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高大的城墙，上面鼓起一个个方包，以及不多的圆包，方包是马面，圆包是瓮城。方包小而多，圆包少而大。日字形的北京城墙，在日字中间的这一横上，由西到东鼓着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这三座瓮城的圆包。
宣武门，城门楼子的瓦缝上长着草，城墙上的青砖被风化得已有些麻皮。门外是北京外城，门内则是北京内城，瓮城这个硕大的鼓包突出于城墙，也造成了两道城门。瓮城的门楼子是四层四十八个方形箭窗的大炮台，大炮台之后则是飞檐斗拱的正门楼子。立在大炮台上远眺，可见南方一片苍茫的低矮屋舍，那是北京外城，属于日字的下面这个口儿。自嘉靖修建了外城，宣武门的军事用途已不大，但是宣武门外依然一片空旷，护城河与城墙之间是一片空旷，护城河与外城那些低矮的屋舍之间，仍是一片空旷，三百年后的八国联军时代，借着这片空旷，铁路通进了北京城。
宣武门的大炮台下摆着几张八仙桌，桌腿上绑着伞，几个内官坐在桌后，身后立着兵丁。一旁，皂衣差役拿着鞭子四处吆喝，推车的挑担的排成一行，将铜钱掷入大竹匾后方可进入瓮城。
“爷，给您磕头礼拜啦，家里都不够过得，哪还有旷外的钱”，“少它娘废话，你当是我问你要钱？老公在腚后头看着呐”，“前边那位爷，透着你有钱呐，这么爽利就交啦！”，“谁瞎吵吵，我看是谁瞎吵吵”，“都是大行大市，三十文一斤，这位官爷，您怎么给我算成五十文一斤？”尘土飞扬中，大炮台下一片吵嚷。
没推车没挑担的却自由出入。“哟，李爷”，“哟，驴爷！驴爷，那天在四牌楼我可瞧着您了，离得远，也没招呼您”，“怎么？您也去了，你说那汉子，喝！肋巴骨上都是犍子肉，要是剐了，准定五花三层，苦丧搭脸地都绑住了，正要开剐，不猛妨老公在腚后头喊了一嗓子：有旨，张差发回重审。您说扫兴不扫兴。”
“成是！没看成。甜瓜下来了，驴爷，您尝一个，杀口甜，不要钱！”挑担的和疤脸闲话着进了瓮城。疤脸神密道：“李爷，听说那张差又兜底啦！”说着，二人咬着耳朵出了瓮城，来到内城，只见公差提着糨糊正往墙上贴告示。
二人围上前去，挑担的道：“写的啥，驴爷，念叨念叨。”疤脸念道：乃有左道惑众，如无为、白莲、闻香等名色，起会结党，夜聚晓散，贪图财利，以致招纳亡命，希谋不轨。无知小民被其引诱，迷惘癫狂，至死不悟，深可痛恨。朝廷屡行禁饬，不意余网未敛，堕其邪术者实繁有徒。京师辇毂重地，借口进香，张帜鸣锣，男女杂糅，喧填衢巷，肆行无忌。若不立法严禁，必为治道大蠹。
已是六月，日头将大地照得明晃晃，行人依然一身长袖，湿了前襟后背，不时可见几个执伞的行人。北京街头没行道树，没铺设石板，没下水道，雨天泥泞，夏日灸烤，平日浊臭。
宣武门内，南堂对面的饭铺，临街的一面墙半是门板，半是半人高的矮墙，矮墙上依然是门板，不过要短些。此时，矮墙上的门板全卸，露出矮墙后的锅灶，油烟中，妇人背着孩子正在烧锅，她对炒菜的伙计道：“这孩儿就是不下怀儿，啥也干不成。”饭铺内，八仙桌旁坐着几个汉子，一人道：“上回龙师傅还怪哩，说二哥没打个响就走了。这回二哥来投奔，钱项的事不必操心，京城几百个教友，还就多了二哥这张嘴？二哥，你多咱受的洗？”
一个山东口音回道：“受洗也有几年了，那咱龙师傅在济南传教，龙师傅啥都好，就是不叫祭祖，俺绣江县的几个秀才，往学道递呈子，呈龙师傅，说龙师傅无君无父。那些秀才一口一个夷人，龙师傅说，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戎之人，何曾损于圣德？驳得那些秀才没词，俺见龙师父有学问，就受洗啦。”
座中有人赞道：“多少读书人，老礼纲常地跟龙师父辩，都蔫溜了，叫龙师傅说了个溜够。如今龙师傅在北京城可叫得响，不比利师傅差，那些朝鲜使臣回回来拜龙师傅。”说着给那山东人夹菜，又抱起酒坛道：“这酒可年阵啦，二哥尝尝，还有这西口大羊，咋不动筷子？”山东人道：“教规不让吃酒，还是这酱瓜吃着咸津。”一人笑道：“二哥憨啦？教规是不让醉酒，几时说不让吃酒？”
那山东人正待回话，有人问道：“二哥，宝眷在哪？”山东人疑道，啥？那人道：“家小可曾来！”山东人黯然道：“他们信了闻香教啦，俺也劝不转，各个儿奔前程。”有人叹道：“唉，光景长了，见过那墙离股的，这一家人——”有人道：“搁着谁，也得各自奔前程，且不说闻香教杀官造反，山东都几个月不下雨了，听说天旱得都犁不动，再不走得饿死。”说着，夹起一只圆润之物放到山东人碗里道：“尝尝白果儿。”山东人咬了一口道：“鸡子。”对方笑道：“白果是京里的叫法。”
山东人叹道：“这些年，受尽了卡达，到处洒嘛，寻思寻思木有意思。”正说到这，忽闻一声悠长的嘶鸣，路人纷纷北奔而去。不多时，只见几头巨大的生物被驱赶而来，山东人失声叫道：“俺的娘哎，这是啥？”路人叫道：“他娘，快将妞儿牵住喽，险一险叫大象踩死！”天气炎热，大象要到宣武门外的护城河洗澡。
