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我坐上了离开家乡毓县的火车，赶往位于河城的大学报到。火车到达时已是深夜。旅途中我无心于食物，而是一路呆望着窗外愈发温暖的夜景，试图用这种方式暂时忘却离别的忧伤。雾，逐渐笼罩在河城火车站的上空。听当地人说，每到晚上河城上空都会被一层白雾所笼罩。逐渐从毓县的清澈适应了河城的阴霾之后，我的肚子开始了尖叫。已是后半夜，路上也就剩下了路灯还没睡下。我沿着车站一直走了很远才在一条偏僻的胡同里找到了一家仍在熬夜的面馆。抬头一看暧昧的霓虹摆出了繁体的两个字“柒號”。
一开门我就被墙上的无数串红辣椒吓个半死。但平日里一口辣味不沾的我，还是在饥饿的逼迫下走了进去。
我接连指了好几个看起来比较清汤的面，可是都被告知卖光了。我无奈只好说还有什么随便来一碗吧。
老板是个中年妇女，消瘦的脸上顶着半头白发。看起来岁月并没有在她年轻时怜香惜玉。她并没有半夜时那种人们常有的疲惫，反而双眼亮得吓人，或者说双眼饱含晶莹。
“只有还魂面了。”
“行行行，赶紧上吧。”我也没仔细听那个究竟叫什么面，只感觉老板在转身之前嘴角上挤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小伙子，这还魂面……邪门得很……一般人呀是不敢吃的。”还迷茫在老板诡异的笑容中的我，突然被这声音惊出一身冷汗。在我右边身后的墙角里居然还缩着一个老头，原来为了使人一进屋就能看到左边墙上的菜谱，桌椅都被摆在了另一侧，这样门和柜台之间就产生了一条走廊在面馆左侧。门很小，而他又坐在紧挨着门口那边的墙角里，所以一进门我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硬着头皮，我坐到他对面。
我开始打量着老头。他一直都在安静地吸着一根面条，我一直盯着他将近十分钟，可他的那根面条似乎还有很长。面条粗细不均，有时看似要断，可是再吸两口之后，面条又变回了正常粗细。丝丝牵挂，却又不会断连。老头吃得不紧不慢，吸一小口恨不得要咬上二十次才能下咽。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时间。
看来岁月没有善待这里的每一个人，老头的脸上几乎被皱纹爬满，只有在沟壑里才能勉强找到五官的存在。吸面条时，双眼需要努力瞪开才能找到碗的位置。可他勉强睁开的双眼里却是一片混沌，桌旁的拐杖也证明了我的猜测。
他放下了筷子，用他那布满岁月刻痕的脸紧盯着我。
我觉得一直盯着一个盲人看是件挺不礼貌的事，赶紧把目光转向别处。不一会，对面又传来了不紧不慢的吐噜声。
面馆不是很大，墙上的画报还是喜迎奥运，几张桌子旁孤零零地坐着几把椅子。柜台上摆放着几个装火腿肠用的纸箱用来放零钱和杂物。只有我和老头上方的灯还亮着，而那仅存的亮光偶尔还会阵阵颤抖。
我的面来了。
顺着老板的方向，我瞟了一眼厨房，天呐！我看到的是一张黑白照片立在柜子上面，前面一个香炉上三根香还冒着青烟，两根白蜡和几个果盘排在照片前面。而仔细一看照片上的男人有点像拉平皱纹后的老头！我不敢再继续思考这些被岁月诅咒的事情了，低下头开始吃我的面，希望能够在被诅咒之前赶紧离开。
说实话第一眼我并没有看到面条，因为厚厚的一层红油盖在上面，几朵赤红得刺眼的辣椒漂在血色的海面上。我迟疑了一下。可是胃中的空虚早就强迫着右手拿起筷子。
麻！辣！从舌根开始，仅仅几秒钟后，各种抵抗就已经没有了意义，鼻腔被瞬间打开，汗止不住地流。这时脑中一片空白，内心最深处的某种想要千方百计隐藏起来的东西也被这麻辣所偷盗，那些我这一路上都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起的记忆，也在这刻自己打开了门。
时光倒置……
她依旧在我目能所及的远方。她依旧活泼开朗，热情阳光；她依旧如同与我一起坐在钢琴前时那样多愁善感；她依旧是那个小我两年三月十一天的姑娘；她依然还是我心中的模样……
