
掌柜没有嫌弃,他喜欢尸体。这并不奇怪,就像老鹰喜欢臭鱼。看到想死的人躺在面前是多么愉快。就像商人完成了一单赚钱的生意。没错他现在就完成了一单生意。
掌柜扫了几眼,愉快的笑了。说道:“你的东西都在桌子上。”
吟不客气,喝下解药,拿起金子。
掌柜盒出一个箱子将尸体放了进去,又小心翼翼的锁好。如同锁好一件珍贵的宝贝。
吟走了几步转身说道:“我想厚葬他”
“不,他以不属于你。”掌柜笑道。
“我知道,但我可以出钱买。”吟说道。
“哦,你应该知道得等老板验货并同意卖。”掌柜说道。
“吟,我明白,请你跟老板说说。”
掌柜点头表示同意。
吟出了客栈。阿依依然站在那。他摸出一块金子,塞在她手里。向街那头走去。阿依一言不发,紧紧跟在他后面
“你走吧,别再跟着我”
“不,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跟你没关系。所以我没义务照顾你。”
“想我不跟着你可以,只要你帮我杀了那个杀手。”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就一直跟着你。”
吟低头,叹息。悠长的叹息。
“我不想再杀人,我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所以我不会替你去杀人。”吟说道。
“我知道,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愿意替我杀人。”
吟沉默了,良久才深吸一口气,说道“不,我不会。”说完,他走了,走向街的另一头。夜风吹动他的头发,显的有些飘逸。阿依低着头,紧紧的跟在她后面。
寻欢楼,没有昔日的喧嚣。只有寂静,如同死亡的寂静。
吟推门,门没锁,他大踏步走了进去。屋里有灯,一盏孤独的灯。灯火在摇弋,屋里还坐着一个人,漂亮如仙女的女人,做这行的通常很漂亮。没有例外。
这人吟认识,李秋雨。吟第一次女女人。此刻她正托着香腮,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思念。没有人清楚。
听见有人进来了她转头看着吟,脉脉含情,风情万种,这目光足以让男人心动。
“你来了”李秋雨问道。
“是的。”吟说道。
“你来找我。”
“不,这次不是。”
李秋雨并不意外,但还是一脸娇嗔的表情。
“哦,原来公子看上别人了。”李秋雨轻声细语。
“不,我是来还钱的。”
“你找花漫雪?”
花漫雪是谁,她的名字很多人知道,却很少有人认识。这并不奇怪。因为她是个神秘的人。神秘的如同迷一样的女,甚至没有人知道她是男人,还是女人。
“上次我见过的女人是花漫雪,或者他应该叫花漫血?”吟问道。
“她就叫花漫雪。而且是个女人。”李秋语说道。
吟知道花漫雪,她也是个杀手。一个江湖排名第二的杀手。只是他没想道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长的漂亮的女人。一个自己曾经见过的女人。
“哦,我找她,因为我欠她的钱。”吟说道。
“可惜了,她走了。所以你还要欠着。”李秋雨笑了,如银铃般的笑了。
“哦,那我去哪找她。”
“不知道。”
吟转身,就要离去,他不想多问,因为多问也没多大用。
“等等。”李秋雨叫住了吟。
“什么事。”
“你应该明白你也欠我的钱。”
“不,我并不欠你的钱。”
“如果你在我这住一夜明天早上一定欠我的钱。”李秋雨依然风情万种的说笑着,她丝毫不在意吟身后的阿依,她相自己,相信自己的魅力,他也相信男人,相信男人没人拒绝这种魅力。
“不,我没有钱了,所以也不想欠姑娘的钱。”吟说道。
“我可赊账。”
“不,我不想赊账,因为我以后也没钱。”
李秋雨皱眉,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曾经那个如猛虎般凶猛的男人,竞然对自己没兴趣。
“是因为你身后的女人吗。”
“不,与她无关,我跟她没任何关系。”
“你走吧,我相信你会回来的。”李秋雨自信的说道。
“不,我不会回来,永远都不会回来。”吟说完,大踏步的向外走去,没有迟疑,走的那么干脆。
走出寻欢楼,他长吸一口气,感觉是生命中呼吸的最甜美的一口空气。从此他永远不会来这里了,就如同一个赌徒成功的戒掉了赌隐,酒鬼戒掉了酒隐。是因为快乐才喝酒吗?不那是因为孤独,是因为快乐才找女人吗,不那是因为寂寞。
可是人却经常孤独,经常寂寞。
三天后,吟跟掌柜的做了笔生意,他用剩下的金子买了一具尸体,威虎将军的尸体。掌柜的很精明,他要的不是一具臭哄哄的尸体,他要的是一个人死,尸体只是一个副产品。
将军府前,石狮依然耸立,那么冰冷,那么高傲。
门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下。马车上装着一具棺材,漆黑的棺材,赶车的人上吟,那个身影修长而又寂寞的人。
门前的侍卫早就开始警觉,目光齐刷刷的落在那个男人身上,杀气腾腾。
“滚,快滚,别把那东西弄在将军府前。”侍卫大声喝道,他们喜欢大声喝,因为从来没人敢不听他们的话。
这次却是个例外,吟轻声说道“我是来送将军回府的,快去通报你家夫人。”
侍卫们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惊慌,还是惊讶。
又一个侍卫大喝道“将军府前是你胡说八道的地方。再不滚休怪我手中的刀不认人。”
吟“我说了,我是来送将军回来的。”
侍卫的刀以出鞘,干净利落的刀挥向那个修长的身影。从来没人敢在将军府前放肆。
他的刀落空了,或者说他一出手的时候吟以经闪开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躲开,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后一尺开外的地方。
“我说过,我是送你们将军回府的。”
侍卫们收起冷漠而高傲的目光,态度变的有些谦卑。他们鄙视弱者,他们敬畏强者。人性皆是如此。
大门呀的打开了,一个丰满动人的美少妇走了出来,她左手牵着一个男孩,大约六十三四岁。
“夫人,侍卫齐声向那个女子行礼。”
“发生了什么事?”妇人说话了,她的声音很好听,让人一听说有一种酥麻入骨髓的感觉。
侍卫头子说道:“夫人,有人拖了口棺材在将军府闹事。”
吟的目光落在妇人身上,他的目光有冰凉。
“夫人是苏小婉。”
“是,我是苏小婉。”
“我是来送你夫君的。”
“哦,我夫君在哪儿呢?”
