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这世界上并不存在罪恶与否，只有被抓住的犯罪和逃逸的清白。”这是柯尼夫第三次当选学生会主席时对林风说的。在学生会的四年，并非事事都光明正大。不过柯尼夫依旧如偿所愿地进入到了河城政府工作。他，即将成为一个官。
“妈，儿子考上了大学。做了官……”接到通知那天，柯尼夫朝着家乡的方向跪地痛哭。在一般人眼里男人的哭泣似乎是一件可耻的事，他也如此信奉，而且他不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任何波澜，所以就算痛苦，柯尼夫也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表达痛苦。父亲去世之后，唯一能哭的地方就是厕所。那一天，他在马桶上坐了一下午。晚上柯尼夫就迫不及待地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只为了宣布这一个消息。
“他这一走，应该就不会回来了吧。”罗马躺在床上对上铺的林风说。
“是啊，毕业还有几天呐，陈广走了，柯尼夫也走了，就剩四个人了。以前总嫌人多，现在真空下来了总感觉有点怪怪的。”
“你说下一个会是谁？”李仁太突然插了一句。
“不知道，不过我总感觉，当毕业后走出宿舍的那一瞬间，有些东西就永远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杨安面对这种离别总是出乎大家意料的脆弱。
“剩余的生命还有很多，终有某刻还会和敢死队重逢。”林风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们本来语言的交流就不多，可能是因为过于凝练导致的。
柯尼夫有两个癖好，买彩票和吃面包。他说买彩票是为了一种希望，而不是为了钱，当然谁都想发财。每次看着手里的七个号码就又有了期待，没有了盼头总觉得明天好远。难道他已经需要靠这样的手段才能继续生活了吗？似乎再坚强的人也是需要内心支柱的。而至于他为什么如此热衷于一种老面包卷的原因他就没说过了，不过每次在他咀嚼的时候脸上都看不到一丝快乐，反而给人一种恐惧的痛苦。
柯尼夫的家乡是南方的一座小城市，尽管经济长久以来并不振兴，但城市总要比村镇好得多，然而柯尼夫的家却属于社会的底层，甚至有时生活连镇里的罗马杨安都不如，不过他似乎有一种可以把一块钱花成十块钱的效果的能力。家道中落，若要回到改革开放前，爷爷那辈可是很出名的学者，只是柯尼夫从来没见过爷爷，先人早逝，他只从他人的回忆里略懂一二。旧社会也真是令人发指的纯洁，一心为党为祖国为人民，柯尼夫有时会遗憾爷爷什么也没给子孙留下，唯一还能让他记得有着一段辉煌故事的证据是他家住了四十多年的老房子，四十年前的老干部楼在当时可以说是全市数一数二的楼房，然而现在却像一个破旧的大衣柜被遗弃在街旁的垃圾堆，就连拆迁都无人问津。
柯尼夫下车后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他很享受这种很慢地在故乡的街道上散步的感觉。他用他发烫的目光，逐个扫过街道两旁的每一幢楼房，梦想着有一天这些都是自己的，而他觉得自己快要实现了。他向迎面走过来的每一个陌生人打招呼，不管对方不知所措的茫然表情，他沉醉于这样的膜拜。柯尼夫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衣锦还乡的英雄。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按照自己目前的工资和未来涨价的空间，大约六年他就能让母亲脱离老宅的束缚。人呐，就是蜗牛，没了壳就死了。人呐，就是贱，拼尽一生心血就为了几块砖头水泥。人呐，总不满足，有多少人一辈子没有房子依然活着，而更多人竟因为买不起房子而死去。人呐！柯尼夫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卑贱的生物，包括他自己。
