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北,吱呀声中,水沥了一路,插着杏黄旗的水车穿过西直门,上了西直门大街。这些水车形似过去的粪车,上面有椭圆形的水箱,里面是取自玉泉山的皇家用水。京师水苦,皇家而外,公卿也从玉泉山取水,西直门因此昼夜不闭,俗称水门。西直门里人迹廖落,街上只剩一个早点摊子,守着一个食客,那食客喝着酸臭的豆汁,就着焦圈。半个时辰后,水车东行至一处丁字路口,乃是新街口。路边一阵狂吠,门内的少年蹲下将狗抱住,看向门口道:“刘大叔不碍的。”门口的刘大叔道:“西市剐人,还不将狗放去吃肉!”
水车由新街口折向南,上了西四牌楼北街,大半个时辰后,这几辆水车南行至一处十字路口,只见四个路口各立着一座牌坊,因此叫四牌楼。四牌楼人头攒动,宽宽的大街只剩窄窄的甬道,燕山前卫,西城兵马司的兵卒沿街而立,守卫着这一线窄窄。两旁楼上窗扇大开,许多人将身子探出窗外,看向十字路口,却被牌楼遮住视线。水车行经一处店铺,那店铺门额上拉着钢针梳具的横幅,二楼的窗扇中坐着蒙眼罩的妇人,眼罩便是纱巾,只是明代这个对纱巾的称呼叫人联想起海盗。
兵卒们见了水车上的杏黄旗,便放水车南行,水车穿过北牌楼,又穿过南牌楼,南去了。西牌楼前正在挖坑立柱,大兴知县上前喝道:“杀在西,剐在东,立错了!”此处并非大兴地面,公人随意回道:“大人,谁晓得是剐是杀,都埋到半不拉啦!”大兴县喝道:“有绑在桩上砍脑袋的?既是叫埋桩,必是剐人,必是埋在东。按老谱儿办,起出,重埋!”人们只好将木桩起出,挪到东牌楼下挖坑重埋。席棚里坐着一众官员,其中也有宛平知县。这里是京城西部,宛平县地面,大兴知县来干嘛,因为将人咔嚓后,大兴县领尸,宛平县领头,大兴县来领尸。这是制度闲得蛋疼,叫知县放下公务跑这来看人体解剖。
又是一乘官轿,官儿下轿走到席棚前,众官起立,相互作揖,重新排列位次,人们谦让道:“虽都是正五品,您是正印官,该坐学生上首。”官儿自谦道:“哪里哪里,品秩虽同,大人却年长于学生。”
四牌楼,二百余年,多少人命丧于这方寸之地,忠的奸的,冤的不冤的,杀的剐的弃市的,大人物小人物,于谦,刘谨,杨继盛,日后还有袁崇焕,孙元化,郑鄤,杨一鹏,祖宽,以崇祯朝杀的大人物最多。到了清朝,刑场便挪到了菜市口,菜市口在哪?顺着这条街南行数里,出了宣武门。数十年前,嘉靖修了北京外城,使得北京城墙呈日字形,日字的上面这个口是内城,老城,下面这个口则是外城,新城,在日字中间的这一横上,由西到东排列着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原是北京的三座南门,自从修了外城,这三座城门便失去了军事用途。所以菜市口在宣武门外,便是在外城,宣武门因此又叫死门。西市代指刑场只是明代的说法,清代则说菜市口。
木桩被挪到东牌坊下埋设,一旁已立好了一根木杆,为悬挂人头之用。宛平知县身着蓝袍在席棚内叫道:“徐四如何还不来!去臭沟胡同唤徐四!”却由席棚后转出一人,跪地禀道:“大人休怪,小的吃饱了就困,属猪的,在家多挺了半个时辰。”宛平知县不悦道:“该赏你二十个板子。”那汉子抬头问道:“大人示下,是先剐头面,还是先剐四肢?”知县闻言一怔,他哪懂这个,好在他刚才学了大兴县一句,便道:“按老谱儿办。”于徐四起身往东牌楼走去。
东牌楼下放着张凳子,一个干巴瘦正蹲在地上的小箱子旁,往凳子一件件搁器件,小刀,小钩,镊子。忽听徐四在身后道:“孙爷,你怎么来啦,您是使大刀的,咱们隔着行呐。”干巴瘦回身望去,叫了一声师父,只见凳子旁,凶神般的老孙抱拳笑道:“徐爷!想跟着徐爷碎闹碎闹,算是学门手艺,左右在家也是白坐着。”徐四不悦道:“孙爷,不是我藏着掖着,三千六百刀,少剐一刀挨一个板子,也一年多没做活了,搁得日子多了,手也生,还得凑合着您!孙爷,就是涮羊肉,叫您刨上三千六百刀试试?这活不好干!”