“走了，去拍毕业照了！”班长家豪在我身后一把将我从欣赏中拽了出来。他今天穿的是一身笔挺的西装，淡粉色的领结略有搞笑。家豪身材很高，但尽管体重略大，却一点也不显得肥胖，反而给人一种强壮的安全感。家豪是我在毓县中学唯一的朋友，这点不容置疑。
还没缓过神来的我一路被家豪拖着来到了毓河边上。毓县因毓河而得名，中学临毓河而建，每年的毕业照都是在河边拍摄。
目能所及的远方的她，并没有为了今天去特意打扮，只是简单地扎了头发。后来我发现，全班也就只有我俩是穿着校服照相的。家豪仍然没松手，逼着我生硬地摆出各种和他合拍的造型。时至今日我有时还在疑惑，为什么性格如此截然相反的我们会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而且这么多年仍然保持着友谊的简洁。
先拍的是集体照，然后我们有三个多小时的自由时间，可以随便拍照。集体照很快就结束了，我开始寻找她的踪迹。但她正在往回走。我心里很急，想立即追随她的脚步；我心里很怕，因为当面对她时我更像是小她两年三月十一天似的语无伦次；我心里难过，因为我知道今天以后再见到她将十分困难……可是不断有人喊我过去，让我摆出一副欢声笑语。时间一点点地溜走，面对着奔腾咆哮的毓河，心中再也无法按捺得住那份压抑了两年的感觉。我把校服往地上一摔，转身跑向学校。身后传来家豪的声音“等下大家还要组织一张创意的集体照！”
“去他的集体照！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午后的天气非常闷热，尤其是在六月的毓县。汗，早就湿透了衣服，从脸上滑落。
我赶紧喝了一口水，这还魂面果然有点邪门。但说实话，在麻辣之后，胃里，胸膛里满满的一股温暖，尽管在有些发凉的九月份的后半夜，依旧会热得满身是汗。那麻辣已在胃中炸开了，五脏六腑都被吵醒，准备跟着这辣味一起去偷窥我心中某个被深埋的地方……
她趴在桌子上，一副中暑的样子。我去给她买了一瓶脉动。她依旧礼貌地笑着说“谢谢你”然后还我一瓶维他茶。她的声音十分的甜，甜到过分，用个现代词叫做嗲，而且她的声音有时会将这个字表达到极致。可能就因为这个，班级里好多人都讨厌她，但我却无可救药地对这个小我两年三月十一天的姑娘产生了好感。是的，我没有用喜欢甚至是爱这种词汇，因为无论对于十七岁当时的我还是十九岁现在的我来说，那依旧只是一种好感，而且我隐藏得很好。在那段傍徨的岁月里，她就像是黑夜里的灯塔，就像花冈靖子对石神哲哉的一抹微笑，就像是小林绿子剪短的头发。可能对于其他人来说不值一钱，但那就是我的整个世界。黑暗中的浪子啊！请不要对我微笑！
我依旧藏住了紧张，故作成熟。“我看你提前走了，就想回来看看你。”
“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她依旧用那种声音和我说话。
在走进班级之前我准备了好多赞美之词，甚至我都幻想过在这个炎热寂静的午后与她拥抱。但现在我竟依然和这两年里的循环一样，装作一副大她两年三月十一天的成熟与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对话。而她也十分礼貌地一句一句地回答着我不知所措的言语。天气真的很热，气氛也逐渐尴尬了起来，汗顺脸躺下，感觉嘴唇和舌头全部麻木。
嘴上已经不能再接触任何热物，感觉当时心中的烈火一直烧到了今日的双唇。我拿来冰柜里的一瓶维他茶大口地喝了起来。我本以为这麻辣的灼烧感会一直持续，可没想到，一口饮料下肚之后，嘴上的辣味连同心里的回忆就开始一块消减，她也逐渐在我记忆中的视线里模糊消失。我再也无法隐忍，一大口面连同一朵红辣椒一并吞到嘴里。从舌根开始，灼烧感又恢复到了原状，甚至愈发猛烈。或许回忆这东西就是这样吧，不去想她时，你以为你能够把她忘掉，可一旦某时某刻某事给了你一个想起她的契机，这时回忆就像会火山即将爆发似的欲盖弥彰。
