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后,空空的书房内,大理寺丞王士昌严峻道:“王公,你可戳下天了!这是弄险!”王安道:“弄险的不是我。郑氏屡屡谋危太子,我是以险制险。”王士昌闻言一叹。王安又道:“我一近侍小儿,卑卑无足论,也无家累,了无牵挂,不似你这一门四进士。若是皇上追究此极不然者,我一身当之!”王士昌叫道:“你当得起嘛!”王安叹道:“郑氏怙宠生事,苦害太子,身为人臣,能无一吠之忠?”
王士昌起身踱了几步,埋怨道:“事先不与诸公商议,事后又将诸公牵连进来,唉!牛不喝水强按头。太子知不知道?”王安道:“岂能让太子知道。”王士昌忽地走到王安面前,抓住王安的手道:“走!随我面圣,一陈愚衷,伏候圣裁。”王安大惧,猛地甩开王士昌的手,急道:“大人!皇上欲废太子久矣,正没个由头,你!你欲使祸乱大作,天下动摇!”
王士昌斥道:“你此举才是祸乱大作,天下动摇!”说罢盯着王安,久良,王士昌长叹一声复又坐下,王安也随之落座,二人默对片刻,王安道:“闻香教那个王森,还请大人超生,此老若有个长短,只怕闻香教会咬嚼出来。”王士昌怪道:“怎么单单用教匪!”王安起身,一躬到地:“学生万死,将先生牵连局中。”
王士昌道:“教匪妄言福祸,同于禽兽而死不足恤,阉宦贵戚混浊于朝,肆意包庇教匪,此次趁着闻香教作乱正宜剿办,你却——唉!张德允如今掌着刑部,要救此老性命,非张德允不可。”王安道:“学生此来便是为见张大人,还请大人为学生先容。”王士昌摇头道:“张德允是甚样人物?最恨邪端异说,十余年前那李贽到了通州,此无君无父,毁孔谤孟之人,张德允一封疏子上去,便将那李贽下狱,死在了镇抚司。”
王安道:“只求大人引我去刑部,我说与张大人!”
长安街上走来两人,引得路人侧目。两人之中,一为红袍内官,就是太监,另一个则是蓝袍小官,年岁已然不小,看补子上的禽兽,只是五品。王士昌中进士已三十二年,可谓少年得志,他是老三,他的父亲及两个哥哥,再加上他,父兄一门四进士,可谓满门得志,他是山水画家,又是藏书家,可谓得意,然而人生又岂能处处得志得意。他这个万历十一年的老进士如今只是五品大理寺丞,他上头还有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当初争国本,王士昌被远谪贵州,这使得他仕途蹭蹬,他如今往上一步,到了四品便可改穿红袍,往下一步,到了六品,手中的象牙笏便要换作槐木笏。
大理寺算是二审法院,却非终审法院,大理寺若对刑部与都察院有异议,只得请圣裁。刑部管民事案件,都察院管官员犯罪,刑部相当于公安部,都察院相当于中纪委,大理寺相当于没有终审权的最高法院,权力有限。而此时王士昌要会晤的人,正兼管着刑部与都察院,此人与王士昌同是万历十一年进士,同是步入仕途三十二年的资深官员。
不多时,二人行经都察院门口。只见右侧是都察院大门,左侧是一堵影壁,影壁上挂着三只木牌,这叫放告牌,一面上书:告亲王、皇亲、驸马、势豪之家。一面上书:告都、布、按并军。第三面上书:百姓词讼之事。在第三面放告牌下,几个告状之人手执状纸,立等传唤。看来都察院这个中纪委还管民事,权力远过大理寺。
二人行过都察院,来到都察院西边一座衙门,三开间六扇大门的牌匾上书刑部二字。二人进了大门,迎面是仪门,仪门左右还有两座小门,东门走官员,西门走人犯。
刑部书房内坐着刑部右侍郎,代理刑部事务,兼管都察院的张问达,他与二十五年前,那个上疏痛骂万历酒色财气的雒于仁同是西安泾源县人。门子将将退下,王士昌与王安便闯了进来,张问达起身笑道:“五月五,雄黄烧酒过端午,二位这是吃衙门来了?”不待招呼,王士昌径直坐在一幅山高月小下,张问达笑骂道:“老狗,你与我差着三级,见了上官怎不磕头?”王士昌笑道:“德允,你如今年俸深了,不似我,年深俸不深。”二人是进士同年,熟不拘礼,相识三十余年矣。
王安转身将门关上,自语道:“这两扇门错股儿,关不上。”张问达怪道:“关门做甚?”王安回身道:“学生此来,想问问李贽之事。”张问达闻言一愣,用陕西话道:“李贽之事,甚就是甚,咱不会给人家灰说。”王安坐下道:“学生此来一事相求,只怕大人听了,当下就是个哇儿喊。”张问达笑道:“甚事?”王安扶住茶几道:“求大人留李贽一命。”张问达怪道,甚?王安依然道:“求大人留李贽一命。”李贽已死了十多年了,张问达奇怪地看着王安,他道:“王公,你说留谁一命?都说李贽老儿是俄抠掐死的,那是他在狱中自戗。他便是死,也是该死,俄一世直骨,没做过亏心事。”王士昌在一旁道:“德允,不见王公一脸忧惶困惑?昨日酉时,有人持梃闯入慈庆宫,你道何人嗾使?”张问达闻言冷笑道:“这情真是她做的。”王士昌道:“你且听我说。”
片刻后,张问达忽地由座中弹起,叫道:“莫要日吓俄!”
