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可是失乡儿女？”张差闻言，不由想起了母亲与另一个世界，一时黯然。那贼又道：“可曾参悟大路玄机？”张差笑道：“你它娘的倒是参悟了短路玄机。”说着起身，将他翻了个个儿，双手倒捆住。那贼乞求道：“爷，是我尿盆里扎猛子不知深浅，爷，实在是没路走了，老婆都饿哩断经。”张差道：“别跟我抖机灵。”却见那贼背缚着双手，挣扎着爬起来冲夕阳磕了几个头。张差看着他的虔诚问道：“你可知无生老母住哪？”那贼回道：“回爷，无生老母住在三十三天，叫黄天。”
张差闻言问道：“黄天教的？”对方点了点头道：“爷，今年是普明老祖百年冥寿，小的没一个低钱孝敬，才想出这法儿。”正说到这，远处行来几人，张差便将那贼驱到林间。
林间，张差问道：“你将才说，哪个普明老祖？”对方道：“就是皇极古佛，普明如来，是弥勒化身，又是迦叶化身。”张差道，李宾呀。对方点了点头。黄天教山寨自罗教，闻香教又山寨自黄天教，黄天教的创始人李宾比王森大二十一岁，如果活到现在整好一百岁。李宾自称皇极古佛，王森也自称什么古佛，王森的弟子，背叛师门的李应夏则自称太极古佛。
林间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张差正将短路的汉子往树上捆，那汉子道：“师兄要怎生处治小的？”张差道：喂蚊子。
那汉子叫道：“师兄，都是失乡儿女，就没有一点香火情！师兄准定是闻香教的，师兄，昨儿我见着皇亲王三爷啦，我见着周印太师啦，我见着翠花张姐啦。”待将那贼绑在树上，张差问道：“哪个皇亲王三爷？”那贼道：“王好贤，石佛爷爷家的老三。”张差问道：“你在哪见着的？”那贼道：“北边江寨，这几天来了好些东大乘的，都是大肚汉，饿死鬼投胎，盛的都是一岗尖儿，那菜看着一堆，一下锅就抽抽儿啦，都不够吃。”张差喝道：“休要扯闲白，他们来做甚？”那贼道，小的不知。所谓皇亲王三爷，指王森与国丈王伟连了宗，民间就乱称他家为皇亲。
张差问道：“东大乘如今造了反。你黄天教怎么说？谈说国家兴废，刀兵马乱，几时换帝，几时安立银城皆不正之言，怎么跟东大乘搅到一块？”那贼道：“姆们怎么敢和东大乘搅到一块，小的只是见着他们进了江寨。”张差问道：“江寨在哪？”短路的汉子颔首往北一点道：“离这七八里。这一路庄子上都是东大乘的人！”张差问道：“哪儿才没有东大乘的人？”那汉子想了想道：“西边，西边有条小河，爷身上准定熬糟，到那洗洗，那儿没东大乘的人。”
张差问道：“你叫个啥？”那贼道：“小的叫黄老歪。”张差笑道：“可见不是好人。”说罢转身去了。才走了几步，黄老歪在身后叫道：“小的实道实，爷问甚，小的答甚，爷！”张差转身道：“却忘了你这勒死驴嗓子。”他走到近前，由那汉子身上扯下一块布，团吧团吧塞入口中。
夕阳没入西天，不知疲惫的鸣蝉也消停了，夜幕中，炊烟化作串串小星星跃出烟囟，又倏地不见了。蛙声中，桌上几点暗红的香头，院落内跪着一众男女，有人叫道：“纳钱二十文来生可为指挥同知，纳钱五十文来生可为指挥使，信我者可为王侯宰相，不信我者打落地狱！”又有人叫道：“末劫之世，妖魔混世苦死人民，留钱何用？还不将钱财献出，助我变换天地，别立乾坤！”却是无人应声。一人步入院中，见状骂道：“个杭杭子，有在外头传法的？糟践了宝香！”
于是村民被驱至屋中，门窗闭死，屋内烟气弥漫。黑暗中，桌上燃着一束香头，一盏油灯，村民跪满了堂屋与两侧耳房，过不多时，一个老者颤微微起身，走到供桌前，由怀中摸出几文，叮叮几声丢入盆中。接着，一个村妇起身，踉跄着走到供桌前纳钱。众人纷纷起身往盆中丢钱，屋中充斥着王森发明的迷香。此教名为闻香教，可谓卖什么吆喝什么，入教者必闻香，不闻不晕，不闻不掏钱。迷香若在室外使用，小风一吹便不起作用。