路人簇拥着大象去了，街面为之一空。不多时，空空的街道上行来两顶官轿，跟在轿后的是几个内官，腰里都悬着进宫的铜牌。官轿停在两扇黑漆大门前，越过大门可见屋脊上的十字架以及窗扇上的彩玻，这里便是南堂。
不多时大门敞开，一个高鼻深目，头顶方巾之人迎了出来。所谓方巾，戴上象大厨。方巾名儿虽好，戴着却显老相，不适合年轻人，而五十六岁的龙华民已到了戴方巾的年纪。
风琴声传出，伴着引吭高歌：“天堂的人不困，长生不老，天堂的人不哭，长生不老。”大门前，龙华民灰白的胡须及胸，并兜上两颊，颇似圣诞老人，他躬身抱拳道：“不想是老公大驾。”刘老公道：“倒还识得我。”龙华民道：“利先生还在时，学生曾到宫里修过钟，与老公算是半熟脸儿。”刘老公道：“我却还识得你那胡子。企慕已久，洒家还是头回来。”说着，龙华民将刘老公和一个年轻人迎进大门。
礼拜堂后，一池暗绿上缀着星星点点的黄与碎，弥漫着腥气，刘老公，龙华民，张差坐在池畔的亭子里，一旁是座石桥，桥身上斜长着棵小树。张差看向一池星星点点，耳中，刘老公道：“国家以儒业取士，五经四书外不列于学宫，不用以课士，况龙先生这夷教。”龙华民微笑道：“鄙教志在解救世道人心，非为取士做官，学生修行的也非举业文章，鄙教经义何曾奢望列于学宫，用以课士？”刘老公一时语塞。
只听张差道：“敢问龙生先，贵教能来大明建教堂，儒教又能否到欧罗巴建一座孔子学堂？”龙华民为难道：“此事非学生能做主。”张差咄咄逼人道：“我不是问先生做不做得主，只问能不能。先生只当是将手搁在圣经上，为学生解惑。”说着，盯着龙华民，只见龙华民紧了紧手中的紫砂茶杯，缓缓摇了摇头。
张差又道：“我大明，道教有道箓司，佛教有僧纲司，敢问天主教是听命于大明皇上，还是听命于罗马教廷？”龙华民闻言看了一眼张差，却是久久无语。见龙华民不答，张差又道：“诸位传教士离家万里，埋骨异国，学生感佩得紧，此等事迹便是玄奘万里求佛法，班超生入玉门关也为之黯然。且诸位先生精通天文地理数学之术，学生也应以师事之。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贵教既不受制于大明朝廷，一两人无异心，一半会无异心，百年千年之后呢？卧榻之旁岂容它人酣睡，容留天主教，学生以为此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
龙华民诧异道：“怎么，朝廷要禁鄙教？”刘老公忙道：“先生勿惊，这位小友并非朝廷中人。”只听张差又问道：“学生打听个人，有个大明人民的老朋友，汤若望神父，龙先生可晓得？”龙华民疑道，谁？张差自语道：“许是还没出生。”他又问道：“还有个利玛窦神父龙先生可晓得？”闻言，龙华民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悲戚道：“他的辞世使我们成了孤儿，他的声望就是我们遮风挡雨之所——”张差见状，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道：“请主宽恕我，今日不幸成了贵教的风雨。”
三人又谈论了一会，龙华民疑道：“莫非张先生去过欧罗巴？”张差笑道：“我是那四百年后之人，于欧罗巴略知一二。”龙华民无奈道，先生说笑了，又道：“天主教与儒教殊途同归，先生定要将我教视为异端——”将天主教与儒教混淆一向是利玛窦的手法，也一向被龙华民反对，但在张差的咄咄逼人下，龙华民也顾不上原则了。
闻听殊途同归一语，张差笑道：“查遍公元前后一切史料，无耶酥其人，根本就没那八宗事儿。贵教的十字架原是T字架，耶稣是死在T字架上，何故改作十字架？自创自变，如何让人信服？天主教源自犹太教，便是有耶酥其人，多半也是犹太人。至于儒教，非贵教所能比肩，先生可敢说无孔子其人？可敢说《论语》非孔子语录？”
龙华民气红了脸，怒道：“罗马教廷有耶酥血衣为证，如何史无其人？”张差哈哈笑道：“耶酥的血衣分明在我家藏着，怎么会在罗马教廷？”龙华民疑道，什么？张差笑道：“我不能证明我家的血衣是耶稣的，敢问罗马教廷又如何证明那血衣是稣耶的？”龙华民叫道：“小子如此诋毁圣教！”张差笑道：“圣经说地球只有五千年，却好证明，天主教说太阳绕着地球转，也好证明。”龙华民怒道：“圣经何曾说过地球只有五千年？”
张差闻言呆了呆，讪笑道：“没说过呀，我是叫保尔柯察金骗了。”龙华民疑道，谁？
张差转移话题道：“天下各宗各派拜的皆是神，唯有儒教拜的是人。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唯有孔子重人不重神。子又曰：未知生，焉知死。天下各宗各派，也唯有孔子诚实。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儒教与贵教高下立判，儒教岂是贵教所能殊途同归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