老孙不服道:“死店活人开,我就不信我学不会。”徐四皱眉道:“孙爷!莫要碎乎人,这可是钦犯,一刀一刀数得细呢,要是少剐几十刀,那几十个板子算您的还是我的?”老孙嬉笑道:“要剐三天,就你师徒俩?再把人使劈了。您二位中间歇歇气,换我试吧试吧,要是做得是味儿,下回接茬试。”
徐四咂嘴道:“这活不好干!要想剐得顺条顺理,不剐上三十只羊——孙爷,没多少落头,刀子上去人不疼,谁有那手段?要不,就算一刀给一文钱,一场下来也能落三两六,孙爷,谁会给咱使钱?真没多少落头!”说着,他冲那干巴瘦喝道:“这么早将家伙什亮出来,手不稳的再摸去喽!”却是在指桑骂槐。老孙终于不悦道:“说了归齐,这是您的祖传,算我白说。”说着,转身没入人群。徐四望着老孙的背影嘀咕道:“隔行莫取利,他还甩脸子!”
炽烈的阳光下,有人抱怨道:“还不来,站得四脖子汗流,这是晒贼呐!”,忽听有人叫道:“来了,来了!”人群一阵骚动。
囚车轮子不知多久没膏过油了,声响有如劣制粉笔在黑板上磨擦,一下下凌迟着张差的神经。立在囚车上,沿着阜成门大街西望,放眼空阔,可见高耸的白塔,以及更远的阜成门。人们叫道:“嗨,瞧这身膘!是约斤卖,还是论堆儿?”,“徐爷,徐爷,那口条给我留着”,“徐爷,那腰窝儿劳您给多剐几刀”,“徐爷,那腰子给我留着。”徐四执着小刀,冲人群抱拳道:“有数,有数。”
张差下了囚车,缇骑下马上前,将他背后的断头牌拔出,断头牌上标着钦犯张差,凌迟,还打了红勾,牌子的顶部还有箭尖。刽子手徐四迎上前来,缇骑道:“人交你啦,没我的事啦。”说罢执着断头牌去了。张差双手被缚,徐四上前搀扶,将他引到木桩旁,张差面如死灰,踉跄跟随。
木桩卧在地上,一旁正在挖坑。徐四一脚踹翻凳子,物什尽落,他腿上再一用力,凳子便又立起,他将张差按坐下,吩咐道:“去讨碗水,多掌盐,给他漱漱口,一张嘴都蒜气啦哄。”徒弟连忙去了。徐四笑道:“这位爷,喂您口水儿,您先顺顺气儿。没那么吓人,就是先前几刀疼些,疼着疼着,心里一阵阵迷瞪,就麻了。”总有一千颗脑袋看着这一坐一立二人,还有一万颗袋脑碍于地形人体看不到,但依然感受着氛围。
又过了良久,木桩终于埋设完毕,桩子上钉着一个铁环,衙役将张差绑在桩上,又将他的头发系于铁环。木桩旁又多了张放着水盆的凳子。徐四一手磨刀石,一手小刀,见张差已将绑好,便将小刀往水盆里一沾,走到张差身前,几刀将衣衫挑开,再将破布从绳索中撕出。席棚下,太理寺丞王士昌望着张差赤祼的上身,心道:胼胁,果然是圣人之像。
张差坦露着,在心中叫道:“我若不死,誓废此酷刑,誓倾覆朱明,誓掘昌平长陵,誓掘南京孝陵!誓为天下人报仇!”他疾呼道:“我若不死,誓废此酷刑!”正当他要呼第二句,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叫道:“有旨,张差发回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