村妇的喊叫隐隐传来，“老天爷呀，你怎么不长眼呐！”一道黑影顶着初升的明月来到村口，忽地由树后蹿出两人，喝道，什么人！张差不由一惊，他止住脚步，只见两个汉子身着短袖手执钢刀，将自已堵住。张差试探道：“妖风日盛。”对方回道：“鬼气遮天。”张差抱拳道：“兄弟我是棒槌会的。”一个汉子道：“棒槌会的不跟着周太师，来此做甚？”张差斥道：“休误了我的事！”说罢扬长进村。
张差往村中走了数十步，见无人阻拦，一颗心方下落下。忽听前方院中传出一声：“老徐，闺女要哄，媳妇要猛。”接着是女声的喊叫。张差又走了几步，行经一扇纸窗，那女子的喊叫清晰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止住脚步，冲纸窗道：“师兄，你弄啥哩。”过了一会，纸窗回了声：“我日你娘哩。”张差不甘道：“我也日你娘！”说着，撒腿便跑。待张差跑到村西，身后一扇院门开了，一个汉子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冲西边喝道：“是哪根挨揍的木头，与我截住！”
黑暗中，张差跑过一扇又一扇秫秸门，将将到了村口，忽地一条黑影扑来，待那身影蹿到近前，张差正欲欺身施展扫膛腿，臂上却钻心一痛，他不由大怒，猛地一个虎扑，将对方压在身下拼命挥拳，只听身后一片门扇响，有人叫道：“什么人！出了甚事！”张差连忙起身，消失在黑暗中。
左臂火辣辣地痛，张差回顾着将才一幕，“梢子棍”他自语道。梢子棍就是两截棍，只是一截长一截短，就如少林棍一端链着一根小梢棍。
杆叶哗哗声中，张差穿过一片高梁地，一线银光挡在眼前，恐怕就是那贼说的，西边那条可以洗澡的小河。忽听：“你是怎生带的路！”一个声音回道：“大人，桥上有教匪，过不去。”张差连忙缩进高梁棵中，只见月光下，不远处的河面上隐隐浮着人头与马头，却是骑兵在浮渡。微微水声中，还有步卒趴在盾牌上泅渡。大刀在月色下泛着白光，河中又一个声音道：“大人，周遭这几十个庄子尽是乱民，咱们这点子兵——”河中的大人道：“休要管百姓。锦衣卫已密查首乱，只管将首乱正法！听到不曾，不得稍有疏泄，纵走一人！”
张差正听到这，忽地身后一个声音道：“悄默声地转过来，蹲倒也成，别要嚷叫。”张差倏地一惊，正待转身，却记起吩咐，他缓缓转身，只听身后道：“哎——这就对啦。”
村前的槐树下，一个扛着大刀的汉子正依着大树打盹，忽地树后蹿出一道黑影，将弓往那汉子脖子上一搭，双手一绞。然而，一声不好已是远远传出！
片刻后，槐树下已是聚集了许多人马，望着前方几朵焰火腾上夜空，马上一将怒道：“你算甚夜不收！京营够什么使，手脚这般不利索！”执弓的汉子垂首于马前。旁边一将叫道：“大人，屠庄！”那将却喝道：“圣谕，官兵不得劫掠，将官不得故纵，违者听民间堵御！”又道：“还有闲工夫屠庄，快围了江寨，纵走首乱，如何得了！”说罢拨马欲走，只听身后有人禀道：“大人！拿住一个奸细。”那将回头喝道：“我没闲工夫，砍了！”身后却禀道：“他嚷叫他是张差。”
数里外的江寨。一户大宅中，昏黄的烛火印照着“一方屏障，捍卫乡里”的匾牌，上首并坐着三人，中间一人三十出头，乃是王森的三儿子王好贤，左侧一人瘦高个儿，乃是棒槌会的会首，闻香教北直隶总传头太师周印。右侧则是个瘦老太婆，象是灭绝师太，乃是闻香教北京总传头张翠花。两侧坐着十几个头领，四周站着几个百姓服饰，挎着腰刀的汉子。
王好贤道：“张差可还在朝天宫？”张翠花点了点头。王好贤道：“再派人去，设法除掉。”张翠花道：“如今城门把得紧。也派不出人手，仨攒攒俩凑凑，就这不丁点人，能打能杀的又有几个？”王好贤道：“我可什么都不论，只要能杀张差，给佛祖报仇！”正说到这，忽地闯进一人，伏地叫道：“耗子叫拿了！”张翠花立时起身问道：“怎么个碴儿？”那人禀道：“晌午在驴肉胡同，我见耗子叫人滴溜起来，扯着脖子叫唤了两声，就叫人点过去啦，其中一个是东厂的理刑副千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