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树是一个很自尊自爱的人。他内心的倔强和高傲很多人无法理解。这其中也包括她的妻子。这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打击。但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事。她甚至不怪自己的妻子。他总是想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是什么让自己走到这么可悲的一步呢?那些昔日的理想已如暗夜的萤火,虚无缥缈;曾经的感情抵不过琐碎的现实,业已云散……
他站在病房的窗前出神……太阳已经落下,远处那抹玫瑰色的霞光渐渐暗淡,沉重的烟灰慢慢占领整个天空。按道理,他听到母亲的话后,会气急败坏的打电话或发微信质问自己的妻子,可事实上他什么都没做,甚至不愿想起这件事。他觉得脑袋是空的,但忽然记起,现在是散步时间,可为什么没一个人来叫自己呢?他回身看看,病室是空的。他们什么时候出去的?王安回去了,不管他;老孟也出去了,好现象!怎么甘霖这小妮子也不喊我?奇怪,我被抛弃了!这帮人不够仗义啊?他来回走了两趟,能隐约听到隔壁打牌的声音,那是几个尘肺病友。这些人怎么还有心思赌钱。他感到一阵昏沉的疲惫……于是,拉开被子侧躺到床上。
天色在慢慢变暗。有个轻微的脚步声走了进来,接着是啪的开灯的声音。应该是护士进来了。张建树模糊的想。他没有动,也没睁开眼睛。室内很安静,他觉得护士在床前观察他,他希望自己的脸色是平静正常的。一只滑腻的小手覆在他的额头上。这小护士越来越贴心了,他想,便轻轻的问,没发烧吧?
这个人吓的“啊”了一声,急忙抽回手。张建树睁开眼,看到甘霖有点慌乱的站在床边。他一下子坐起来,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我看你不太对劲,来看一看。”她气呼呼的说。
“噢,我没事。”他想刚才的语气太生硬了,便温和的说,“谢谢你!你出去吧!等下别人看到了影响不好。”
女孩子昂起头,雄赳赳的走了。她的身影刚进对面的门,护士陆玲玲就进来了。她没戴口罩,圆圆的脸蛋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她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张建树,问,”怎么啦?不舒服吗?”
“头有点痛。”张建树闷闷的说。
“那我拿温度计过来量一下。”
她很快就把温度计弄好,交给张建树。张建树夹好后,陆玲玲就在一旁站着,对他说,“你们白细胞低,要注意防感染,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要小心感冒。”
“感冒了会怎么样?”张建树饶有兴味的问。
“难受啊!”小护士没想到还有这么问的,“并且不容易好。会引起其他的症状。”
“那会不会死?”张建树笑着问。他想也许年轻些的会说真话。
“那要看是轻度,中度,还是重度。有些确实会死人的……”她一下子打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心里有点后悔,便严肃的看着张建树,“你问这些做什么?你们都没什么大问题的。”她笑着安慰道,“要开朗乐观,保持合理的作息时间,不会有很大问题的。”
张建树点点头说,“这个我知道。”他想这小姑娘反应还挺快,便笑问:“你在这干多久了?”
“两年多了吧!”她歪头想了一下。
“那中毒的多不多?”
“有时多有时少。一批一批的,看情况吧!说不清楚。”
“喔,是这样的。”张建树沉吟片刻,又问,“听说去年有个中毒的住院时跳楼了,是不是?”
“不是我们医院的。”小姑娘马上说,“我不太清楚。人要想开点,是没什么事的。”
这小姑娘越来越谨慎了。张建树微笑的看着她。她不等张建树再开口,就说,时间到了。抽出温度计一看,三十七度。她笑嘻嘻的说,“没事。多喝点水……有事叫我。”
张建树看她出去了,才想到忘记问自己的检查结果了。但是,他转念一想,问她干嘛?结果如今已是真实的存在,它躺在哪里?不会因为知道的早晚,而会有什么改变?
他喝了一杯温开水,额头上渗出了毛毛汗,人果然轻松了些。时间似乎还早,出门活动的人还没回来。黄昏最后的一丝光亮已消失,街灯次第的亮了起来。如果你偏一下头,可以从窗口,看到不远处摩天大楼闪着耀眼的霓虹灯,楼后有几条窄巷,就是老街——著名的娱乐场所。这些都是袁正才告诉他的。不知怎么,今晚突然想起这些来了。他甚至产生了去看一看的冲动。到底是哪些人在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他们为什么可以?而像自己这样的普通打工者——每天加班加点的工作,创造了那么多的财富,却只能勉强温饱。为了奔小康不得不夫妻、父子分离,最终竟然要家破人亡?道理何在?是自己太笨吗?可我的专业技能一流。是自己太老实太善良了吗?可老实善良有错吗?……为什么生活要把我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
改变……唯有改变才有出路。他嘴角露出一缕冷酷的笑意……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的内心在真正想着什么。只见他无意识的不停地摆弄手机,目光落在窗玻璃上,实际上他并没看什么。
微信的提示音响了一下,他听到了,却并没去看。这么久,很少有人来理自己,到底是谁呢?过了几分钟,他还是忍不住去看。原来是甘霖发的:我在大门口,能陪我去超市一趟吗?
