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河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灯火在不远处闪烁,夜开始了热闹。孟河站在灯光照耀不到的夜色中,看着从脚下隐隐约约伸向灯市的路,思索着何时将这一步踏出去,走上回家的路。
风带着些许湿气吹过,孟河感到一阵阴冷。这感觉就如同从梦中惊醒般让人精神兴奋。头脑很快清醒。
孟河走上了回家的路。
这是一个让人惊奇又费解的谜题,如同一种特殊的宠爱,让人不那么容易接受,但却能温柔而精准地触碰到他心底的最深处。
“只是一个梦而已,我不能因此而长时间的把他们留在家里。若只是父亲还好,我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离开母亲这么长时间。”孟河在心里对自己说。自从他开始做梦之后,每天晚饭过后孟河都会上山走一圈,努力回想自己昨晚做的梦。回想梦中老人所说过的话,回想梦中的景色。梦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隐藏着极大秘密,或者说是一个极大的陷阱,每回想一次,就如同在一个甜蜜的圈套里走了一遭。到最后,欲罢不能。
孟河走进了灯市,各色各样的灯笼挂在路边,摇曳在晚风中,尽可能地吸引着路人的视线,惹得孩童高声尖叫。孟河在想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是否也像他们一样可以对着一个灯笼大声地欢笑?如果我屁股下面坐着一个人的肩膀或者整个身体被一个人抱在怀里,那么这个人听到我的大声欢笑,是面露微笑还是不厌其烦?这些都不得而知。不光是这些,包括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所有关乎美好的东西,他现在都不得而知。他也不可能去问他的父母,那怕他们能像以前那样自由地与人交流,他也不可能去问这么孩子气的问题。这是一个少年的自觉。
灯市不大,孟河很快便穿过灯市。现在眼前有两条路。两条路都可以让他走过喧闹回到家。只是其中一条相对要近一点。孟河当然是要走近路回家,他还要回去给母亲煎药,把父亲从门口的椅子搬回床上去,然后再给母亲服药。待母亲带着病容睡下之后,才是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他会在夜里做他真正感兴趣的事,把自己交给自己。
相比于灯市的光艳通明,这条路让孟河觉得更加真实。这才是生活应该有的样子,既没有漆黑一片,也没有金光璀璨,刚好让人可以通行,而记不住它任何特征。
孟河的家就在这条路的拐角处。孟河在这个镇上除了自己的父母,还有三个人能算得上是亲人,那便是英奶奶和她的两个儿子。英奶奶是孟河爷爷的嫂子。所以,父母卧床之后,孟河便全靠英奶奶一家照料才得以继续生活。
孟河刚转过墙角便与一个人迎面撞上,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才发现来人是他大叔,也就是英奶奶的大儿子。
孟河行礼道:“大叔。”
“哦,我正要去找你,你快与我回家。”大叔拉着孟河的手转身就走。走了没两步,大叔停下来对着孟河,张了张嘴一时却发不出声来。
“大叔,什么事?”孟河问。
“你父母过世了。”大叔说完注视着孟河,神情有些紧张。
“我父亲过世了?”孟河问。
“不,是你的父母过世了。”大叔像下定决心似的一字一句地说道。
孟河后退两步,靠在墙上,双手抱头,慢慢地蹲了下去。过了一会儿,终于哭出了声来。
映入脑海的是孟河晚饭后出门时母亲的笑容,长年劳累所留下的深深的皱纹布满因病而消瘦的脸庞。那是疲惫的笑容,因病而疲惫,因生活而疲惫,但那至少是活生生的笑容,是确确实实地从她心底所发出的面部表情。这是母亲留给孟河的印象。当然,这个笑容的意义是孟河和他母亲都始料未及的。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大叔已经不在面前了。我也得赶紧回去。孟河对自己说。
在回去的路上,孟河感到沉重的自责。如果我晚饭后不出门,不去上山转一圈,不去思考那狗屁都不是梦,或许母亲就不会死。就算她大限已至,至少她会给自己留下更多的东西,而绝不会只是一个疲惫的笑容;如果我不是这么平庸无能,身无长物,母亲或许就不会病得这么厉害,这么痛苦,留下的就不会是一个病态的笑容;如果没有那个三番五次出现的梦境,我就能多有一些时间陪在母亲身边。如果……
太多的如果在孟河脑海中浮现,每一种“如果”的结局都比现在好上太多。什么能糟过双亲悄然而逝,从此天人两隔呢。
孟河走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来了十多个人。都是英奶奶请来帮忙打理父母身后事的。英奶奶还派了人去观里请道士来为父母做法事。这些都井井有条地进行着,孟河插不上手。
母亲和父亲平躺在堂上的门板上,都已换上了寿衣,那是母亲几年前就备下的。孟河依稀记得母亲当时将寿衣放进箱底时那慌张的神情,像是在收藏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般。
孟河站在堂前,看着母亲身上整洁的衣服,那上面的花纹昏昏暗暗的,但他还是看得目不转睛,因为他不敢去看母亲的脸。