王安轻敲着茶几道:“今日上门只讨大人一句话,那王森的性命,可否暂留?”张问达闻言呆了呆,颓然坐下道:“王公,你好大胆子!”王安道:“适才王大人要拉我去面圣一陈愚衷,若是张大人留不下此老性命,闻香教嚷叫起来,学生眼时便去面圣,之后便是,便是太子与郑氏水火之势再见,胜负之分倒转。”
张问达重重一叹,继之仰天长叹:“你可是替太子出下大拐了!”王士昌也叹道:“也算为太子使断脊梁操碎心。”王安道:“不叫她知道锅是铁打的,只怕还要苦害太子。”见张问达不语,王士昌问道:“德允,你心里是个甚章程?”张问达回道:“我是从道不从君。”王士昌怪道,什么?张问达道:“世间事,多是,始以为是,卒以为非。”王安闻言,扬眉道,大人何意?张问达问道,敢问王公青春?王安道,长太子十岁。
张问达道:“恕学生识暗无知。今四十三而知三十三之非,只怕待到五十三,又或以四十三为非。”闻言,王安若有所思,终于他道:“四十三以三十三为非,五十三以四十三为非,只怕到了七十八十,又或以五十六十为非,世间之事多是无是无非。无是无非,不免叫人无复生趣,是也罢,非也罢,人活一世总要有所用力。”王士昌叹道:“张大人器宇宏深,负气敢言,学生不及。世事茫茫,要知是非,除非是那数百年后之人生于当世。”王安笑道:“数百年后做为,若以数千年后观之,又或以为非。总之,如今只以孔子是非为是非。”王士昌笑道:“那个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的李贽,不知数百数千年后又是何样是非。”
不料,张问达闻听李贽二字,怒道:“小人之无忌惮,而敢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竟有是有非起来。
张问达痛恨李贽,除了因为李贽毁谤孔子,还因为他看不起李贽,他将李贽看成炒作之徒。何为炒作?后世,有人凭一手神经病语言加上卧轨,成了大诗人,有人凭一手儿童绘画美其名曰印象派,成了绘画大师。有人凭着睡女人,说大话,坐牢,成了文化大师。睡女人,剃光头,自杀,说大话,坐牢,李贽都占了。张问达是何等聪明之人,在举世目李贽为大师时,他洞烛其奸。
早年一介不取的清官李贽,为什么晚年堕落成这样?《剑桥中国文学史》说,因为李贽的八个小孩,七个死于营养不良,困顿成啥样。晚年他炒作起来后,有了钱,雇人不停地扫院子,以满足其洁癖,也可能是示洁癖行炒作。
李贽为东林党所不齿。为什么明末出现了东林党,这么多文人结党,史上还是第一次。东林党出现在万历时期,李贽也出现在万历时期,可见因为万历不理朝政,万历的文网疏松。李贽长期毁谤孔孟,长期不受制裁,七十多了才被抓起来,万历也不打算要他的命,是他自已在诏狱自杀。皇帝是万历,而不是朱元璋,所以明末出现了东林党,李贽,以及闻香教,这三个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