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
忘川河上那一叶扁舟,在我前方停了下来,见那船桅上挂着一盏引路灯,灯芯如一条灵蛇的信子,突突突地冒着红艳艳的火苗。
而我,竟然能听到它冷冰冰的说话声:“王小小,该上船了!”
我一惊,向后退了一步,险些摔倒,幸而身后一人将我扶住。转身正欲道谢,却见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明晃晃地呈在我面前,我又一吓,差点尖叫出声。
转而想到这里是地府,便硬生生地将那声尖叫捂回嘴里,挤出一个比哭还惨的笑容说道:“多谢!”
那人似乎看不见也听不见,竟一点反应也无。我只好作了一揖,转回头,一点一点地向那叶扁舟挪去,上了船。
见那引路灯向后一转,又突突突地闪了几闪,小船便开始缓缓向对岸驶去。我往后看去,河畔那人模糊的身影渐渐隐入一片灰雾之中。
适才觉得这忘川河不甚宽广,此番上了船才发现实则遥不可及,也不知这船要开到何时才能停靠,便坐了下来,左右观望。
我这厢实在无聊,见这忘川河中的水到有点意思,水底下似有点点莹光如夜明珠一般,将左右照的敝亮。
不知不觉便伸出指头探了探河水,倒是不觉得这水与平常江水有何不同,便将手伸了下去,搅了起来,点点莹光顿时被我搅得一团乱。
只听那引路灯又冒着火:“王小小,小心河里的大鱼吃了你,到时魂飞魄散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引路灯这次冒的火比前两次猛了些,许是真的有大鱼,我偷偷吐了吐舌头,收回了手,掌上却不见水迹,心里好奇,便又探出了脑袋。
只见水中突现一张美艳女子的脸,一双盈盈桃花眼正好奇地瞅着我,哎呀,我这小心脏不慎又被吓了一跳,即刻收回了脑袋,将手脚往里缩了缩:“这是什么鱼,怎么生得与人一般模样?”
“哈哈哈,王小小,你连自己都不认识啦?”忽然引路灯晃了晃,“扑”一声,消失不见了,一个白须老者凭空出现在我面前,挤眉弄眼地朝着我哂笑。
原来引路灯是这老者所化。
我已是一介鬼魅,却一连被这引路灯吓了好几回,脸上便有些不自在,强装镇定地问:“老人家,您说这水底下有大鱼,这大鱼是否幻化成女子藏于水下?”
白须老者不回话,却一脸猜疑地问我:“王小小,你可记得自己是谁?”
这老者叫我王小小,又问我是谁,莫非是逗我玩,我不悦地应他:“老人家,小女不是王小小还能是谁?”
他被我堵了一句也不恼,又问:“那水中的女子,你可认得?”
我摇了摇头,心道奇了,在人间听闻地府差官个个凶神恶煞,怎得这白须老者如此慈眉善目,又尽问些奇怪的问题。
见他独自捊着胡须,陷入沉思,我也就不再招惹他。
大概过了半个多时辰,船终于到了彼岸。那老者先飘到了岸上,朝我招了招手。我虽不明他是好是坏,却也别无他法,只好小心跟在他身后上了岸。
离岸十丈,便是奈何桥。远远地,见那孟婆拿着一根乌七抹黑的棍子,弯腰在一个大瓦罐里不停地搅动。罐中的浓汤已发白,正“嘟嘟嘟”地冒着气泡。
那孟婆头也不抬,一边取碗舀汤,一边鬼气深深地说道:“来,来,来,喝了这上好的浓汤,一切前尘往事都烟消云散喽!”
我虽是轻飘飘的魂儿,却突觉脚步沉重,可笑自己这一生过得不甚畅快,心里却还是有那么一丝不舍。
我磨磨蹭蹭地往前,孟婆阴鸷的眼角露出一丝渗人的笑意,双手捧着白晃晃的汤水,只待我接过一饮而尽,她便又积了一件功劳。
我一咬牙,接过那汤碗,正准备喝下。不想,那白须老者却将碗夺了去,手一松,砸到了地上,汤汁四溅。地上一株开得火红的彼岸花恰巧被白汤泼中,瞬间变成了白色。
我正待发问,那厢孟婆已怒气冲冲,持起瓦罐中的黑棍指着白须老者吼道:“糟老头子,你这是做什么?”,只见一股黑气从那棍尖处飞出,直指那白须老者。
我只觉得胸口一闷,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心里也有疑惑,愣愣地看着白须老者。
白须老者广袖一挥,将黑气化去:“老太婆,你是不是偷吃酒吃到老眼昏花了。睁大眼瞧瞧她是谁?”
孟婆持棍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扭头朝我瞅了一眼:“还能是谁,不就是一缕生魂,你不让她喝我这汤,她如何去投胎?”