不知道看了多久,孟河才发现自己跪在了地上,脸上湿漉漉的。环顾四周,堂上已经多了几个道士。请来的道士说根据父母的生辰八字后天是吉日可以下葬。
接下来的几个日夜孟河一直跪在灵堂前,思绪混乱,就像梦一样。孟河想,两人在同一天生病,然后一病不起,然后同时去世。是不是等葬礼完了,这场梦就可以醒了?那这场梦的意义何在?教导我要孝敬父母还是仅仅想让我尝尝痛失双亲的滋味?就算是现在,孟河想起他的父亲,也仍然是满腔怒火。无论他如何细想他生前的事迹,都找不到一丁半点儿父亲所应有的样子。除了称呼不同,孟河与他父亲就像陌生人一样。至少在孟河心里是这样觉得的。他们没有任何交流。父亲没有教过他为人处世的道理,没有听过他孩童的心事,没有任由过他孩童的天真,也没有给过他任何的温暖。他欺骗母亲,欺骗自己。戏弄母亲的感情,玩弄自己作为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渴望。
孟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想到了母亲,一辈子都在苦痛中度过的女人。
当做法事的道士念到“目连救母”的时候,孟河在心里想:“母亲,我要如何才能救你……”
安排好父母入棺之后,英奶奶便回去了。大叔和二叔则还在忙着准备后天下葬的事宜。子时过后,夜又静了下来。道士有条不紊地布置着道坛,所有的动作都那么熟练,仿佛做过了千百遍一般。当超度的经文从几个鬓发斑白的道士嘴里传出的时候,狭小的灵堂里就只剩下了孟河一个人。孟河跪在堂前,手握一柱供香,腰挺得笔直,眼睛圆圆地睁着,盯着母亲的灵牌陷入了沉思。
孟河突然想到“命由天定”。是不是我所经历的一切早就被安排好了?先让我饱受挫折,再让我孤苦无依。我不为自己的命途忧心,从此我已了无牵挂,前途再多风雨,我只需砥砺前行,不用再去为了谁的称心如意而改变——虽然自己从没能母亲称心如意过——只是面对躺在堂上的母亲,我恨天不公。
一阵狂风卷进堂来,吹得架着棺材的木凳吱吱作响,棺材轻轻的晃了几晃,然后櫈腿一歪,棺材竟滑下了櫈来。
孟河用背将棺材托起,棺材突然停住,盖子却又松动了,已向外滑出了两三寸。孟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倒伸出一只手将棺材盖拖住,然后一点一点的将盖子推了回去。
大声呼喊一旁的道士换了一条木凳之后,孟河又重新跪在了堂上,看着黑黑的棺材陷入了沉思。
第三天,丑时一刻,道士手握法器将放在棺材前面的鸡蛋打破,随即大吼一声“起!”,帮忙抬棺材的人应了一声“来哦!”。孟河的父母便被人抬了出去,停放在门口,待天空微微发亮,行人能看得见脚下的路之后,两口棺材才被众人抬着上山下葬。
上山的时候,孟河手持招魂幡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若遇到崎岖难行的路段,英奶奶便让孟河跪在路旁,挥动手中的招魂幡,大声地喊着“母亲!”。声泪俱下。这一跪,有两个作用。第一,招引父母的魂魄,不让他们迷路;第二,让帮忙抬棺材的人看到孝子的可怜之处,他们才会齐心协力地让棺材顺利地到达下葬的地方。
午后,父母安葬完毕,孟河随着众人一起回家。英奶奶已经提前回来安排人做好了饭菜,吃饭的时候,孟河在大叔的带领下一桌一桌地叩头,感谢大家的帮扶,众人照例说一些“节哀顺变”的话,饭后便散去。
傍晚时分,大叔和二叔带着孟河来到父母坟前,烧了一堆大火,大叔在火前对孟河说着父母的生平。这是他们这个地方的习俗,在坟前作人生总结。
天完全黑了下来,四野蛙鸣不断,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孟河拿着火把走在大叔的前面,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离母亲越来越远,直到连火光都看不见。
火在孟河父母坟前越燃越小,幽黑的山野起了风,风在火的周围盘旋,本已柴尽将熄的火堆竟有了复燃之势。风越吹越急,火越燃越旺,很快火苗已高过坟头,在两所坟之间游荡。突然,火苗分作两支,直指坟头之上漆黑的天空,越升越高,婉若游龙。苗头遁入黑暗的一刹那,白光一闪,四野清静,蛙声戛然而止。两点白光逆着火苗而下,红红的火柱变成了两条白练,融进了坟头。坟上的泥土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坟安然矗立着。白练往回收缩,离开了坟头,尾端各自缠着一口棺材,遁入天际。
火堆完全熄灭,风也停了,火龙、白练皆已消失不见,蛙声又起。
孟河与大叔二叔回到家中,在英奶奶的房里说了一会儿话,便回房休息了。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身体极度疲惫,思绪乱作一团,已经没有任何思考问题的精力。躺在床上的孟河什么都没想,可翻来覆去地怎么都睡不着。他此刻迫切地希望入睡,然后做一个梦,看看梦中老人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甜蜜的疑惑。
其实,若是孟河能亲眼看见父母坟头所发生的那一幕,他就会发现那两条百炼就是梦中老人的那两撇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