走到一条繁华的小胡同，刚好是孩子们放学的时间。各种文具摊，小吃车以及辅导班把这条左侧是水沟的小胡同挤得水泄不通。他看到自己的小学班主任依旧精神饱满地和孩子们说着再见，而当所有孩子们都离开校园的时候，老师弯下了她疲惫的背。正是这位年逾五十的老师在人生中第一次救赎了年幼的柯尼夫。
小学生对于学校食杂店里的小玩意总是没有丝毫抵抗力的，对于好奇心过度而至贪婪的柯尼夫来说，他是只被占有欲驱使的恶兽。食杂店进门以后就是大柜台，三个老师分别负责左中右三个方向的零食汽水和文具，而在最右侧柜台前则多出来一小截，里边放的是面包。卖文具的老师有时为了方便会站在右边的墙角上，既可以卖文具又能注意面包，因为面包不是放在柜台里，而是放在柜台上的两个大筐里。
每天下午下课都是食杂店里人最多的时候，这时卖文具的老师就会回到他原来的位置，因为这个时间一般不会有什么学生来买面包，即便有个别几个也会在被他看到之后叫来这里结账。
柯尼夫每当看到筐里的面包都会觉得它们闪闪发亮。尤其是老面包卷，拳头大双手长的形状吃起来很方便，只不过那个面包四块五，而他每天时有时无的零花钱是五毛。边上的面包片就便宜的许多，一块钱一个，大饼状的厚片，但是不好吃。柯尼夫每天都会在下课之后去食杂店看那个老面包卷，他看见老面包卷在对自己招手。透明的包装里，遭到挤压的面包中的红色果酱粘在包装上，廉价的艳红对幼小的心灵产生了无法言语的诱惑，而柯尼夫却不敢再接近了。他每天下课都会去和老面包卷对话，尽管大筐里有着各式各样的面包，不过他总能在有限的缝隙中一眼找到最尊贵的那个。在别人看来都是同样的老面包卷，柯尼夫每天都能发现它们之间的不同，时而果酱溢出，时而完好无损，偶尔破裂，偶尔还会出现稀有的其他口味……时间一久柯尼夫突然发现每天下午人最多的时候，老师都无暇顾及面包，而且柱形的老面包卷正好可以塞进宽松的校服袖子里……不，不行！柯尼夫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羞耻，然而心里却在计划着行动的步骤。和他对视的老面包卷从伤口里流出了鲜红的泪水，它希望他能将它拯救。
柯尼夫预感自己终有一天会无法承受欲望的压力，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他两步移动到面包筐前，先拿起一个厚面包片，好像在挑选似的翻出了被压在底下的老面包卷，并且用他早在心中预算过无数次的计划一把将老面包卷插进了左手袖子里。转身，拿着手里的厚面包片一步一步地向老师走去。他能听到自己内心的跳动，好像要从喉咙里呕出，不过脸上依旧表情平静。他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这样了，最痛苦的事不是堕落，而是依旧保持着良知。此时此刻的柯尼夫正在承受着这样的煎熬，他明知道这样不对，然而心中极度燃烧的欲望使他再也无法摆脱贪婪的恐惧，他宁愿就在此刻死去也不愿饱受求而不得之苦。信念给了他前进的勇气，他终于走到了柜台前。
“老师，这个。”他把厚面包片用左手缩在怀里，两枚脏兮兮的五角的硬币用右手一字排在老师的面前的柜台上。
“好了，走吧。”老师收下了两枚硬币，看着柯尼夫怀中的面包点了点头。
在转头离开的一瞬间，柯尼夫内心的羞愧感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可描述的喜悦。喜极之余，柯尼夫看着自己微微鼓起来的袖子心中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厌恶感，好像纹身一样刺在他袖子里的胳膊上的老面包卷让他有了一种永远无法被洗刷掉的耻辱感，不是因为偷，而是因为穷！他暗自发誓，长大以后要努力……