白须老者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伸出二指,挡开黑棍,身体一晃便至孟婆身旁,向她附耳细细说了些话。
我瞧着这二人,像是得了什么有趣的八卦,聊得起劲。心想这孟婆汤一时半会儿也喝不到口了,便自顾寻了一株彼岸花观赏起来,左右不过磨点时间,等等也无妨。
二人又相互耳语了一番,期间,有几个字不小心飘到我耳中,似是“阎王爷”“忘川河”之类,呵!这两个鬼差胆也忒大了些,连阎王爷也敢议论。
那孟婆又拿眼神瞟了瞟我,口中碎碎念着:“都第九世了还不知道自己的真身是谁,这要轮回到几世才罢休哟!唉,阎王爷啊阎王爷,您老又要失望喽!”这几句到大声了些。
我听得迷迷糊糊,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低头装听不见。
那孟婆又道:“行吧,你带她先去见见阎王爷再过来。”
白须老者满意地捊了捊胡须,向我走来。
见他袖子一挥,我便到了他的袖笼中,但觉他腾空而起,可怜我一阵晕头转向,伸手胡乱一抓,却什么也没摸着,脚下一滑,便前后左右滚了起来。
我被晃得七零八落,眼看着魂魄就要生生散去,所幸那白须老者适时落到了一处实地,把我从袖中甩了出来。
我抱着头,在地上又滚了滚,想爬起来,却有心无力,索性摊坐在地上。抬头瞪了一眼白须老者,有这么欺负生魂的么?
白须老者咧了咧嘴角的笑纹:“对不住了,赶时间。”
我勉强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牌,递给守门的小鬼。
那小鬼生的十分妖艳,一双波光潾潾的眼眸将我上下滴溜个遍,口中“啧啧”两声:“忘川老儿,今儿带的姑娘比上次那个还要水灵,您老真是艳福不浅啊!”
我四处瞧了瞧,并不见有什么貌美女子。
见这小鬼火辣辣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难道他口中的水灵姑娘是本魂儿?这地府的审美着实不凡,我王小小在此倒成了美人儿,何其幸也!
可惜来不及细细品味自己的卓越风姿,便被那忘川老儿抬手一拎,拎进了阎王殿。
见这阎王殿前后左右,十八根盘龙柱拔地而起,直耸入云。抬头仰望那翻滚的云顶,浩浩乾坤,无边无际,顿感自身渺小如蚁。
那忘川老儿亦高抬着脑袋,双手作揖,高呼:“小臣忘川,今日在河中见到武道剑君的影子,特来请示大王。”
话音刚落,便见那穹苍云顶处卷卷乌云往左右散去,一道霞光从中间疾驰而下,略一眨眼,一个长发红衣的高挑背影便出现在王座前。
我自是颤着身子不敢多看,双膝着地跪了下去,双臂前伸,额头磕得“呯呯”响,口中学那忘川老儿高呼:“参见大王!”。
心里做足了见那眼大如斗、青面獠牙的阎罗王的准备。
过了许久,那头终于响起了一声:“起来吧!”。
我如释重负,从寒冰地上爬了起来,垂着头,不敢直视。
那忘川老儿又开口说道:“大王,武道剑君这一世名唤王小小,正是此女。”
我这厢听得十分清楚,心里着实纳闷,这武道剑君到底是何人,与我有何干系,与阎罗王又有何干系?
缓慢的脚步声从王座那头响起,由轻到重,我那刚平复的小心肝又抖了起来。
须臾,一双黑底红靴的鞋尖当先映入我低垂的眼帘,接着是朱色的袍裾,再者见一枚墨玉嵌于滚金腰带间。
我眯着双眼,努力辨别那块墨玉的形状,只觉得十分眼熟,又想不起何时见过。
正惶惶时,眼前出现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勾起我的下巴,稍一用力便将我的头抬高。
我睁开半眯的双眼,怯生生地往上望去,正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那黑色的瞳孔闪着幽蓝的光,似有一股力量将我全身吸住,动弹不得。
而我此生所经历的一幕幕似走马灯一般,在他眼中闪现。
半晌,他终于松开了手,收回了磁石般的目光,转身飘回王座,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片刻后却问道:“王小小,你可有未了的心愿?”。
我心里的惧怕减了几分,到生出了些许期盼,便正眼朝他望去:“回大王,小小并无未了的心愿,但希望来世能做个男子。”
只听他“哦”了一声,表情不置可否。
那厢忘川老儿却嚷道:“大王,万万不可。这第十世是最后一个轮回,必须投个女儿身,再受一世苦,便圆满了。”
我听他话里有话,猜是我前九回转世均是吃苦受难的命,下一世还得再遭罪。
之前不知,尚可浑浑恶恶,现下我已然知晓,怎可不争取,便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些勇气,冲着座上那位俊美无双的阎罗王喊去:
“大王,小小不管什么武道剑君转世轮回,我就是王小小,我不愿再如此生一样任人欺凌。求您大发慈悲成全了小小这个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