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她这破袍子?”
她恼着,一把抓下这件“香叶红色细绒轻絮袍”,抛弃在地,满眼愤愤,“瞧不起谁呢?不过是破袄,我也曾是有的……”
或是想着了,她忽地默声,又不甘地,跺上一脚。
可她,毕竟是单薄衣衫的,顿觉寒凉,瞧瞧抬眼,忙抱拢躯身,真是怕这位白公子给看光了。
“林姑娘?”
白俅开口,又楞了下,摇头笑道:“你们两个,不去演戏,可真就可惜了。”
“演戏?”
“呐,你藏在背后的东西?”
白俅讪笑道:“适才,我要是晚了一步,恐怕,你就先动手了罢?”
她低着头,又哼了声。
“当然,我这位嫂嫂也不是易欺的。”白俅思量道,“若你没忍住,那时,这池鱼阁里,或是一具,抑或是三具尸首了。”
他自笑道:“到时候,我得给你们处理后事,可麻烦了。”
她贴紧墙壁,伸手去,握出一把匕首来。
这把匕首倒是精巧,做工也见得细腻,雕绣纹路,琢致锋利,最重要的,便是顺这位姑娘的小手,轻盈松动。
“这匕首,可是云丫头留我的……”
她说着,又似要泣。
白俅忙打断她,说道:“我那位嫂嫂,可精明着。这徽雪亭,估计是藏不下你了。林姑娘,要不,你还是下山去罢!”
她缓缓抬眉,脸色诧白,匕首握得紧固。许久,叹一声道:“我,我明白了。”
说罢,她便起身。
白俅捏着那封白府里的大哥哥所寄来的信件,一时无言。
她理了理衣衫,从白俅身旁趟过。
“照儿?”
忽地,白俅唤了声。
她身形一颤,看向他。
白俅闭着眼,呼出一口闷气,说道:“待晚些时候,我会让小司送你回姑苏城。城里有处小院,作安全屋。这些天,你且住那罢。再些日子,说不得,我也得去。”
她有些懵懂。
这位白公子却自说着:“按我的猜想,那计审司是不会放逃你的。西山这处,我虽插了眼,目前仍未见得他们的踪影。但也可能,他们是在积蓄人手……若是放火烧山,我是拦不住的。”
她好似懂了些,开口道:“照儿,听公子的安排。”
白俅忽地赸笑一声,说道:“瞧我把事都忘了……早前,我下山去取了些书卷,顺道,托人买了几身女子衣裳,就搁在旁的房里。”
他捻了捻这姑娘的旧衣衫,说道:“你尽可去换上,那房间后,也烧了热水的。”
她脸色有些红润,只低声道:“多谢公子。”
白俅好似说完了,便先她一步,离了这间屋子,忽地又回眸,说道:“饭菜,我已遣人装盒送来,只是这毕竟山上,恐要慢些。”
她脸更烫了,不敢答话。
白俅再不顾她,抱上一叠书册,只身向二楼去。一直往里,最深处转进,便是一间窄小的书室。里面按照他的习惯,布局了桌椅书柜,向南开窗。
这处便是他著文之处,红楼也是于此处写……抄写的。
这下子,他便将书册落好,坐在椅子上,提起笔墨,思量着。
“今日,得定些东西了。”
他心说着,“好在这些年,都有让‘春娘’收购一些市坊书籍,以便用时查阅。”
这是白俅的习惯,尚在故乡时,便是如此。大抵是文人的底子,思索问题,分析情况时,便会提笔,作些记录线索,关键词等。
“我原以为的,这片土地,大约是仿着宋、明的板子刻出来的。但从现在的情况看,必然过时了。事物是发展着的,由旧物质运动到新物质。而且,联系具有普遍性。”