“他在棺材里。”
苏小婉并不意外,只是目光有凄凉。嘴里喃喃说道:“他…还是战死沙场了。他还是战死沙场了…我早该料到有这一天了。”
吟说道:“不,他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于刺杀。”
小男孩挣开苏小婉的手,冷冷的看着吟,问道:“谁杀了我父亲?”
“刺客。”
“那你是谁?”
“我也是刺客。”
“这么说是你杀了我父亲?”
“不,你父亲并不是我杀的。”
“我父亲肯定是你杀的。”小男孩挥舞着手中的木剑,刺向吟。
吟没有动,看着木剑奔向自己,那是一柄愤怒的剑,复仇的剑,但终究是一柄可怜的剑。
剑停下,还是没有刺进吟的衣襟。甚至不会让人感到疼痛。吟的心却有些痛。他笑了,笑的有些凄凉…
“你想杀我?”
“是的”
“那你先去炼十年剑。”
这时候苏小婉走了来,亲亲的拖走小男孩,说道“书远。别闹,叔叔不是坏人。”
“何以见得我不是坏人”吟问道,从来就没有人说自己不是坏人,说自己不是坏人连自己都不会相信。
“没有任何一个杀手会用这么好的棺木去装一个猎物,所以我相信不是你杀的。”说完她转身向吟道谢。吩咐侍卫将将军的棺木拖进院子。
将军死了,侍卫们的心却波澜起伏,有三个动了,一个因为不想失去工作,一个因为想拍马屁,而另一个只是想做做样子。有三个没动,一个因为高傲,不想听命于女人,一个早就开始计算,如何占有将军的财产,当然还有这个丰满动人的女人。还有一个最年轻楞在那里。良久才说道:“将军对我恩重如山。所以我怎么可以为他报仇。”显然这是对吟说的。
“不你报不了仇。”
“为何,因为你跟本找不到他。”
“如果我找到了呢”
“那你也杀不了他。”
绝望,如山一样沉重的绝望。
“我知道,但我愿试试,以死报将军之恩情。”
吟沉默了,人终会死,或为财死,或为色死,但为别人而死的人却不多见。
“好吧,这是杀死你家将军的武器。”说完,他从怀里掏出那枚飞刀。交给侍卫。侍卫谦卑的接个飞刀,仔细端祥,思索…
离开将军府,吟一步步的向郊外走去,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女人,默不作声的女人,风情万种的女人。
吟停下,女人也停下,她如同他影子。
“你不问我去哪儿?”
“不问,就算问了你也未必说。”
“如果我去死呢”
“那我会把你埋了,然后死在你旁边。”
吟迈开步子,步子轻快了许多,如果自己死了,还有人愿意给自己收尸。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夕阳西下,人在夕阳下。血红的阳光从树梢掠过。照在吟的身上,也照在阿依的身上。
吟终于停了下来,在一颗巨大的古树前停了下来。有些树枝已枯死,有些枝干已腐朽。显的有几分苍桑。苍桑本来就是一种美。
“我们到了”吟说道。
“这是哪里。”阿依问道。
“我家。”
荒草,连绵不绝的荒草,树木,无边无际的树木
“你家?”