“哎！那孩子回来一下！”不管内心还有什么，柯尼夫都被这一声招唤吓得脸色苍白。即使已经走到门口，但是他不能跑，跑了就等于默认。回去？捉贼捉赃那他一定会被老师找家长。一人做事一人当，男人要敢作敢为！
“老师，怎么了。”柯尼夫微弱的语气做着最后的挣扎。
“看你一直捂着肚子，脸色这么差，胃疼少吃面包。去校医那……要不让你班主任联系家长……”
“不用了，不用……”一听到找家长，柯尼夫魂飞魄散地跑出了食杂店。
他把老面包卷锁到了柜子里，安心地咀嚼着毫无味道的厚面包片，终于平静下来的他以为自己成功的骗过了所有人，其实他不知道食杂店里的监控录像是全天开着的……
第二天柯尼夫被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在门口他遇到了刚出来的食杂店老师……然而一切都没按照柯尼夫所担心的那样发生，他也得以有幸保留着继续作为一个好孩子的资格。
站在自家的老宅楼下，看着破旧不堪的楼体，丑陋的皱纹一条条地爬满在灰色的身体上。尽管因为是沿街的楼房所以在前年为了市长经过的那几分钟进行了外墙粉刷，但柯尼夫依旧能看到被新衣服包裹着的是一副年迈的肉体。四十年来这栋老楼就像一台绞肉机一样无限地吞噬着里面人们艰苦的生命。不过它和他们却有着相同的命运，毕竟都曾辉煌过，只不过随着新的千年刚刚开始的轮回一起逐渐隐退在时代的背后。他讨厌这座城市，尤其是在秋冬之交，总感觉干燥的风无情地从人们的灵魂中将生命一片片地将剥去，掉在地上又立即被风搅成粒粒碎屑。时间在这里是停止流动的，人们根本无法从生活的变化里看出岁月的恩赐，仅有的也只是昨夜的晚饭剩下了又舍不得扔掉成为了今日的早餐这样朝三暮四的无关痛痒的微弱改变。这座城市是没有生命的，就连最繁华的街上也仅有寥寥数种颜色，但城里的人很难出去，城外的人更不愿意进来，甚至于天灾人祸也懒得找上门来。“年轻人一定要走出这座城市。”为了父亲临终前的这句话柯尼夫来到了河城。
若想走到楼的后边进入楼道则需要和旁边的废楼共用一条窄走廊，可就算如此，小路也永远都不会感觉到拥挤。因为旁边的楼已经要被拆迁，只不过被仅留下的三户钉子户打败了开发商而成了烂尾楼，附近的几个孩子在脏乱的鬼楼里探险，偶尔还会被里边的原住民吓得大哭。而柯尼夫家住的老楼里基本上都是老人，听说隔壁拆迁所以基本上都被孩子接走，现在也剩不下几户了。
窄路每年都会下沉几公分，相传的原因是当年下管道时没有垫足沙土。春天一到，被冻了好几个月的砖头就会开始活动筋骨而将地面拱破。住久了的老人都知道每当春天晚上听到炸裂声之后第二天早上就会发现路上的砖又碎了几块，久而久之这条小路上尽是碎石。人们也想过办法，比如在砖头尚有多数完好的那几年里，每年都会自发组织填砂，可是这条小路的胃口大得让人无法想象，就像诅咒一样一点一点蚕食掉了人们对生活最后的热爱。年轻人逐渐离去，老人日渐衰老，终于在愚公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向它反抗。
母亲早就在楼道口等着他，已经老去的母亲生怕儿子忘记回家的路，但实际上是她已经忘记了儿子其实记得一切。柯尼夫顺着记忆里的轨迹走过小路来到母亲的面前。忙活了一上午，母亲给儿子做了一张桌子爱吃的菜。柯尼夫吃了一块红烧肉，苦了。
母亲也吃了一块，满眼愧疚地看着儿子：“做了这么多年，结果还是糊了。”
“我就爱吃！”四年未见的母子紧紧相拥……
高中的林风在考虑要不要交新的朋友，虽然初中发生过那样的事，但朋友还是有几个的，只不过现在都考到了很远的地方。上帝好像应验了他的祈求，高中的新的班级里没有他认识的人，更没有认识他的人。每当林风回想过去的时候就会对未来产生深深的恐惧。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是逆行着的，小时候他懂得了太多大人的事，而长大后却经常希望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事情他都能笑着面对，然而每次潇洒地一笑背后都咽下了没落的哭泣。他已经不敢再对任何陌生人真心相待了，对于未来的绝望已经使他胆怯到不敢前行。
