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树已经住了二十多天院了,各项检查大约也都有结果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上午打针的时候,李双梅递过来两张纸,叫他看一看,等打完针到办公室去找她。这一张是空白的职业病诊断申请书,如果你要进行职业病的诊断话,就要把这个表格填好交上去;另一张是申请职业病诊断须知,讲的是要提供的材料。这些流程,张建树也听人说过,申请肯定是要申请的。他拔掉针后,一手还压着棉签,一手捏着那两张纸就向办公室走去。
李双梅正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沉思。她看到张建树进来,便拿起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示意他到隔壁的一间玻璃房子去。这件房是专门接待患者的,中间一张长桌子,两边几把靠背椅。他们面对面的坐好后,李双梅打开文件袋,随意的翻了翻里面的内容……张建树面似平静,心里却有些紧张,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写着自己名字的袋子。
“是这样的……”李双梅开始说话了,“你在这住的时间也不短了,我看了这些检查结果,除了白细胞低外,其他暂时没有大的问题。你的心理负担不要太重。如果你要进行职业病诊断话,就要先写申请,提交相关的材料,医院好做相应的工作。这都是自愿的,如果你不想诊断的话,那就……”
“我要诊断!”张建树不等她说完,打断了她。
“那好。”她微微笑了一下,又递过几张纸,说:“这些表格都填一填。”
“没问题,没问题。”张建树恭敬的接过来,看了一下,小心的问:“李医生,我们这个能不能诊断上职业病呢?”
“这个不知道!这些要看专家组的意见,我也不是专家,不是我能决定的。你填好了再叫我。”刚才还和气的李双梅态度有些冷了,她边说边站了起来,拿着文件袋回办公室了。
难怪别人都说李双梅脾气不好呢!张建树弄了个没趣,只好认认真真的填那些表格。旁边还有个样板,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倒是也不用去问她。在午饭之前,张建树填好了。李双梅看了一遍,叫他在关键的几个地方按了手印,就算成了。至于其他的材料,要公司提供的,医院会跟公司交涉。后续的东西要一步步的来。张建树回到病房时,送饭的车轮声已在走廊那头响起了。
接下来的几天,张建树没有出去散步。因为甘霖和老孟都做了骨穿检查,不宜运动。这样也好,冷静冷静,免得和女孩子产生更亲密的行为。可不知怎么他一人也没兴趣出去,只好看书,看电视,偶尔也到走廊透透气。有时,无意中看到女孩子穿着松垮的病服,孤单茫然,一点时尚性感的样子都没有了。他心里便有些酸楚的感觉。生活真的很不容易。
天,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却又没到开空调的时候。晚上,护士拿来蚊帐,睡觉时挂起来,早上再收起。张建树的睡眠质量不好,断断续续的梦境让他的大脑停不下来,醒来却又什么也记不清了。他虽然竭力让自己保持乐观开朗的态度,但未知的前路却无法不让人担忧。住院这么久,社保专员来交过一次钱,但没有派人来慰问,这明摆着没把自己当回事,让人气愤;家里,妻子知道自己住院,可几乎对自己也是不闻不问,看来女人绝情的时候,真是狠啦!好在都早想开了。当甘霖和老孟能行动自如后,他们又恢复了散步的活动。张建树和这些病友在一起,往往会忘记从前的自己,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除了自己的病情。
有天早上,大姐来复查的时候,到了病房看大家,闲聊了几句。她现在还在上班,不过调了一个岗位。她身体看上去依然干瘪瘦弱,但精神状态不错,还是喜欢压低声音讲一些小道消息。一会问你们的检查结果怎么样啊?千万要注意不要让工厂和医生搞鬼;一会又问袁正才厂里破产怎么搞,林秀木有没有来过……张建树只好照实说,袁贵才在申请劳动能力鉴定;至于林秀木不知道,没有什么联络……他有时也想发个微信问问,但是想想又算了。
千篇一律的日子不经意中又过了一周。这个星期一,护士早上给张建树和孟德远都抽了血。到了打针的时候,又给他们发了几粒白色的药丸,叫他们吃下,说是做什么试验,等段时间再来抽血化验。两个人只是相互疑惑的看了看,问也没问一下,都照护士说的做了。病房所有的人都在安安静静的输着液,走廊上是护士和医生忙忙碌碌的脚步声……
忽然,老孟不知听到了什么?急忙从床上下来,从旁边的窗户探出头,往办公室的方向看去……
“看什么玩意?”张建树好奇的问。
“麻烦了!”他回过头,焦躁的说,“我看到我们厂长在办公室,和主任谈笑风生!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勾当,那怎么办啦!”
“喔!”张建树也愣了一下,随即说,“那也没什么?医生和厂里沟通是正常的,办公室那么多人,能干什么呢?”