“嗯。曾经的家。”
秋风吹过,一片树叶落下。静静的落下,落在地上,也落在吟的心头。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浓秋。
“快来呀师弟,如果你追上我,我就嫁给你。”
吟快步追过去,拉住师姐的手。“师姐你是我的啦。”
“嗯,嗯,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路边的花从中升出一个小脑袋,天真的眼睛眨巴眨巴,“吟师哥,我要去告诉师父,你跟师姐又在咬嘴巴。让师父打死你们。”
“八弟乖,等会师兄给你打野鸡吃。千万别乱说。”
师姐说道:“小屁孩,你敢到处乱说我一定打烂你的屁股。”
他拉她的手,走在花香迷漫的小路上,后面屁颠屁颠的跟着一个小孩。仿佛就在昨天。回不去的昨天。
又一片树叶落下,静静的落下。那是八年前,师姐躺在他的面前,一丝不挂遍体伤痕,没人清楚她受了多少痛苦,多少屈褥。只是知道她任务失败了。
吟抱着她,将她埋在古树旁边,在坟前栽了一株野蔷薇,蔷薇还活着,开出鲜红的花朵。那是代表爱情,也代表恨,无穷无尽的恨…
所以吟开始杀人,开始去找寻杀死师姐的人,最终还是没找到。
吟流泪了。接着开始哀嚎,他如一只受伤野兽。没人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你没事吧”阿依关切的问道。
“没事”吟开始微笑,一种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哦,你家人呢?”
“都在这里。”吟说着指了指那六个土堆。
“他们都死了?”
“是的,我师姐是被杀的,其它的也是被杀的。”
吟又想起那种味道,一种另人作呕味道。房子在燃烧,火堆里躺着六个师兄妹的尸体,还有师傅的尸体。他数的很清楚。火烧的很猛,甚至他都没有来的及再好好看一眼他们的脸。从此他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寂寞的人…
孤独是一种罪,寂寞是一种过,孤独寂寞是一罪过。
他为了钱杀人,他追寻着仇人,却成了别人的仇人。所以他厌倦了恨的感觉…
“你回来是看他们的”阿依小心的问。
“不,我回来是陪他们的。”吟回答。
他的剑以出鞘,剑是他的朋友,他的灵魂,他懂他的剑,他的剑也懂他。
剑如风吟,沉重而凄凉,他在叹息自己的命运,也在叹息风吟的命运,他是风吟,风吟也是他。
剑气映着夕阳,血红的剑光霎时弹出。荒草倒下,露出一块空地。空地的旁边是那株鲜红的野蔷薇。如血一般红的蔷薇。
“你做什么?”阿依不解。
“陪他们。”
“你真的要死?”
吟沉默,沉默是一种思索。
他的剑已入鞘,安静的入鞘,就像从来没有出鞘过。
他伸出双手,苍白的双手,他相信这双手,这双手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他的手开始挖土,荆棘如刀,深深刺进他的手。血在流,手在抖。鲜红的血,苍白的手。
坑,长六尺,宽两尺,深两尺。这是人最后的归宿,最好的归宿。
月光照进坑里,吟凝望着坑,坑也在凝望着吟。
他的手握紧了剑,手在微微颤抖,剑也在颤抖。就如同他每一次出手。
“你想自杀?”阿依问道。
吟不语。他的手在动,剑也在动。这一次他很慢,一丝一丝的拔剑。寂静,死静,吟凝望着自己的剑,一柄普通的剑,与众不的剑,独一无二的剑,他能感知这柄剑的感受,剑也能感知他的感觉。
他抚摸着剑刃,薄如蝉翼的剑刃,红的血,白的刃。
剑刃从没粘过血,因为他的剑太快,快的血还来不及涌出。血太脏,而他的剑太圣洁,太孤傲。
而如今他的血粘在自己的剑上,他就是剑,剑就是他。
他将剑入鞘,一寸一寸的插入缝制精良,质地柔软的皮鞘之中。
解剑,解下这柄从配上就没解下的剑。剑以入坑,他以一种及虔诚的动作将剑摆入坑中,那么工整。没有一丝苟且。接着开始填土,只到土堆成一个小堆,几乎跟旁边一模一样的土堆。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死了。”阿依喘了一口气说道。
“不,我死了,因为我的剑死了。”
“可是你还在,你依然是风吟”
“风吟是剑的名字,而我想要个人的名字,我不再是剑,我也不在是我。”
阿依笑了,笑的很灿烂。如同三月的春风。“你想要个什么名字,不如我帮你取一吧。”
“好啊,你帮我取一个。”
“你姓什么?”
“不知道,我是孤儿,我从小就跟着师父。”
“哦,那你师父姓什么。”
“雨真。”
“天下有姓雨的?”
“我师傅说有。”
“那你也姓雨吧”
“好”
“叫你雨奴吧。”
“为什么叫雨奴?”
“因为贱名好养活。”
“好就雨奴吧。”
“你师父是什么人。”
“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
“那你师姐漂亮吗?”
“很漂亮,像花儿一样漂亮。”
“和我比怎样。”
“你也很漂亮,只是你们美的各不相同。”
月光如水。微微荡漾,他的心在荡漾,她的心也在荡漾。
他和她并排走在芳草从生的小路上。她的气息如酒般浓烈,令人心醉。雨奴伸出手,手在颤抖。
“我的手不想再握剑,我想握你的手。”
阿依出伸出手,紧紧扣在他的手上。
“你嫁给你吧。”
“可是我很穷。”
“我也很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