我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即使她此刻就坐在我面前。我突然起身，拉着她跑向学校的天台。中途我们还路过学校的琴房，她曾经的琴声好像再次响起，那是我与她在毓县中学里永远的回忆……天台是位于毓县中学体育馆八楼上面的房顶，有一道门没有上锁，这是只有我们才知道的秘密。所以我总是和她站在房顶和太阳能板广告牌一起沉默地看着毓河川流不息，看着楼外世界匆匆，看着校园四季变迁……午后的热风像火苗一样烧在脸上，烘干了黑色衣服上的汗，留下了一道道白色的浅痕。
无言。校园早就空无一人，人们都在毓河边上享受着最后的青春狂欢，校园里只有几只野猫在饿着肚子，或许其中就有我的那只。学校门口高考必胜的拱门正在搭建，引来路人的句句祝福。在那一瞬间，我是多么希望时间就定在此刻，宇宙上只有我和她，那个小我两年三月十一天的姑娘，没有明天，没有高考，只有我们，在毓县中学顶楼的天台上看着世界就此暂停，甚至我们也在此刻暂停，直到地球的毁灭……
但是毓河依旧毫不留情地流淌，路上依旧人海穿行，拱门搭建成型，野猫好像找到了食物。
我心里嘲笑我自己，暗骂了一句白痴。
我们就这样，一直沉默地目送着着奔腾的毓河，度过了我们在毓县中学的最后一个下午。天快要黑了，太阳就像被月亮推了一把似得一下子就掉到了地球的另一端……
我也好像被人在背后推了一把，再次回到了河城深夜的面馆。我不能允许她在这时消失！我要弥补我的遗憾！我可以找到勇气，我要紧紧地拥抱你！我吃掉了剩下的所有辣椒，又喝了好几口红汤。泪再也无法抑制，瞬间喷涌而出，用力地咳嗽着。就好像被辣味追赶着的回忆一下子全都逃到了喉咙里，卡得我无法呼吸。
“你……知道吗？”我依旧语无伦次。
“嗯，什么？”她声音依旧甜美。
“我……其实……明天高考加油啊！”
“嗯嗯，你也是。你看大家都回来了，我们下去吧。”
“……好的。”她突然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吻。
我不知所措，沉默许久，直到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一动没动……
当她转身进到楼梯间的一瞬间，我就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但紧接着我就笑了，我笑出了声，好像刚才想透了宇宙永远不会暂停的秘密一样。在路上，我不只一次张开了双臂，但又很快收了回去。望着她的背影我想这个我目能所及的远方可能永远都不会到达了吧。
后来的故事也就没有什么叙述的必要了，只听说她去了边城一所大学学外语。而我则来到了河城。尽管我们依旧保持着纯洁的友情，但我想每个人的世界里都应曾有过一个目能所及但却遥不可及的远方吧，而我就像自作聪明的坦塔罗斯，绝望地望向近在咫尺的她。其实我内心深深地明白就算我当时说出我想说的话，也未必会有想要的结果，就算当时侥幸获得了想要的结果，也未必会有想要的未来。原来，我也是个被时光诅咒的人。我们之间只会越来越淡，直至遗忘彼此。
我付了钱，离开了面馆。
身后传来老板的声音：“爸，太晚了，你先睡吧”。
我想老头可能也觉得那还魂面辣得邪门吧。
后记：
如今我们都开始了新的生活，我甚至有时会忘记了她的模样。前几天我收到了和她同校的小琪给我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依旧活泼开朗，热情阳光，可是眼睛里也闪烁着一些我们从未有过的东西。
“十七岁，真好，真希望你能永远十七岁。我会把这张照片连同十七岁的你一直保留在心里，永久。”我在心中默念。
半夜，我失眠了。我拿出手机，删除了那张照片。
十七岁，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