他提笔写下:“发展与联系。”
又想着,“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目前看来,内因便是我自己了……或者,与我同样的异乡人。”
他连笔写下:“红楼、炒茶、三国、马车。”
“撇开我自身,这些年来,变化的根据,在于另一个,或是多个异乡人的所作所为。”他皱上眉头,“显然,在我初来的一年里,并未有这些。又或者,我的信息获取通道短窄,故而没能及时探知到异乡人的存在。”
他考虑许久,写下:“封建社会。”
“这是我当年看到这片土地的,第一印象。”他细细地想,“君主制,封建王朝……封建政治,地主阶级成为统治阶级的社会,便是封建社会。梁国最大的地主,便是那位皇帝陛下了。”
白俅搁下笔墨,又拿起书卷,翻看着。
“尤其该分析,这片土地上的经济。原以为是自然经济,以家庭为生产单位。但现在看来,已不是这般。农业上器具有了革新,基本的手工业也开始变革。最主要的,科学技术前沿,这是难以调查的。但就从这本《谭学增录》里的叙述上看,至少已是我印象中,那赵家天下的水平了……”
他提起笔,小心翼翼地写下两个字:“萌芽。”
“这得从生产关系、社会条件上看,不能单看生产力。”他又翻了本,“《贵溪谈趣》里有提及‘租佃关系’,但也是少数。长工、短工,仅凭这些是看不出实质的。小型的工场,手工业的小作坊,也有产出。但我仍认为,这是封建的特例。”
“但是三年前,大梁设下内阁……这就乱了。”他眉头紧锁,“且不说,这位皇帝陛下是何等魄力做成的,可我,仿佛从宋走到了明。但专制仍在,意识也很僵硬才对……究竟能不能萌芽,是不是萌芽?这是一个值得去调研的课题。”
他又提笔,写字:“火药。”
“依这本《贵溪趣谈》所载,火药的运用大抵是故乡里的明代,中后期的样子罢?火炮是有的,但北燕也造得出。分明是该步入热武器时代了,不知怎的,他们好像很在意冷兵器的对决?”
“骑士精神?”
白俅摇了摇脑袋,“如果要研究火炮,必然是要关注炼钢产业。据《汉川路遐闻》载,大梁的冶炼水平与故乡里的明代接近了。运用煤炭于木炭混合,高炉也有改进,实现了冶铁炉与炒铁炉串联使用。我虽是不太懂这些的,但就基础条件而言,这的确,像是明代的翻版……也许,萌芽的物质基础已是满足了的。”
他再提笔,想写些东西,却见砚池里,水墨是少了。便要起身,去拿墨条。
可搜寻了会,也不见墨条去处。
“奇了?”
他蹙眉,“我向来是不动这东西的,磨完便收入匣内。可匣子?该不会是小司忘了?”
白俅想着,便要开口喊小司。但又觉四下里,只一片寂静。
“是了,小司,还未回来的。”
他还是起身,仔细地找寻起来。
忽地,这书室外,立了来一道倩影。
抬眼望去,正是那位林姑娘。眼下,她已梳洗整洁,新衣裳上身。只是,这月白衣裙大号了些,略有拖地。但这姑娘,毕竟是个俏丽的、标致的,盘得是少女发髻,不施粉黛,可赏着,的确乐目。
“你?”
白俅有些痴楞,但已不恍惚了,只说道:“照儿这身,可是买大了些的。回头,我让他们再裁改下?”