老孟没说什么,只是担忧的回到床上,接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裤子,红色的短袖衬衫,稀疏的头发往脑后倒着,露出一个油亮的额头,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用肥厚的下巴冲老孟点了点……
“怎么样啦!”他居高临下的说道,“你安心的休养,公司做事一向都是公正的,这个你要放心!啊……”他看到老孟想开口,立刻又说,“我还有事,你有什么需求就打人事部的电话,他们会解决的。就这样……”他转身就出门了,走路的姿势活像一只鸭子。
老孟左右看看,苦笑着叹口气道,“你只要能把我这些症状都消除掉,我什么要求都没有,立马走人都可以……”
张建树已经习惯了他的抱怨,没有接他的话。每个人都不好过,也都想恢复到从前的样子,甚至幻想——如果没问题,我将怎样怎样去安排生活,再也不那样过了……但这是不可能的。是伤疤都会留下痕迹。这里形形色色的病人,差不多都是做工厂的,很多人经历不同,但伤害都是一样的。他们恐惧,担心,孤独,彷徨……决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豁达和轻松。这——张建树是深有体会的,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克制不住总是往悲惨的方面想像。
护士又抽走了一管血,回答张建树说是做边缘池试验。张建树弄不懂,也沒去深究。打完针后,听人说又来了三个白细胞减少的病人。张建树到走廊走走,果然看见一间病房里有几张陌生面孔。他慢慢走过去,有两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子,正坐在外边两张床边低头吃桔子,剥的皮竟然随手扔在地上。最里面的床上有个人靠在被子上闭目养神。吃东西的两位抬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又继续嗑瓜子。但张建树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的是惊慌紧张。于是,他轻声的问:“也是白细胞减少?”
“是啊!”个子高点的说。
“那你们做什么的?”
“加油站的。”
“哦,不严重吧!”
“我的低一点,他的低的多一些。”高个子继续说。
“我也是白细胞低。”张建树笑笑,“想开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高个子笑了一笑,没有回答。矮个子也木然的点了一下头。
张建树觉得没趣,准备往出走。
“诊断了吗?“那个假寐的病友坐起身来,乜斜着眼睛,打量着张建树问道。他中等的个子,面孔黑瘦精干,大约有三四十岁样子,还留着三七开的分头,这种发型现在很少人用了。他的神态也很傲慢,似乎对人有种爱理不理的意思。
“还没有,正在观察期,已经申请了。“张建树回答,又小心的问,“你呢?”
“我早都诊断了。”他似乎没什么兴趣聊下去,又往后一靠,补充道:“来这里住几天看看。”
“哦,这样啊!”张建树转身要出去。
这个人一下又坐正身子,目光发亮的看着门口。
张建树回头一看,原来甘霖站在哪儿。
“又来人啦!”女孩子朝屋里看看,问张建树。其余的那两个人也转过了目光。还没等张建树回答,又说:“你床头的那本书我拿来看一下。”她晃了晃那本厚厚的《魔山》。这也是张建树珍藏的书之一。
“没事!你拿去看吗!……”
不等张建树说完,她扭身已走了。那两个小伙子什么也没说,低头继续吃东西。但里面那个人却急忙笑着问张建树,“这个也是我们病友吗?”
“是的。”张建树笑了一下。“也是白细胞减少。”
“哦,那严不严重?”这个人又问。
“这个说不清楚,我们应该都差不多吧!”
“你们很熟啊!”这个人眯着眼睛盯住张建树问,脸上有种意味深长的猥亵表情。
“一般般吧!都是病友。”张建树敷衍道,他想尽快结束这种谈话。
正好,陆玲玲进来了,他对着那两个吃东西的人说道,“你们怎么把果皮丢到地上,那不是有垃圾桶吗?”她把垃圾桶拿过来,把垃圾扫进桶里,开始和这两人讲道理……
张建树乘机退了出来。不过,没多久,这个人晃晃悠悠的溜达到张建树这间病房,扫视了这屋的三个人,用简慢的口气问,“你们都是白细胞减少吗?”
老孟和冯华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这个是白细胞减少;这个是正己烷中毒。”张建树只好用手指了指两个病友,向他介绍。
“哦,职业病都不好搞啊!”他很老练的说,“你们都是做什么的?”
“这个做油漆的,那个是电子厂的,我是……”张建树和他聊起来……
不一会,张建树知道了这个人叫谢炳堂,在一家印刷厂当主管。他很健谈(虽然语气让人觉得强硬,仿佛他说的都是真理),对这个圈子好像很熟,甚至提到袁正才,林秀木,他都知道……不过,对他自己的病情,却似不愿提及,只说自己是全血细胞减少,已经治疗好久了。
开饭了,他看看外面的人群,点着头说,这批的女孩子倒不少啊!确实,因为冯华们那个电子厂正己烷中毒的大多是青春少女。然后,他出去了。张建树知道才来的病人一般都赶不上定饭,要到外面去吃。
过了几天,张建树和谢炳堂慢慢熟络起来。虽然他也经常独来独往,但下午散步总会跟张建树们一块去。而他同室的那两个人却有自己的活动,和张建树这几个人很疏远。但不知为什么,甘霖有些讨厌他,说他身上有什么味道;老孟也觉得这人华而不实,不太和他讲话。所以,有时他们两人找借口不出去。几次之后,谢炳堂也觉察到了。他对张建树说,我是不是妨碍你们了?