张建树看看时间,穿上鞋,从抽屉里拿了两个口罩(今天叫老樊带了一盒),匆匆下楼了。大门口灯光明亮,人来人往,却没有那个熟悉的影子。他四周都认真的找了一遍,确实没有。于是,他低头发了一条微信,问她在哪里?可过了五分钟都没有回音。他叹了口气,准备回楼上。但想了一下,便向左走去。那个一百多米的路口边,有一个大超市。也许她到那里去了。张建树走的很快,到了超市门前,还是没见到人。他犹豫了一会,戴上口罩进了超市。晚上超市的人还真不少,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依然没发现她。他走到女性用品区,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什么要被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女孩牵着鼻子走?他生自己气了。想立刻走掉,但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一个孤单而凄凉的身影,提着个篮子,在货架间慢慢挪动。他心软了,走过去,把口罩塞到她那只空着的手里。她顺从的戴上,然后转过脸来,眼睛里漾起了既委屈又调皮的笑意。
虽然两个人都捂着口罩,却并没什么人注意他们。毕竟这儿离医院近,超市里的人都见怪不怪了。他们从从容容的从超市出来,溜达着往回走。
春风拂面,路边的樟树投下摇曳的暗影。不时,有人从身边走过。他们都不说话。
“你——有心事?”甘霖打破了沉默,试探着问。
“没有。”张建树说,但随即又补充一句,“哎!一些家务事。”
接着是一阵沉默。
“哪方面的?”女孩子问。
“哪方面?”张建树想了想说,“你又没结过婚,哪里会理解生活中的琐事。”
“是不是——”女孩子有点害羞的说,“长期分居……嗯,造成的。”
“你在想什么?”张建树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悦道,“不是。主要是我这几年来,一直挣不到什么钱,让她抬不起头来。再加上她的家人在后推波助澜,她变心了……”
“哦,其实,一个女人没有真爱的时候,才会喜欢钱。“女孩子幽幽的说。
“我真是小瞧你了。“张建树笑着打量她道,“没想到你有这样的见解。不简单啦!”
“这是我的亲身体会!”女孩子淡然的说道。
“有情饮水饱!”张建树点点头,沉思道,“是美德。可以作为衡量感情的标准。但在这个社会不是必须的。没有几个人经得起这样的考验。不过,我对女人不是很了解,不知道她们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甘霖咯咯的娇笑起来。张建树不解的看着她,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她胸口微露的那一抹白上(她今天穿了件白衬衣),便立马快步往前走,同时脸上有点热。好在快到了。
“等一下我呀!这么快干嘛?”女孩子在身后说,“我又不是老虎……”
张建树没理她,但放慢了脚步,示意她安静,然后指了指前面——孟德远正坐在医院门前挡车的石柱子上,呆望着马路。那飞驰而过的汽车距他只有几步之遥……
张建树轻轻的走过去,在孟德远的旁边站住,没有说话。但是孟德远还是感到了一丝异常,他慢慢的转过头看看张建树,又看看后面的甘霖,波澜不惊的说:“你们去逛商场啦?”
张建树没回答他,只说,“这里这么大的灰尘,我们上去吧!”
孟德远像是思考了一会,才用力站了起来。
三个人走进了电梯,张建树才问:“怎么?很难受吗?”
孟德远咂了一下嘴说:“哎!感觉很累,却又睡不着。脑子嗡嗡响,停不下来,不知道要怎么搞……”
“你应该和我们一块去有规律的运动,而不是在那里胡思乱想。”张建树劝道,“大家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有什么过不了的坎呢?
“是啊!“甘霖也在一边附和。
“谈何容易!“他苦笑着说,“听说这个中毒都是治不好的……”
“这个谁也说不清。”张建树不想谈这个话题了,“医生都说没什么大问题啦!”他看了一眼女孩子,心说,她还这么年轻,就太可惜了——如果真的治不好的话!
电梯到了五楼。他们不再讲话了。病房里灯光明亮,传来电视的杂音,恍然似有一种温馨如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