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窗外一条南北向死水,叫河漕。到了晚清,河漕成了路,抗战后,路的北段叫赵登禹路,南段叫佟麟阁路。
河漕向东拐了个弯,行出不远复折向南。这个Z字形的北岸是山西大木厂,南岸是柴炭厂,东岸是刑部,柴炭厂与刑部隔河相望。暮色淹没着桥梁,蚊虫侵袭进牢窗,窗洞内传出张差的嚷叫:“给老子蚊帐,蚊香!”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活受着吧”,之后是狱卒的嚷叫:“拧种!还怪闹手!你娘的,你上吊,上官派了我一身不是!你再给爷拍脯子!”只听张差叫道:“你打我一下试试!”狱卒道:“挨千刀的,爷不跟你一般见识。”
琴声穿过暮色,令张差宁静。他虽不懂音乐,也听出为风琴之声,他不由诧异,心道,何来的西方之物?所奏之曲为利玛窦的《胸中庸平》,源自南边的南堂。天主教传入北京不久,利玛窦于十年前入京,五年前过世,他仰仗的是天文数学,世界天图,以及钟表。至于望远镜,几年前才发明,显微镜,几年后才出现,眼镜则已在数十年前传入。光学诸物之中,显微镜最重要,显微镜是科学之祖,没有微显镜观察微观,科学无从谈起。利玛窦来中国未能仰仗光学诸器。
在传教士进入中国的同时,美洲物种也进来了,玉米,红薯,土豆,南瓜,辣椒,西红柿,烟草。二版的水浒,宋江骑马过一片玉米地,上来就穿帮。除了传教士与美洲作物,还有大量的白银从美洲运来,换取无用的丝绸,西班牙人如此败家,英国便取而代之。又是在这一时期,大明引入了西方的鸟铳以及弗朗机。
“闻声思伯牙,久卧忘归去”,风琴声中,刑部书房,张问达立在廊下,面对南堂悠然吟道。傅梅在他身后道:“难道他真是后世之人?”张问达却沉浸在风琴声中,直到琴声了了,张问达又伫立了一会方道:“那张弓,怕是肖岳峰也说不下个赖。”前任刑部尚书,兼管兵部的肖大亨,曾任多年宣大总督,熟知兵事。
张问达转身回屋,由案上展纸观瞧。只见纸上是一张弓,两梢各画了一个轮子。张问达自语道:“有些道理似的。”傅梅叫了一声掌灯!过不多时,差役将灯点上。张问达捧纸思量。傅梅轻声问道:“报不报?”张问达抬头道:“军国重器,焉敢不报!”傅梅皱眉道:“只是,他若不死,失了风——”张问达叹道:“我是从道不从君。”傅梅问了一声甚?张问达道:“世间事,无是无非,原备就是这么个理。只怪俄未能避远,闲是闲非,混到里头圪搅,又能圪搅出甚。”闻言,傅梅想了想道:“部堂大人是说,若是小爷与福王掉个个,小爷就藩,福王留在宫中,将河南搅得鸡飞狗跳的——”张问达喝道,住口!