“哪里?“张建树解释说,“他们身体不舒服,怕累,以前也这样,只是我走习惯了,老喊他们来,其实他们不是很喜欢锻炼。各人有各人的事,大家都是萍水相逢,妨碍不妨碍的,那谈不上。”
“那就好。”他似笑非笑的说,“你女人缘倒不错!”
“那你就看错了,我其实是个很古板的人,又一事无成,也不太会和人打交道。”张建树叹息道。
“那我看你和那个女孩子关系挺好的。”他顺嘴说道。
“有时会瞎聊一下。”张建树轻描淡写的说,“我这个人看了一些书,总忍不住好向别人讲点大道理。其实我自己可能还不如那些年轻人更懂得生活。”
“那你可要把握好机会啊!现在的女孩子都是很开放的。”
“你们这些人怎么都喜欢这样想呢?”张建树明白他指的什么,“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哎!啥原则?”谢炳堂露出鄙夷的神气,“都是成年人,又不犯法!“他不以为然的摇摇头,“你有这么好的条件,却不利用,等到你玩不动了就知道后悔!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人……“
张建树笑一笑,没有回答他,但也没有生气。虽然谢炳堂对自己谈的不多,可张建树在一次和袁正才聊天时,提到了他。袁正才是这样说的:
这个家伙啊!认识,在一块住过院,还一起泡过妞。你别看他其貌不扬,曾经风光过呢!比我们强多了。很会来事,不到三十岁混到主管,跟着台湾佬吃香喝辣。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鼎盛的时候,还学港台人,包过二奶呢!不过,后来有一次去割痔疮,医生却郑重的告诉他,你这个做不成,你这全血细胞都很低,赶紧到血液科去住院。结果一查是再障(再生性障碍贫血),吓得他要命。好在,诊断上了职业病——重度苯中毒,才有钱治疗了这么久,病情也稳定了。不过,以前的花花日子过不成了,也没什么人再围着他转了。现在,他老婆在家带孩子,他一个人在这边治疗,得了这病,药也停不了,别的什么事也做不成。比我还要倒霉,但人家风光过,死也值了……
后面的话,张建树不想听了,问他在干什么?袁正才说他在家里休养,已经去搞过评残(劳动能力鉴定),只等结果下来,好和厂谈赔偿的事。他们厂八月要结业。
张建树本身并不讨厌谢炳堂,对他的某种庸俗的直率也不介意。和他交往既谈不上愉快,也谈不上讨厌。但每天固定的散步,他去的却少了。等张建树探头去叫他时,病房里已不见他的影子。也许他有更好的活动,也许他的自尊心受到些许的伤害。张建树只好独自出去。总不能这个时候回身跟甘霖和老孟说,他不在,我们几个人去吧!况且,老孟这些天总说双腿无力,头昏头痛,他一直在害怕厂里和医院有什么猫腻。甘霖却迷上了看书,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几个小时,实在不可思议。张建树也缩短了在外面溜达的时间,一个人没什么意思,并且天气真的有点热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张建树记得很清楚,那天打完针后,护士陆玲玲边拔针边说,下午两点半到办公室来,主任要带你回你们公司查看现场。张建树点了点头。这是个很重要的环节。你工作岗位的环境,接触的化学品的成分对能否诊断为职业病起决定性的作用。张建树急忙打电话问老樊,车间里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老樊说,比以前干净了,排气扇也开起来了,其他倒无异常。张建树叫他盯着点,不要叫李飞达捣鬼,下午要回来测量空气和化验接触的化学品……老樊压低声音说——好!
医院的车子到了厂门口,张建树上去和门卫说明情况。门卫打电话到人事部,不一会,刘彩云黑着脸出来了。但见到主任后,却马上堆起笑脸,说一些客气话,在前面带路。张建树和两个抗着检测仪器的医生跟在后面。
车间里机声隆隆,刺鼻的气味还是很重。张建树有三十天没上班了,很多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李飞达假笑着匆匆走过来,张建树跟他打招呼,介绍主任来的目的。接着,张建树介绍自己的工作过程,接触的物品物料……
刘彩云绷着脸跟的很近,不停的抽动鼻子,主任偶然发一声问,李飞达总想抢着解释……
当张建树说要把接触的化学品带到医院化验时,李飞达也大声的对主任说:“也好,也好,这样我们自己也好放心!”并且主动地要去取样品。
当李飞达取来几瓶样品后,张建树突然多了一个心眼,要求把混合的废液也抽样送检。
刘彩霞不耐烦了,说,“你检测的已经够多了,废液里的东西,这里都有啊!还搞什么?”
张建树不想跟她解释,只是很强硬的说,“根据相关的法规,我有权利要求公司提供这种报告。”
李飞达忙在一旁打圆场,说,“不怕,不怕,化验一下也没什么。”
一个学徒在众目睽睽下,小心的装好了废液样本,递了过来。
半个小时候后,张建树和医生坐车回医院,并且赶在下班前,把样品送到了检验科。回到病房时,老孟已经帮打好了饭;甘霖也向这边张望了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