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明问道：“一路可还安生？”摆腰端起凉茶一饮而尽道：“尽是官兵强取烧饼不给钱，强骑车户骡马，上官一问，又妄称给钱雇骑，法纪荡然！”范明叹道：“宣大束手无为，坐待边烽，边烽一至，又束手待兵，待来的却是这等兵，一言草原遂无人色，专一害民！”摆腰道：“前日行经一个庄子，死寂死寂，推开门扇，见炕上一人，肉都叫耗子啃光了，唬了个半死。”范明摇头道：“已是数月不雨，老天爷要收人了。”那兰脱了帽子，露出长长的发辫，范明望之诧异，那兰将茶碗往案上一顿道：“险些误了正事。范财东，劳烦寻些《三国志传》，要闽版带图的。”
范明闻言，垂头看向掌心的纹路道：“三国志好说。那十万斤盐却是没有，咋要这许多。”那兰只道：“不妨，我再去找旁的财东凑凑。”摆腰台吉闻言，由腰中解下烟锅道：“你莫将盐砖购完了，草原吃甚？”那兰笑道：“台吉，土默川几时要过南朝的盐砖？草原上那么些咸海子。”摆腰笑道：“我那下海子熬的盐砖，你如何不要，来买河东池盐？”那兰笑道：“苦了些。”范明见摆腰取出了烟锅，高声吩咐道：“将俄的烟锅取来，闲茶闲酒无闲烟。”
马棚院中，一人正蹲在地上搂着小孩的肚皮，那小孩将将会走，赤裸着一身肥胖，流着口水咿咿呀呀，扒着栅栏看骆驼，身上被蚊子叮了几个包，更添可爱。搂着此子的年轻人便是范明的长子范永魁，此子便是范永魁的独子范三乐。范三乐是独子，范永魁不免溺爱，范三乐长大后吃喝嫖赌，酒色财气，成了范家一害。立在范永魁身旁的二人则是老二范永星，老三范永斗。范永星无子，竟是绝了。范永星道：“天天要在铺子里睡一个时辰。”范永魁心不在蔫道：“好伙计！一个时辰歇得过来么？”范永星道：“回家再接茬睡。”范永魁怒道：“甚！”老三范永斗打断道：“议正事。将将俄听了一耳朵，这建州国——”范永星疑道：“没听说过，哪里的日南焦子国？”范永斗道：“老爷休要戳下事来。外路人不摸底，皮皮好歹看得个清，囊子咋说还得慢慢个品。”范永星道：“老三，休要失惊打怪。”
范永魁道：“人是摆腰台吉带来的，摆腰台吉是熟惯的，一年光是狼夹子都要几百个。”范永斗则抬头看向天边的一朵云道：“只怕摆腰台吉这回被狼夹子扣上了。俄听说，建州国击破乌拉部，收其兵甲，又勾连喀尔喀蒙古哄抢叶赫部，志气渐骄。朝廷歇了辽东马市，往辽东调兵，建州国又说遣世子入质，朝廷信以为真，重开马市。他跑山西来要这许多盐粮，只怕为背叛计。”正说到这上来一个佣人，范永魁交待道：“柜上还漂着几笔帐，明日俄就要回张家堡，叫大奶奶不要喊骂孩儿，孩儿家还有不费气哩。”他拍了拍儿子的肚皮起身道：“行哩，老三，叨啦上没完。”
厅中，烟雾缭绕，摆腰吐出一口烟雾道：“朝廷革了素囊的赏，他便兴兵与朝廷讲讨市赏，内中许多穷夷，多是板升汉夷。至于库图克图汗，只因他不时犯边，朝廷便说插部与恭顺部落不同，他夷可抚，插夷断不可抚，赏不从所乞，市不准其开，励兵剿杀是为正着。既是开不成马市，那便是抢惯了的。这几年朝廷为防爱新国，往辽东添兵，辽东不好入掠，这便改掠大同。”
摆腰所说的库图克图汗乃是左翼蒙古，察哈尔部的林丹汗，左翼蒙古指东蒙古，与后世的左西右东相反。这个时代的左右以面南背北的人为准，面南背北的人左手在东，左便是东。林丹汗何许人？成吉思汗二十二代孙，蒙古最后一任大汗。虽然草原上有许多大汗，但以林丹汗正统，他的汗位传自元朝。
范明关切道：“插汗八部二十四营，士马饱腾，何等强悍！听说库汗与素囊已杀白马黑牛祭告天地？”摆腰闻言，拍了一下桌子道：“素囊勾结库图克图汗谋汗位，我大汗请朝廷主持公道，可朝廷只会它娘的宣谕天朝德意。朝廷既是不管，他连结库图克图汗，我大汗也只得连结建州国。唉，草原不一心呐，远了说都是成吉思汗之后，近了说都是达延汗之后，再近了说都是俺达汗之后，整日斗来斗去，自家杀自家，我也是望七的人了，管不得这许多了。”范明闻言，心道原来如此！不失兔汗连结建州国，怪不得摆腰带这个叫那兰的建州人上门。
小厮将烟锅与荷包取来，范明用烟锅往荷包里挖了一下，小厮击打火折子，引燃一片二指宽的煤纸与范明点上。范明将烟锅往那兰让了一下，那兰只道不会，他道：“你这是曲沃晒烟，辽东多吸烤烟。诸贝勒好这口的也尽多，在辽东一斤烟可换匹马。大汗却禁此物，大汗每见穷乏之家，衣服饮食不周，尤自市之不已，无益妄费，故禁之。”范明吐了一口烟雾问道：“听说辽东烟是朝鲜的？”那兰摇着葵扇回道：“此物在朝鲜叫南草，朝鲜平安道，膏沃之土尽植南草，车载肩挑至我国换银子，又输于科尔沁，翁牛特换牛。”范明问道，怎么，建州汗要禁烟？那兰挥着葵扇赶了赶烟气道：“只禁众人，而不禁诸贝勒，却屡禁不止，二贝勒说，若欲永行禁止，当自诸贝勒起。大汗责怪诸臣，在公署禁人用烟，及至归家又私用之，如此，何复禁人？”
