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病在治疗一段时间后,还有一个重要的程序——那就是劳动能力鉴定(俗称评残)。劳动能力鉴定的前提是要等病情稳定,一般是一年之后,两年以内。但也有不少例外。张建树认识的这几个同期病友中,王安是最早评残的。当他发现老板在偷偷转移财产时,立刻要厂里带他去进行劳动能力鉴定。他的尘肺病伤害是不可逆的,没有加重,也算是稳定吧!所以,各方(厂方、鉴定机构)都没异议。稍后他被评定为七级伤残。按《工伤保险条例》,厂方要赔他钱,可老板却当起老赖,不光没给他一分钱,还偷偷篡改了他的工时、工资记录(他们是小厂,打纸卡、发现金)……他打电话问张建树怎么办。张建树把律师孙飞的电话给了他,叫他咨询一下律师,他们应该知道怎么做……其次是孟德远。他在医院里住了不到两个月,就主动出院了(他跟张建树说,有点怕,因为好多住院的都是些重症患者,隔三差五有人死);后来又在门诊上吃了好久的药,但是症状也没有多大的好转;血常规的数据也是时好时坏。可是他们厂要搬到上海去,厂长就催促他结束医疗期,赶快去评残。开始,老孟是不同意的,但他知道还可以以“旧伤复发”为由重新申请医疗期时,就同意了。厂里每个月只发他一千多块钱,不管怎么投诉,怎么争取,老板就是不为所动。他的经济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方,想着评了残,可以有一次性伤残补贴拿……就答应了。但是去的时候,鉴定机构说他时间没到,还是先治疗稳定了再说。不知那个厂长用了什么手段,医生又接了他的材料……他现在在厂里住着,等结果下来。
张建树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如果从住院开始算的话,也差不多有一年了。他又看看那些血常规的数据,基本上都在正常值以下,但波动不大。就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评到级是没什么问题的。他也想早点评残——尘埃落定心里才会踏实。他问了甘霖,女孩子说自己也想早点进行劳动能力鉴定,这样耗着太烦了。可是自己的数据这么低,怕以后会有不测。张建树说,评残后要治,重新申请旧病复发医疗期也是一样的。并叫她坚持每天用枸杞桂圆泡水喝,应该会提升白细胞的,不要担心。这是他在网上看到的一个方子,说白细胞低需要补气,自己试了,觉得不错。患病的人不但喜欢胡思乱想,还热衷于四处搜寻秘方,尤其是些难治的慢性病……张建树也不能免俗。不过,后来,他就这个问题问主任时,主任说,我们西医没有这个说法,器官功能正常就是正常,不正常就是不正常,不存在什么虚实之说……
甘霖说要再去检查几次看看,问他什么时间去,好一起吃个饭。张建树说看你的时间,自己什么时候都可以。他们定在下个周六。张建树又去打听大姐的情况,她年纪大了,似乎十分软弱、糊涂。她还在原车间工作,不过离开原来的岗位有三米多。张建树说这样不行的。叫她和厂里交涉,调个没有化学危害的工作。但她吞吞吐吐的说,自己快要退休了,不想跟公司闹翻了,忍一忍就过去了。还说,车间有个和她一样白细胞低的同事,厂里连威胁带哄骗,连医学观察都没去,赔了点钱就打发走了,自己还算幸运的,不想折腾了。张建树听的直摇头,叫她不要怕,有什么事可以找律师,问他们老板是哪里的,难道这个世界没有王法了?……
张建树瞅了个机会去问社保专员,什么时间可以去进行劳动能力鉴定?虽然他知道这个每天只会玩手机的女人,什么事情都决定不了。但他不想直接去问刘彩云,他们在办公室经常碰面,却彼此当对方不存在。社保专员抬起头,迷惘的看着他,好一会才问他,病是不是已经治好了?张建树无奈的笑了一下,叫她打听一下,职业病有几个治得好的?她恍然的“哦”了一声,说,那我问一下再给你说。不一会,张建树接到她的电话,说要等满一年才能评残。张建树说,下个月就满了。她说,那到时候你想评残,就写个申请上来,又半提醒半警告的说,要评残就得先结案,那以后要治疗,社保就不能报销了,你要想清楚……张建树说这些都知道。他放下电话,默默地陷入了沉思……
“啪”的一声,脚边有个什么东西跌落在地上。张建树回过神来,看到锤子哥撇着嘴,嘟囔道:“阿树,怎么搞的?纸箱都订不好,太高了,自己去看看吧!包装还等着装货呢!……”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带着明显的鄙夷和不耐烦。不等张建树说话,就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去了。