曾经的林风是非常痴迷于咖啡的，因为那样显得很成熟，即使苦到酸涩的口感不止一次使他作呕，不过习惯了之后也就戒不掉了。过去喝得太多，现在麻烦终于找上来了，如今只要一喝咖啡，林风就会胃痛难忍，所以林风属于被迫才戒掉的。从极苦来到极甜好像只需要一瞬间的转变，林风开始疯狂于奶糖，每天至少三条。
依旧清晨日常去学校附近的小超市买奶糖，进门就看到老板站在收银台前。林风注意到了以往收银的学长不在，不过他并不在意和自己无关的周围的变化。在奶糖的货架前一个女生在认真地做着往货架上摆货的工作，走上前去的瞬间林风闻到了香烟的甜味……
今天林风迟到了。他一整天都在回想早上的奇遇。他的心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跳动了，曾一度让他怀疑自己的存在究竟是生命还是躯壳。放学后的他偷跑进学校的天台上坐了好久。天已黑尽，他慢慢走出校园。在门口他看到了秋风里瑟瑟发抖的苗红。
“黑暗里的人很难看清周围，所以能在夜里与你相遇，我很幸运。”终于，黑暗中，两个无处寄托的灵魂成为了相互之间的唯一光芒……
苗红找了很久才知道林风所在的高中。运动会结束后她终于成为了社会上的浪子之一，没有工作也没有家庭，苗红就快要无法生存下去。在高中附近看招工的广告牌时，她遇到了一个男人，男人告诉他自己快要毕业了，之前一直在家里的小超市帮忙，问她要不要来打工……
柯尼夫果然天生就是做官的料。刚进入政界没几年就当上了河城的市长。而宿舍里的几个兄弟也都各奔东西。他想找个机会把大家再聚到一起，他想再体验一次衣锦还乡。
“兄弟们，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大家还能再聚到一起，这第一杯，敬林风。”柯尼夫带着一丝颤抖的眼神喝下了第一杯酒，其余四人也一起朝着面前的空椅子一饮而尽。
“老陈，以前在宿舍受了你不少照顾，以后有事和哥们说，一定办。”柯尼夫笑着开始了回忆。
“行了吧，我那时也不是为了你，当时也好，现在也罢，别总以为谁都是你的梯子。”陈广依旧没给柯尼夫一点面子。
“好了好了，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老柯那时候也的确挺忙的。”李仁太赶紧插了一句。
“那我干脆在伺候你几年？现在和我扯什么苟富贵无相忘？”陈广又喝了好几杯。
柯尼夫见状也不再自讨无趣，转向罗马：“结婚买房子的钱够吗？不够一定说话，兄弟我虽说就挣个普通工资，但这点还是不成问题。”
“哈，不用不用，贷款买个小房子刚好。”罗马尴尬地配合着柯尼夫的笑。
“结婚是大事，小房子能住吗？仁太的话，各地去演出，浪迹天涯快活吧，说实话我真羡慕你们见多识广，哪像我最远就见过河城。”柯尼夫又转向了李仁太。
“什么浪迹天涯呀！过些日子在老家准备办一场演出，这一年一直都在准备。”
“真的？那到时候哥几个去捧场，看你面子是不是得给搞个包厢呀！”
“室外表演，全是露天的。”
“大制作呀！你小子就是不一般，说到演出，老杨你是不是和北京的唱片公司签约了？”
“你还和以前一样，什么呀瞒不过你呀。”杨安把目光藏到了酒杯里。
“彼此彼此了。”柯尼夫紧跟着杨安的眼神。
杨安知道柯尼夫话里有话。他猛然地抬头，尖锐的目光死死钉在柯尼夫的身上。在这时他心里突然想起了林风曾经玩笑似的对他说过一定要答应他两件事：第一不要报警，更不要报仇；第二如果苗红问起，她有权知道真相……
杨安后悔自己好奇的多嘴竟会造成如此的后果。同时他也在心里埋怨着林风没事干嘛非要去做什么烂好人，就柯尼夫这样的混蛋，有什么值得救赎的？但是杨安现在似乎有点理解了林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