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树在后来的一段时间内都和甘霖保持着一定的约会频率。他们变得越来越亲密、默契,除了最后一道防线没有突破外,一般情侣之间能做的事都做了,甚至在某些方面还有些超越,毕竟他们还是病友关系。张建树相对来说,比较克制。他也不止一次的幻想和她缠绵时的景象。但不知何故,他和她接触的越久,对他的爱怜就越来越多于情欲。他把她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甚至认为,如果现在她有更合适爱人的话,他会很高兴的祝福她,而不会有太多不舍。因为现实和常识都告诉他,他和她很难修成正果。一则,他是个穷光蛋,没法为女孩子提供体面的物质生活,二则,他年纪又比她大那么多,这一点也很难逾越。至于两个人都有病,也许会给生活带来麻烦和痛苦,倒不是什么障碍。现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孩子可以随便的和你睡觉,但绝不意味着她会随便的嫁给你。张建树不断的告诫自己,不要为了那几秒钟的快乐,而背上道德的十字架;如果真的要宣泄欲望的话,方法多的很……
那一年余下的时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张建树没遇到什么困难,和公司、同事都没有什么大的冲突和矛盾。但有一点,突然要控制加班了,先是车间里,接着写字楼也开始了。所有人(除了包薪的)都表现了不满,因为这意味着收入要减少了。不知这是谁的主意,员工都议论纷纷,说这还怎么过年啊!这还怎么养家呢!做事也没那么积极了。有的说,这是黄师傅的主意,他没有别的办法为公司增加效益,只好建议用减少加班来减少支出;还有的说,是老板看到加班费那么高,而赚的钱却没增加,他生气了。不管怎样,人们吵嚷一阵后,就归于平静,工人唯一能做到的事就是不再那么卖力的工作了。写字楼上的加班时间也控制到了《劳动法》规定的范围内,周六也就只允许上半天了。这半天基本就是喝茶上网时间,因为他们跟车间里不一样,本身也没什么事做,只是单纯的混加班时间。学徒小文看收入变少了,立刻跳槽走了。走之前,还和张建树打了招呼。张建树鼓励她,年轻人还是要去闯一闯,这个厂不适合你们发展。减少加班对张建树来说,无所谓。他每月都有一些私活(有时是汪老板那里,有时是汪老板介绍的朋友那里,还有是肖工那里),能有一千多块钱,虽改变不了什么,零花却绰绰有余。
他没有再去打过零工,自从离婚以后,也没人再为他的收入不满了。但他和打零工时认识的莫维却保持了良好的关系。他们有时会一起吃个饭。如果说以前是出于女人天生的同情心的话,现在这个女孩子有点对他刮目相看了。因为他建议的几只股票都翻倍了,让她赚了不少钱。张建树知道这有很多运气的成分,但他对自己的知识、灵感也是相当自信的。他们除了聊股票,也慢慢地聊一些其他的事,包括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时事。张建树发现她比甘霖这样的小傻妞要精明多了——她能混到这个样子绝非偶然。他们也谈一些私事。当张建树知道她已看到自己雨中的狼狈后,有些事也就没瞒她。她是个聪明的人,和她说话没有什么顾忌和负担。这对张建树来说也是一种放松。但和甘霖之间的事,他却从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包括老樊和老吴。这是他内心一片私密的空间,装着他的忧伤和柔情,欲望和幻想。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就认为这是见不得光的孽缘。他尽量抵抗美貌和温柔的诱惑,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爱。
他每个月都去复查拿药,病情没什么好转,但也没有加重。医生就建议不要吃药了,定期复查,看看情况再说。本身,是药三分毒。加强营养和锻炼,提高自身的抵抗力可能比药还管用。这里的医生虽没明说,但她的意思就是不恶化就好了,想恢复正常基本上也不可能。张建树想了想,就同意了。要过年了,怎不能又带一大包药回家?他把自己的做法也告诉了甘霖,让她暂时也不要吃药了。女孩子很高兴的答应了。她说,吃药吃的脸上都长痘了,难看死了。张建树问她过年回不回家。她反问张建树回不回去?张建树说,家里有小孩子,肯定要回去。女孩子兴致一下降了下来,说,那我也回去吧!
张建树请假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阻力。部门里的同事大多是外省人,都想早回晚归。但是公司只放一周假,请假人的工作肯定要由别人来做。所以他们以前请假分年前年后——一部分人年前走,开工就来;一部分人放假再走,开工不用来。而张建树写的请假条却是放假之前走,开工过后来。花姐看了张建树的请假条,皱了一下眉毛,让他拿去叫组长先签一下名。这个组长身子干瘦,脑袋却又方又大,待人苛刻,自认为能力出众,很傲慢的样子,老是觉得别人做事不好。所以别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锤子哥。张建树跟他交往不多,也不熟,还有点讨厌他,当然也不叫他锤子哥,而是叫他贵哥(他名字叫唐德贵)。他一看到张建树的请假条,就不满的嘟囔说,这不行啦!不能这样写的,都这样写,那活谁来干……张建树就解释说,自己那里没多少活,走之前能做的都会做完,到时交给阿勇就可以了;再说自己情况特殊,家里有事,不能回那么晚,也不能来那么早……锤子哥没有被说服,只晃着脑袋说,你拿回去再考虑考虑……张建树笑一笑说,随你的便啦!我没什么要考虑的,我用的都是有薪假,票也买好了,你们同不同意,到时间我都是要走的……张建树又把假条丢给花姐。花姐已经听到了他们刚才的谈话,她也知道还奈何不了他,只好说,那你先放在我这里吧!