张建树脸有些发热。他是个很自尊的人,做事认真而谨慎,不愿因工作而被人批评。他不相信自己会搞错。拿起纸箱,他又用尺子量了一遍,别人做的也没错,和自己下的单一样。难道真是自己算错了?那就麻烦了。他在这上面没有什么根基,确切的说,是不愿溜须拍马拉关系。那么,其他的工序对你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果然,当张建树急匆匆的赶到包装部的时候,那个负责打包的组长,老远就幸灾乐祸的嚷嚷,“赶紧想办法啦!都等着嘞!”张建树听他的口气,不免恼火。这个人又黑又瘦,还喜欢躬着腰,一个椰子状的小脑袋,对普通同事一向昂着,从不先开口打招呼;遇到领导又不一样,点头哈腰,像一只欢快的小狗;并且还很喜欢喝酒,经常会请自己的上司去酒吧。阿谀奉承很在行,做事却又糊涂又慢。因为姓毛,胡子又很浓密,像个小老头,起了个“毛鬼”的外号。张建树对此人没什么好感,工作关系也是中规中矩。于是,绷着脸,很不客气的说,“稍安勿躁!”
张建树亲自装了一箱,确实箱子订高了,完全还可以加一层货。不知客人能不能接受?不行就要重新定做箱子,那波折就大了。张建树看到办公桌上的电话,立刻打到香港找Bob,把情况一说,又问多装一层是否可行?Bob很轻松的说,没什么问题,这个客户没什么要求,装多少是自己定的,加一层也没关系的……张建树对站在一旁看笑话的毛龟说,装多一层!毛龟对如此轻松的解决问题很不快,歪着头问,你说的哦?张建树郑重的说,我说的,出了问题我负责。接着,拿起包装指示,用笔改好,签上名交给他。这小子没话说了,转身把包装指示丢给手下人,悻悻的走了。
张建树想弄明白怎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就打电话给老吴,问这批货的物料用的哪个牌子的?不出所料——仓库里临时更换物料品牌。那些人只知道重量一样,就以为可以通用,不知道不同牌子的物料厚度会有差异。老吴问怎么回事?张建树说,换了牌子没人给我说,差点出纰漏。张建树回到办公室,看见花姐拉着脸对他招手。张建树走过去,问什么事?
“有人在投诉你啊!”花姐故意温和的说,脸却沉的像水。
“投诉我什么?”张建树不动声色的问。
“投诉你什么?”花姐看张建树如此平静,有些怒了。“你把纸箱都订错了,你不知道吗?”她嗓门提高了。
“哦!”张建树笑了,“已经解决了,没问题了。”他看到花姐一脸的疑问,又说,”纸箱高了一点,我让他们多装一层,这样就可以了。“
“你说可以就可以啊?”花姐忽然严肃的说。
张建树怔了片刻,不知她这话什么意思。但明显不带善意。他的愤怒开始燃烧,但他压了一压,解释道:“我跟Bob沟通过,这样做可以的。还可以省几个纸箱呢?这是我工作范围内的事,作为一名跟单,我想我是有这个权力的。”后面这句话,他说的很有分寸。
“你是助理跟单——”花姐不屑地纠正道,“这一点你要清楚,你必须跟你的上级汇报才可以作决定。你写一个报告给组长签名,再交给我。“
张建树被激怒了,只有出了错的人才要写报告,并且这个报告会被人事部保管、存入档案,作为处罚的证据。在下面车间里,那些不听话的人,稍微出点错,就会被主管要求写报告。很多人因此被罚款和开除,还会影响升职加薪。写报告在这个厂成了主管控制属下的一个有效手段。
张建树咬着牙看了看办公室里的人,目光在锤子哥身上停了一下,他正装模作样的在看电脑,其实张建树和花姐的对话,他一个字都没漏掉。
“既然我是个助理跟单,“张建树的声音不大,但深沉有力,“那你为什么要让我做跟单的活?那么久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说?难道是忘了吗?一个小小的纸箱——”他用手敲敲桌子,“本身也没造成什么损失,很容易就解决的事,你让我写报告。我报告什么?——“张建树话锋一转,冷哼一声,说,“我干这一行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这么说,在座的各位……”他看到其他的同事都在偷听,“没有几个人有我的资历深。我不过是有职业病才做这个的——一个小小的跟单这点活,在我面前算什么东西?还让我写报告,怎么可能……”