二人一时无话,张问达端起灯烛,走到《坤舆万国全图》前探究。竟是彩印,甚是精美。宫中也有收藏,民国时才流出。鸦片战争时道光说:“该夷与我回疆可有陆路相通。”答案就在宫中,道光却不看此图。傅梅还在瞅着桌上的那张弓,图上,无非是弓梢两头各画一个圈,这两个圈就能消弥大罪,死中求活?傅梅觉得不可思议,且两个圈画得都不圆。
“窥地以管,亦或臆造?”张问达端着灯烛在图前疑道。傅梅闻言看向张问达。这张《坤舆万国全图》挂在这也有七八年了,张问达一向不甚在意。因为世界究竟是甚样谁也不知道,任由利玛窦臆造。三十二年前利玛窦抵达肇庆,带来了三棱镜,天文仪器,《几何原理》等物,最吸引士大夫的是他带来的世界地图。但是,吸引的前提是相信,笃信儒教的张问达对天主教没好感,所以不信《坤舆万国全图》。此时他秉烛立在图前,只因一个来自后世的家伙肯定了这张图。他自然也不信此人来自后世,但为何此人也肯定了这张图,他不由立在图前思量。
张问达轻声吟道:“泰西诸儒,溯源竟委,大无不括,小无不窥,天有纬度,地有经度,此皆古来历家所未言也。其所测日月交食,五星顺逆,无不密合。”张问达所吟正是前任刑部尚书肖大亨之言。所谓泰西就是极西方。所谓诸儒,指他们以儒家的姿态行传教之实。这段话提及了传教士对天文学的精通,利玛窦以及后来的汤若望之所以立得住脚,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都预测对了日食与月食,这就证明给你看了,不象《坤舆万国全图》无法证明。
张问达冲傅梅道:“元鼎,你可知,利玛窦曾言,地与海为球形,居天体之中。又云,自中国至小西洋两万余里,自小西洋至大西洋,尚有四万余里,此皆利氏来中国途中亲历。”傅梅笑道:“但不知自大西洋达极西,以里计者又如何?可谓无穷尽也。”此时的傅梅还没有地球这个概念,才会说出自大西洋达极西这种话,若地是圆的,又哪有极西。张问达笑道:“此图本作圆球,以其载于纸上,不得不析圆为平。”说罢,张问达将灯烛放置一旁,两掌拢成一球,又展开两掌,复成平面。
傅梅见之大悟,他疾步走到左侧,执灯照向西班牙,只见西班牙西部海中标着三个小字:大西洋。接着,他又向右走了几步,寻到北亚墨利加五个字,这五个字标在北美洲。他又向左挪了几步,在日本东部海中标着小东洋三个小字。最后,傅梅看向张问达道:“适才大人之意,大西洋以西是亚墨利加,亚墨利加以西便是小东洋,小东洋以西便是大明,竟又回来了?”张问达摇头笑道:“原是如此。元鼎,原来你看了数年竟未看懂。”傅梅笑道:“惭愧,惭愧。”
利玛窦的这张世界地图,将地球仪从大西洋剖开,这样中国就处于图中相对中央的位置,迎和了中国人的中央帝国心态。而西方的世界地图却是将太平洋剖开,中国不得处于中央。利玛窦的这个创造,在中国版的世界地图上传承至今,至今,中国版的世界地图与西方版的世界地图都有这个区别。
傅梅看着《坤舆万国全图》叹道:“若利氏所绘不诬,此图可谓畅然大观!”他又道:“我大明当真闷在罐里,见过甚罗儿大天!”张问达回到桌前,无意识地翻弄着《律条便览》道:“自少迄老,口无非礼之言,身无非礼之行,交无非礼之友。元鼎,此图可算非礼?”傅梅笑道:“大人哪里话。”
刑部牢中,老儿王森正守着一灯如豆忽悠,“修内丹要存神养气,调和火候,使神气结成金丹。再将金丹运至玄关,真空出窍,一气贯通!”张差卧在地铺上,不时拍打一下蚊子,想着心事。被王森絮叨得烦了,他转头道:“大爷,您今年有四十了吧,那么面嫩。”王森摇头道:“沉迷不醒,混沌不分。”张差嗤道:“别跟我老滋老味,拍老腔儿。”
乾清宫,夜色中传来一阵咕咕,咕咕地鸣唤,一只雀儿咕咕罢,缩回墙上的木钟。钟下,万历坐在御案后,将碗放在案上道:“服补药无益,药性宜于心者不宜于脾,宜于肺者不宜于肾。朕尝谕人无服补药,药补不如食补。”万历絮叨着,郑贵妃立在一旁,想着时才鸣叫的那只钟,心道十年前,利玛窦竟送了一只钟给皇上,这不是送终么?她看着万历虚肿的面皮,不由担心。
只听万历道:“看甚?蔫皮搭拉,老啦。将将看了会疏子便头昏,小鸡吃黄豆,强努着。”郑贵妃拖着长长的影子回道:“聪明无过皇上,好服补药,犹如喜逢迎,天下岂有喜逢迎而可为善。”万历看了看郑贵妃道:“如今还有几个逢迎朕?都是毁骂君上!”说着,万历将一纸奏疏递到她手里。她展纸观瞧,渐渐色变,终于,郑贵妃叫道:“竟是从训象所进来的,臣妾就说,臣妾犯小人暗算!”
万历叹道:“罢了,你也别认死扣儿,多一抿子事儿,都让朕多活两年。速速将张差磔死,了了此事。”他又叹道:“你捏咕一个坏招儿,他捏咕一个坏招儿,常说破家值万贯,却不知这皇家又值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