二人议了一会烟草，烟雾袅袅之中，那兰道：“范财东，还要劳你寻几个种痘的郎中。”范明怪道：“种豆的郎中？”那兰道：“南边有那种痘的，接种之后便不得天花，听说在南直隶太平府一带，有劳财东寻那徽商问问。”范明奇道：“竟有此术！种豆，种青豆还是梅豆，咋个种法，莫非西夷之术？唉，如今方知世界之大，就说这烟，俄年幼时还没有，是打西夷传来的。”摆腰台吉摇手道：“小范你莫打岔，要是问着了种痘郎中，也替我寻两个，要紧！”范明道：“长长圆圆误不下。”
黄昏时分，三人来到寨墙上。范明看向坡上那六十亩枣园。在范明十六岁时，因吃了别人树上的枣被父亲打脸，愤而出走，十二年后范明买了这六十亩枣园，以扬眉吐气。又是十八年过去了，爹与后娘已不在，自已也人过中年，念及此，寨墙上的范明一声长叹。山上一阵酸曲传来：井里石头河里的沙，干有男人守活寡。摆腰台吉骂道：“都饿哩将死还忘不了骚情。”他看向范明，用山西话道：“老范，买卖闹达哩不赖，家事可旺气，修了这么座大寨子。”范明道：“多庇皇上洪福。”摆腰道，哪个皇上？范明只得道，大明金国汗。土默特蒙古自称金国，因为土默特汗是朝廷封的顺义王，所以在金国前面加个大明，叫大明金国。不过到了明年，辽东的努尔哈赤也会改国号为金国。
夕阳中，三人一时无语。此次摆腰引那兰来见范明，为晋商八大家通敌之始。二十年后，范明已由四十六岁变成六十六岁，摆腰与那兰都已往生，立在寨墙上的人除了范明，换做了一个叫曹振彦的人，此人为曹雪芹的祖先，抚顺人，降了后金。二十年后的崇祯七年，皇太极二度远征土默特草原，将林丹汗赶到青海，收服了土默特蒙古，并且顺势攻入大同，将大同劫掠了一番又攻入内长城，兵锋直指太原。
二十年后的夕阳中，范明轻声问道，大军真确信息如何？曹振彦悄声回道：“下沂州来了。”“甚？”曹振彦复道一声，大军下沂州来了。范明疑惑道，沂州？曹振彦道：“怎么，你不知道沂州？太原府沂州。”见范明疑惑的表情，曹振彦在手心里写了个忻字。范明看了一眼笑道：“这个字念新，新州。”曹振彦闻言笑道：“惭愧！举业丢生得久了。说来老范你不信，当年我也是十几年的老生员。”
此时，皇太极一心与大明议和，崇祯的态度为片纸只字不许接递，态度极为强硬。曹振彦不免要问问范明在朝中有没有人，他道：“老范，听说你与司礼监我那个曹本家交厚？”范明忙道：“说笑哩，可不敢闲淡话乱说。俄一介球毛小人，别说在朝中没有傍伴，就是朝中有人，这事也实在缠手。谁敢款虏就成了秦桧，袁崇焕是因甚死的？”
曹振彦哼了一声骂道：“一群蠢货，全然不顾神州糜废，群魔竞起。如今流贼遍地，先内后外，缓外图内方为正着。”范明摇头道：“是扯球淡，大金肯议和是金不换的事，唉！只怕这些灰鬼将大明送断，正渴着哩，他给你烙个缸贴子。”曹振彦笑道：“真待亡国，你老范也不象个能忘故国的。”范明道：“金国甚都好，就是那剃发，俄心里膈应。”
那时，皇太极除了议和，便是贸易，在这两件事上，皇太极都用武力威逼，以战促和，以战逼迫大明开放马市。用皇太极的话说：开市互易，则不入尔宣大境地，只征辽东。为了辽东与山西不两线受制，朝廷只得重开了得胜口与张家口马市。马市既开，曹振彦来见范明，叫他多备货物，因为金军抢掠了大量金银，急欲通过马市变成物资。
二十年后的夕阳中，曹振彦道：“老范，多备货还不是你巴不得的，这二年都少做没弄哩。”范明叹道：“就是商道不通，南货进不来。流贼闹得天红，处处狼烟，自前年秦贼入晋，商道便已断绝。”
二十年后的清晨，寨子南门外，曹振彦在马上抱拳道：“把你的好叶子都喝了。”范明嘿嘿一笑，曹振彦不再多言，打马去了。
范明呆呆地立着。“爹，马市要开了？”三十九岁的范永斗在身后道。范明回身道：“又要张忙了，吩咐伙计们都勤谨些，自今日起买卖要现持，不赊帐。”范永斗道，真要开马市了？范明只道：“也只好跟着趁风撒土，发国难财。”他长叹一声道：“都这把岁数了，也不想金盼银了，做这个通敌营生只觉脸厚哩城墙套堡子，羞了先人。”他不解地自语道：“唉，那咱金国离得还远，还白不咋，如今都打到了太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