虽然闹的不愉快,但张建树的行程没受到什么影响。花姐在张建树要回家的前一天,说他的假批了。还堆起虚假的笑容祝他一路顺风,过年愉快。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不真心的祝福没有用。张建树路上一点都不顺风,坐了多年的那趟火车,居然在始发站里也能晚点,还是三四个小时。好不容易上了车,座位还被一个中年妇女占了。让她起来,她却要小伙子发扬风格——挤一挤。张建树心说我也不是小伙子了,看她那粗俗狡猾的面孔,知道跟她也说不清了。车上本来人也多,四个人坐三个人的位别提多难受了,等熬到下车,人都累个半死。可这怪谁呢?还不是自己没钱,没本事。想到这里,张建树不免黯然。天上下起了小雪,他走到家后面的时候,地上已经白了。他看到儿子和一只花狗来迎接自己。那只小狗从没见过他,却跑的比儿子还快,对他欢快的摇着尾巴,不停的嗅他的裤脚。儿子手里捏着两个雪球,穿着厚厚的棉衣,惊喜的叫“爸”。看到儿子,张建树霎时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和不快,拉着他冰凉的手,和他边说边往回走。那条狗急匆匆的跑回去了,雪地上留下一趟纷乱的脚印。
在家过了几天,孩子开始念叨他妈,问他妈什么时候回来?张建树不善说谎,又不想告诉孩子真相,弄得不胜其烦。眼看到了除夕,只得叫孩子自己打电话去问。张建树已经删掉了前妻的微信,但还保留着她的电话号码,只是备注由“老婆”改成了“熙熙妈”。电话通了,听到小孩问他妈咋还不回来?不知他妈是怎么说的,孩子不停的“嗯,哦,知道。”神情很严肃。然后,把电话给了张建树,说我妈跟你说话。张建树“喂”了一声,就不知说什么了。前妻抱怨他为什么那么久,不跟孩子说明呢?张建树问,你刚才怎么跟他说的?前妻说,我跟他说了我们的事,他比你要明白事理的多。张建树讽刺的说,那当然啦!他有你的一半血统吗!前妻没有跟他计较,要他过几天把孩子送到她妈家里去玩一段时间。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张建树很不耐烦的答应了。他挂了电话,发现孩子不再旁边。急忙去找时,看见孩子躲在房间发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张建树心里也不是滋味,伸手摸摸他的头,喊他出去放鞭炮。孩子迁就的说好吧!饭菜都摆上桌了,一大家子人团团坐定,老妈还在那儿问,“丽萍,真的不回来吃饭了?”张建树说,“她还回来干嘛?我和他离婚了。”家人听到这句话,都面面相觑,好一会没人出声。还是老头子首先举起酒杯,大声的说,“离了也好,人各有志吗!不要提这些事,喝酒,吃菜……”家人醒悟似的开始吃饭。只有老太太愤愤不平,看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如果不是有小孩子在场,她就要破口大骂了。这么多年,那次的年夜饭吃的最没滋味,很快就散了,哥哥弟弟带着家人趁天黑前都回县城上去了。张建树和儿子陪着父母看电视。离婚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他早都想开了,也接受所处的现实。他现在反过来还要做父母和儿子的思想工作,担心他们有想不开的地方……
张建树离婚的事很快在亲戚们中间传开了,他们在背后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但当着张建树的面却都一本正经的样子。张建树也不太在意他们。这些年,亲戚朋友之间都变得越来越势利,到处都是吹嘘、炫耀、攀比的人,去掉金钱的维系,感情已所剩无几。张建树不知不觉已经被边缘化了……年过的一年不如一年。他把孩子送到外婆家住了三天,自己安安静静的钓了几天鱼。
接孩子回来的时候,前妻说要带儿子去游乐场玩玩。小孩子很高兴,坐在碰碰车上不住的又喊又叫。张建树默不作声的看着……前妻就问他身体怎么样了?张建树就回答很好。问他什么时候走?他就说后天。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没有……前妻看他态度这样生硬,就叹口气说,你还是在怪我咯?张建树转过头打量了她一下,慢慢地说,我真的没怪你,人各有志吗?你不要有什么心里负担。可惜当时我没理解你的想法,不然我该先提出离婚,也许更好一些,哎!我只是怪我自己……
前妻轻轻叹口气,喃喃的说,没有我的话,你也许会过的好一些。如果你能改掉正直本分、得过且过的性格,以后不是不能有一番作为……
张建树笑了起来,大声说,谢谢你的指点,希望如此吧!
