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马回道：“标下也想飞也似回禀。二更，标下在西直门等了俩时辰才等来玉泉山的水车，好话说尽才跟着水车进了城，待天亮开了宫门，从后宰门到西安门没一处肯通传。正没理会时节，正遇着慈庆宫的王老公打西安门出来，说是乾清宫的刘老公这几日不当值，叫我到高梁桥寻他。这又摸回高梁桥，找了个溜够才寻着刘老公的宅子，讨来句话儿。”八仙桌旁的军官急问道：“刘老公怎么说？”那搪马回道：“刘老公说，奉旨打发他到天寿山修陵，莫叫他再回京，和皇上淘神。”那军官自语道：“和皇上淘神？”他想了想吩咐道：“唤他进来。”
庄外，马车迤逦于道，车箱内是帐蓬，干草，拒马，营栅，锹锨，大锅，以至桌椅，还有几门炮车点缀其中。
村中那座草房里，军官倚着八仙桌道：“小哥，你算熬出来了，替我多拜上乾清宫的刘老公。”张差跪地回道：“小的回不去啦，我死在外头，刘老公巴不能够，大人若见着刘老公，也给我捎个话儿，就说老公要杀便杀，不必劳神将我往死路上引。”那军官怪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张差抬头问道：“敢问大人是几时奉命来剿东大乘？”那军官犹豫了一下道：“昨儿晌午。”张差道：“小的也是昨儿晌午出的德胜门，既知德胜门外尽是东大乘，还让我走这条道儿，这不是将小的往死路上引？”
那军官闻言沉默，这不是他能问的，他叹了一声，抄起桌上的户碟又翻了翻，只见上面写着：一户周敬才，系南直隶凤阳府凤阳县，二十七都五图人氏，军籍。家中旧管人丁，男妇六口，新收男一口，为第四子，万历三十七年生，不成丁。开除父周凤翔，万历三十年故。持贴人为长子周鼎，万历十八年生，身长六尺六寸，左眉有疤，双顶。
那军官放下户贴道：“怎么，这就改姓周，成了军户？”张差道：“可算吃上了商品粮了。”那军官疑道：“啥？休要扯臊，快去昌平，这儿要见阵仗了。”张差回道：“盘缠上有些扳手，这一路还有七八十里，没有一个钱的盘缠。大人，腰里可有银子？”那军官怒道：“这是问我借钱呐？”张差连忙改口道：“岂敢岂敢，岂敢。这大热天，小的想歇个晌儿，待日头落了赶夜路。”那军官道：“吵着嚷着要放你，放了你却又赖上了，既不肯走，便衔着钢快刀去爬寨墙！”张差嬉笑道：“小的如今也是军了，敢不从命。只怕出了岔子，大人不好和朝廷交待！”那军官翻了翻眼皮道：“真够瞧的，还将朝廷搬出，你梆小爷有功了？”
张差笑道：“要是没一点功，犯下如此大逆，怎么能跟无事人似的，这里头的事儿，久了大人便明白了。大人，小的想见见阵仗。朝廷将我发到昌平，眼时便要随班军去大同，和鞑子真刀真枪，小的想先见识见识。”那军官皱眉道：“又不是唱戏，有甚好看，快去昌平！”张差道：“那小的就回城，刘老公见我又回来了，不得叮问叮问，上哪儿去啦，咋又回来啦？小的只得实道实，半道上让钱短住了，虽是遇到京营的一位大人，也不肯借我两吊，只得又回来。”
“你它娘的！跟我冒坏水儿。”那军官骂了一句，将户贴往张差脸上掷去，张差伸手接住，他捧着户贴道：“小的要看打仗，另有原委，小的叫绑到西市一回，夜夜做恶梦，寻思着，看看有什么好瞧的动静，岔和岔和就好了。”那军官盯着张差道：“放屁！一句三个谎，你鳖羔子操啥歪心哩，嗯？”
下午时分，军阵离着寨墙里许。军阵身后是推着小车，扛着云梯，挑着火陀螺民夫，所谓火陀螺就是锅与锅腔。如林的刀矛与绛红衫子中，数十骑行过，只见一片起立的身影，却是许多军汉都坐在了鞋上，在借着别人的影子躲避日头，一将怒道：“给我掌鞭子抽！”一将劝道：“罢了，抽得过来么。”一将叹道：“这哪里是临阵。还不及在铺子里，咱熬相公时节，从早到晚不歇气地干，做在人前吃在人后，不待师傅撂碗就先撂了碗。”众骑来到阵前，伫马于大树旁，有人道：“大人，在这歇歇，这背阴儿。”一将不满道：“我是来歇晌的！”