“不劳烦公子了,我,我也是会些女红的。”
她低眉说着,又道:“只是这些衣裳……”
“衣裳?怎么?”白俅疑惑道。
“这几件都是姑苏城里新来的店铺,是‘浣溪纱’家的。但她家多是卖给妇人来着,少有款式,是为我这身子的……”
她退缩了一步,又捻起衣裙。
而白俅却是呆住了,仿佛失了魂。
只见他,不顾这林姑娘了,奔回桌案前,提笔,虚浮着写下:“手工业。”
又在书卷里翻弄了会,才找出了一卷,细细读着。
“成衣铺,本该是缝制衣裳的,但如今已成了专卖的服饰店……这绝非这里的手笔,肯定是故乡的。我,我还是大意了……他们的新发明、新方法都开到姑苏来了,我却没怎在意。拿到这些衣裳的时候,我本能地,就以为这衣衫该是这么卖的。”
他出了些冷汗,“但细细想,男耕女织,小农经济下,应该多是自家做衣裳的……哪怕是富贵人家,也多是将布匹拿到店铺里去的。哪有店铺自家做好,就直接拿出来卖的?就刚才分析的历史环境下,这是不存在的。”
“如今看来,他们这个服饰店,还有定向人群、服务对象……可见,这种理念也是故乡的人灌输的。”
他大惊失色,“或许,他们已经到姑苏了。”
照儿,也即是这位林姑娘,见白俅在那桌案前忙前忙后的,急得汗水都出了。也罢下自己的心绪,仔细察看了番。
“原是,没墨了吗?”
她细心地发现那砚池里的状况,便也搜寻起墨条来。
“啊!”
忽地,她想起了,“之前,在整理这座阁楼时,好似将那匣子与楼下的,同样模样的匣子给搁在一起了。”
眼下,看他正急着。这位林姑娘也不由得,臊红了脸。
“呀,怎会做这等傻事!”
她心里纠结,“要不,赶快去拿上来……可这样,不就?”
她也急了,一时不知所措。
再看向那白俅,白府的小公子。却见他,忽地,冷静下来,坐在椅子上,看着纸张,沉思着。
“他,在想什么呢?”
她猜着,也不好扰了,便悄悄出了书室。
“不行。”
她心底打气,“做了就是做了,哪有不承认的?”
想到此处,她便兴冲冲地,下楼去,取了墨条,又拿了石墨,便研磨起来。
而书室里,白俅却眉头锁紧。
“生产方式也很重要,若按故乡里的圣人言论,那个社会是开始于工业,发展到后来,才使得农业从属。”他揉了揉眼,“但就眼下,影响大梁最甚的,仍然是农业……但工业也的确冒了头,是否能依据此来定,这是萌芽时代?”
他提笔,浅墨书写:“商。”
“士农工商,封建王朝大多重农抑商。”他又翻起书卷,“但《宜淳散卷》中也透露了新的思想,甚至抚州罗士覃的观点,要提高商人地位,实现大梁全境通商无阻,统一税率……这些类似的法子,还不少。最震惊的,这书里还载录了些偏激的思想。民主,共和之类的……实在可怕。”
他罢下书卷,叹了声,“阳明心学,也该是出了……”
白俅只觉是疲惫了,闭目养神,“这片土地,到底,该怎样定性?”
倏尔,那道倩影又入了眼。这回,是见她端着砚台走来,里面是刚磨好的水墨。
“你来晚了的。”
白俅诮笑道:“我这,已不动笔了。”
“啊,这?”
她好生尴尬。
“但你,还是放桌上罢。说不得,我这脑袋里有要写些东西来……”
白俅说着,让出身位。
她便盈盈身姿,走来,落下砚台。见这位白公子只是写了些字词,乍看下,还不是很懂的,便叹了口气。
“怎么?”
白俅打趣道:“林姑娘有何高见?”
“呀?”
她被吓着了似的,“我,我……”
白俅忽然想着,便说道:“红楼,的确不是我写的。那是我的先生——曹雪芹先生所作,我只是不忍这书落尘,便抄了出来。卖书的钱,也都给了他后人的。”
“这?”
她蹙眉,却道:“真的吗?我不信。”
闻言,白俅楞了下,浅笑了声,“这话,我是好久没听着了。”
便见她好生俏丽,颦蹙间,也是情思。轻轻提笔,落了张干净的纸,写着:“柳外青山,烟水凝碧。”
又停笔,滞了许。
终于,她恼道:“我,我写不下了……”
白俅欲要开口,忽地,听见池鱼阁外,一声嘶喊——
“白俅,你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