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伴着段苏的心绪,在这连绵的山峦间挥洒了一夜,仍不曾断绝。待床边的烛火燃烧殆尽,窗外终于亮堂起来。
段苏用手撑起身体,艰难地挪到正堂,身子撞开大门,风雨裹挟着初春的寒意瞬间刺破单薄的衣衫。马车夫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留下一只淋满雨水的木桶,不停飞溅出水花。
雨水流进未曾愈合的膝盖处的伤口,一阵钻心的疼痛。段苏却不以为然,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来,任雨水湿透全身,静静地看着这片雨中飘摇的天地,视线逐渐模糊。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雨中,样子有些狼狈。从清晨到日落,不曾有人光顾这座孤独的小山,这所破败的医馆。
一条碗口粗的蟒蛇全身遍布灰白相间的纹路,细长的舌头时不时从嘴里吐出,悠然地从段苏的腿前爬过。段苏目送它迂回地进入深邃的山林中,愣了一会儿,远方传来几声悠长的猿鸣。
夜幕降临,雨声如初。段苏伸展了一番僵硬的肢体,似乎是想通了什么,深呼吸一口,嘴角扬起一抹释怀的苦笑。
“这地方山清水秀,生意盎然,倒也算是一处埋骨的佳所。只是可惜,我短暂的人生竟会以这种方式收场。”段苏自言自语,接着用双手撑起身体,拴上大门,挪回屋内。
他从厨房找到一只瓷质的酒杯并打碎,挑选了一块较为趁手的残片,回到卧房,用锐利的棱角划开棉被的麻布套,撕扯出大约三尺长的布条。
工具虽然有了,但段苏腿脚不便,很难把布条挂到高处,他抬头看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不一会儿,段苏回到床上,用酒杯残片将被套划成一缕一缕的细条状,随后将它们首尾相接,最终系成了二十多尺的长布条。来到正堂,左手一扬,将布条的一端绕过屋梁,顺着爬了上去。
在屋梁上系牢最后一条三尺白布,段苏咽了口唾沫,神色悲切。
“娘,孩儿不孝,无法为你报仇,也未能报答你的养育之恩。”说着,泪水便夺眶而出,啪啪地拍打在地板上。
段苏脑海里闪过往昔的种种,闪过母亲温柔亲切的侧脸,心中越发绝望,随即不再犹豫,脖子往前一伸,挂在了那条三尺白布上。
正当段苏准备松开双手之时,身后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嗒嗒、嗒嗒。”
之后便是一阵沉默,世界似乎突然安静下来。
幻觉?段苏心头一惊,谁会在雨夜来这破败的医馆?难道是娘亲?
“嗒嗒嗒嗒嗒。”这次的敲门声更加急促,甚至有些无礼,仿佛在责备段苏辜负了她的等待。
“娘亲,是你么?”段苏的声音有些颤抖,一脸狂喜之色,仿佛已经确定门外人便是他得救的娘亲一般。
“娘亲?我不是你娘亲,只想借宿一晚。可以开门吗?”
门外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这声音年轻、动听,似水如歌,却又透着一股冷漠。
段苏心中燃起的火光瞬间被扑灭。
“实有不便,你到别处去投宿吧。”段苏回绝。如今的他落魄,绝望,不想被人打扰。
“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这里空无一物,连吃饭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呆在里面?是因为不喜欢淋雨吗?”
段苏愣了片刻,不知如何作答。他看了一眼女子从门缝中透出的影子,将脖子从三尺白布上缩回。
“来了。”段苏说道。
门外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约莫二十来岁,雨水沿着她湿透的长发滴落于腰间。她穿着一身单薄的蓝色束腰长裙,皆是被雨淋湿,紧紧地贴在身上。
“多谢。”女子微笑着说道。
段苏赶紧将目光从她美丽的脸上移开,略有些窘迫地别过头去。他的双腿瘫痪不久,还不习惯这样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子。
而女子竟像是没有发现段苏的窘迫一般,毫不拘束地在这间医馆里闲逛起来。段苏这才发现,她并没有穿鞋,所走之处留下一片殷红的血迹。
“姑娘,你,你的脚……”
女子从卧房的门口转过身来,依旧是微笑,“我知道,无妨。”
随后,女子往前走几步,在段苏错愕的目光中,扯下系在屋梁上的布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要上吊?为什么?”
段苏努了努嘴,没有作答。
“这么说,我还救了你一命。”
女子不再理会段苏,坐到油灯旁的石凳上,将受了伤的右脚搭于左腿,用方才扯下的布条擦了擦脚底的血迹。只见一条约莫三寸长的伤口依旧流血不止,其中隐约可见一片泛着寒光的利器,深深地刺进了女子的脚底。
“看不清楚,过来帮我打着灯好吗?。”
段苏似是没听到女子的请求,不为所动。他不想在女子赤裸裸的目光下展露出那种极不体面的爬行姿势。
“你觉得难堪?”
女子没有抬头,突兀地问出了这么一句。
在段苏看来,这是一个更让人难堪的问题,甚至是毫不留情的戏弄。
“等雨停了就出去。”段苏说道。
这句话一出,气氛似乎生动了起来。双方都亮明了态度,便没有理由再感到难堪。
但他显然是在自以为是。
“真是的。”女子放下鲜血淋漓的脚,抬起秀美的脸颊,目光落在不明所以的段苏身上,“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有什么好难堪的!”
“帮帮我!谢谢你!”女子催促道,一副“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的表情。
段苏:“……”
段苏挪到厨房,将油灯提了过来,坐在女子身边的地板上。她的长发垂落在段苏的脖颈处,冰凉柔滑。
女子将手深深地探入伤口,一阵拨弄,将利器推出了几许,随后用另一只手抓住边缘,猛地一拔。动作如行云流水。
两人的鼻尖上都挂着几点汗珠,一个是因为疼痛,另一个则是因为震惊。
女子包扎好刚动完“手术”的左脚,神色自若地站起身。
“等我一下,别关门。”
女子回来时,手中拿着两根剑柄粗细的木棍,约莫五尺长,光滑湿润,显然是她刚刚新折下的。
“试试看,为什么非要爬呢?说实话,我刚才真的很想笑。”女子将两根棍子扔给段苏。
这棍子的品相确实很好,笔直匀称,只是太过光滑,段苏掂量了一下,胳膊猛一用力,支撑起了身体。
“走两步。”女子说。
段苏试着往前挪了一步,失去平衡,摔倒在地,牙齿被冰冷的地板“咯噔”地磕了一下。
没什么好难堪的,他想。
“哈哈哈,没事多练练就好啦。”
段苏忽然觉得,至今为止自己的言行似乎都在这女子的支配之中。为了驱散这种感觉,开口问道:“你从哪里来?下这么大的雨,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