马匹的响鼻声中，几骑望向寨墙。只听一个女声远远传来：“妖魔现世，折害众生，白草成精，泥神岀庙，鬼嚎狼叫，一切火烧！”挽着裤腿，骑在驴上的张差只觉那女声耳熟，他望着寨墙想了想，想起两个月前初至京师时，在翠花胡同被人忽悠，传法之人将无生老母说成不仁不慈，门帘后有个女声纠正道，至仁至慈。那个女声正是此时寨墙上的女声。张差不知道的是，此人正是闻香教北京总传头张翠花。
咕噜噜声打断了张差的思絮，他侧头望去，只见几门大炮被推了上来。树下一将道：“成天狼一伙狗一伙，五哩六哩，胡吃海喝，骗色骗财，闻香教早该剿！都造反了，皇上还在鼓里坐着。”说罢看向张差道：“得亏你将闻香教供出来，朝廷这就叫栽一跟头拾一蹦蹦枣儿。”一众官兵闻言，纷纷看向张差。张差讪笑道：“蹦蹦枣，颠核桃，小的这就蹦了，颠了。”
“摆炮，给他吃点改样的！”一将吩咐道。哼嗨声中，一门先装弹后装药的炮尾被抬起，炮口下仰，一枚铁弹咕噜噜滚了出来。有人叫道：“先放药包再填弹，又弄岔劈了，只差贴着耳朵叮咛，没个把牢人儿。”敲打声中，几门虎蹲炮的两只虎爪被钉在地上。终于，几门弗郎机完成了装填，上仰着炮口对着寨门，一将喝道：“轰雷三将军三尊，点火！”却闻“火褶子！快，快。”忙乱了一会，随着轰轰轰三声，黑烟腾起，一辆炮车猛地后冲将炮手撞翻，随着哎哟一声，有人叫道：“他娘的，垫轮子的家伙哩？”
看着京营的乱象，一将叹道：“尽是些顺七横八。”却闻当当几声，他扭头看去，只见几名兵士闻炮掩耳，将刀枪抛在地上。又是哎哟一声，一骑在炮声中坠马。“熬心，熬心！”那将在马上叫道。话声未落又是一声大响，紧接着头盔上叮地一声，险些将他撞下马。定神看去，只见几个炮手已然倒地，一门弗郎机炮筒坠地，两头冒出黑烟，竟是炸了膛。
“将炮抬到宝源局，请御使来勘，非诛他几个”，“大人，救人要紧”，“快传医官！”几个亲兵下马朝那门炸了膛的弗郎机奔去，几个将官也打马来看。所谓将炮抬到宝源局，宝源局是铸币之所，也铸炮，罪责难逃。纷乱中只听一阵哀嚎：“我的驴呀，将才还好好的，就这么没了呀，不做个驴寿材好好发送一番我可不依呀。”只见张差坐在地上，抱着死驴脖子叫唤，直至背上狠狠挨了一脚方才老实。
半个时辰后，对面的寨门已被轰得稀巴烂，脚步杂沓中，身后的人潮抬着梯子，八仙桌汇入军阵。军阵中一声断喝“刀盾手，攻寨！”接着是一片锣声。锣声过后，军阵岿然不动。怒喝再次响起：“攻寨！怎么？一个月六钱六斗是白吃的？”怒喝过后，军阵还是不动，那将又喝道：“家丁何在，砍几颗人头以正军法！”
也不知京营的家丁有没有砍过人，只见几骑下马，抽出刀来，犹豫地看着军阵，只听背后叫道：“砍，一颗脑袋五两！”闻听赏银，几个家丁挥刀扑向军阵。军阵中有人叫道：“大人！俺是顶首来的，会打甚的仗，正主儿还在崇文门外开山货铺子呐。”有人叫道：“大人！俺是买闲来的，说是来屠几个庄子，发笔小财，谁知还要攻寨，家里七八张嘴，我——”这个我字成了他此生说的最后一个字。哭声由军阵传出，张差立在大树下，忽地扭头不看，忽地又是一片惊呼，人们闭眼的闭眼，捂脸的捂脸，几个家丁执着明晃晃的腰刀冲进军阵，倾刻间，刀已变得血淋淋。军阵终于在腰刀的威逼下，向寨墙缓缓挪去。
马上一将叫道：“非得重赏严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