两人话不投机,心里都窝着火,但是碍着孩子的面,都没发作。并且还要扮作和睦友好的样子。张建树确实讨厌这些故作的姿态,但为了孩子他什么都能忍受。当他牵着孩子的手时,他就觉得人生充满了责任和希望。在他离开家又要远行时,他问孩子愿不愿意跟他过去上学,虽然他知道一个人带孩子将会十分艰难。但孩子似乎还沉浸在过年的快乐中,说要跟着爷爷奶奶……张建树也知道现在条件还不成熟,自己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不论身体还是工作,甚至思想都处在一种不稳定的状态,随时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发生。那么孩子让父母照顾还是要好一些,可是父母年纪大了。再加上还有其他儿孙……过年的时候,他也感到了其他家人的不满,只是因为他现在这个状态,他们都不好意思说罢了……父母也很难做,特别是有兄弟姐妹的家庭。
回到厂里,听说张生被老板炒了,原因据有人说,是吃了好多回扣。很多老板往往接受管理者有很多缺点,甚至无所作为,但不允许你贪他的钱。尽管张生好像和老板还有点什么亲戚关系,但依然毫不犹豫地辞退了他。过渡期,黄师傅的权力达到了顶峰。他整天忙忙碌碌,很勤勉敬业的样子,可能力有限,搞不成什么事,公司的各项事务越来越遭。很快,老板从外面请了接替者(当然是香港人,也有人说是台湾人),他是一个大胖子,姓陆,快六十岁的年纪,头发花白,但面孔红润,表情严肃高傲,很有派头,说是在一个著名的厂里做过大佬。他给管理层开会,自称是总监,直接向老板回报,并且盛气凌人的说,你们这个厂现在问题大的很,我就是来治病的;我挽救过很多厂,那是很有经验的,你们要配合我,一定能把厂搞好……他嗓门很大,气势很足,一副霸道总裁的做派,搞得黄师傅、光头这些人都心慌意乱……不过对那些做事的小职员来说,暂且没什么影响。一切都是照旧——还是那些工作,还是那些人。张建树先和老樊、老吴打个照面,聊聊天。在这个厂里,目前和他们是最好的关系了。张建树没多的话要说,他们两个讲了自己一些赚到钱的亲戚、朋友的故事,感慨有钱真好,对自己的现状颇多不满,也想找机会搏一搏……
张建树姑且听着,没有发表什么看法。他以前认为只要把技术做好,就不愁没有用武之地,就不愁不能成功。如今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生活不是理想,有时实在太艰难了。他现在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病情上,如果身体完蛋了,一切都不重要了。他觉得这是那些健康人无法体会的,包括老樊、老吴。事实上,他有时更愿意和自己的那些病友交往——这里不仅仅指像甘霖这种女孩子,还有老孟,王安,大姐,甚至袁正才,谢炳堂这些人。他们相互交流,相互指点,相互帮忙,有某种无法描述的亲近感。张建树还进了一个微信群,是律师孙飞建的,里面几乎都是职业病的工友。群里每天都有人在说话,有的提问,有的解答,有的发泄愤怒,有的言论还相当过激——弄的群主要出来制止。不然会被封号。张建树什么都没说过,但他却看到竟然有那么多倒霉的人。
年后第一次去复查挑在一个星期天。主要是因为甘霖要求的。张建树一般都是选择上班时间去。但是女孩子想要在市里多玩一会——逛逛街呀什么的!张建树自然也不好说什么。那一次的数据,张建树的偏低一点;但女孩子的偏低好多。尽管医生说了一次波动稍大,也说明不了问题。可张建树还是能感到她的恐慌,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她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张建树故意讲一些有趣的见闻和笑话,甚至不惜说了一个亲戚的真事。他们两个在往某商场走时。张建树说:我有一个表叔,有一年过年贴对联。不知他是太忙没注意,还是看不懂对联的意思——竟然把牛栏(那时家里还养牛)上的对子贴到了正门上。年初一,有客人来了,刚要进屋,却见两边贴着“肥肥胖胖一大群;进进出出挤破门。”个个都愣在那里,可巧,他们家人多又胖……
女孩子一直看着前面,这时突然笑的弯下了腰。张建树心说,也不至于这么好笑吧!忽然注意到有几个高大的外国人正从里面出来,还有一个剃光头的中国翻译,也很胖。张建树小声嘀咕,这么巧啊!还好他们没听见……
女孩子笑过之后,就挽起张建树的胳膊。他们东游西荡——买了东西,吃了饭,散了步,说了很多的话。甚至还在广场那张他们相遇的长凳上,偷偷的接了吻,直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才分手,各自回了自己的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