花姐的脸已经变红了,她恼羞成怒,可是又怕张建树的气势,脑海里找不到什么词,只好抓住一点反复问,“那你承不承认你的纸箱是订高了?……”
“我的纸箱没有问题。是仓库换了物料的品牌,没有认真按工程单生产。“张建树简单的说,”没人通知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没关系?你是跟单吗?你自己要跟进的……”她已经没有底气了,还想胡搅蛮缠的找点面子——但是光头走了过来。他已经伸长脖子看过几次了,他们俩个人讲话的声音早就惊动不少人。
“搞什么呀!”他用他惯常的懒洋洋的口气问道,“都这么激动……”
张建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是花姐像找到救星一般,告状似的说,“他把箱子订高了,还不承认……跟他说两句,他还顶撞……”
“搞定了没有?”光头打断了花姐的话,问张建树。
“没问题了。”张建树很简洁的说。
“那就OK啦。”他不耐烦的摆了下手,示意张建树回工位上去。然后压低声音和花姐嘀咕了好久。
张建树很想和光头说道说道,又觉没意思,也懒得理他们说什么。走回工位往椅子上一坐,不禁纳闷他们为什么要对自己发难。本来这一段时间,大家各安其事,处的还是相对和谐。张建树思前想后,好像暂时也没跟谁有利益冲突啊!就是锤子哥,碰面也是自己先说话,没有不周到的地方。难道?他幽默的一想,我碰了他的奶酪吗?但自己在本厂向来和异性都保持安全距离,不至于威胁到谁的利益。再说,厂里现在这些女性非老即丑,没有几个上的了眼的。据说原因,一是厂里待遇没以前好,年轻漂亮的人都不来;二是,刘彩云招人时,凡是比她好看的妹仔,她统统不要。以至于,办公室除了几个半老徐娘外,竟没一个养眼的女孩。不要说,和甘霖比,就是和莫维、阿菲也有许多差距。可是,光头、黄师傅、还包括新来的老陆,却很有兴趣的样子……这简直不是好色,而是好淫了。特别是老陆,在写字楼,碰到男职员头扭向一边,见到女职员则眯着眼夸别人——“今天好漂亮”,“裙子不错”这样的话……还经常和一些女职员调笑,给些糖块,干果之类的零食——这比光头还要露骨——他那么大的个子,外貌严肃稳重,看上去也极有城府,内心却是个小青年——真是太好笑了,而他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些有识之士不住摇头:这是一个总监该做的事吗?但是他深得老板信任,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那些处在有利位置的管理者(像黄师傅、光头、李飞达等),无不胆战心惊。就算被他呼来喝去,也不敢顶撞半句,更谈不上和他争锋了!一般的员工只管干活、吃饭、看热闹,没侵犯到自己的切实利益,吭都不会吭一声的。再说,苍蝇不钉无缝的蛋——软弱、贪婪、有所求的人才会上他的贼船……
光头从张建树边上走过去,有意的看了他几眼。张建树觉察后,也勇敢的抬起头。但是对方早收回目光,若无其事的踱向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身后的阿勇起身去茶水间,示意张建树一起。茶水间没人。阿勇问出什么事了?张建树说,纸箱订高了点……阿勇听完说,多大点事,直接让毛龟在箱里多加两块纸板就搞定了……张建树说,毛龟不是你,没那么好心的!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箱子订错了——报废了都没事。而我不过是因为物料变化导致箱子高一点,就跟我上纲上线……
阿勇警惕的四处看看,低声说,他看到锤子哥和花姐咬了半天耳朵……你回来后,花姐就找你了。
张建树说,我对他没什么威胁呀,他完全没有必要搞这搞那……说白了,我在你们这里不过是过客。
阿勇还想说什么……有人进来打水了。张建树刚才在办公室的表现,很多人都看到了。有些人佩服他的勇气和魄力,对他刮目相看;也有些人暗笑他太傻,猜测他不会有好果子吃……办公室也是是非之地,要想工作顺利——要么有后台,关系很硬;要么长袖善舞、面面俱到;要么强大到没人敢惹……张建树想起了甘霖,不知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能否应付得了办公室的风风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