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如海,梯田如浪,树荫下的张差望着对面的梯田,仿若置身于古罗马的斗兽场,他久久不语。身旁,胡二仰躺在地,衔着一根草闭目道:“旱了几个月,树都不结枣,该唱台戏,一动响器就下雨哩。”张差只是执起树枝画了张弓,琢磨着箭杆对弓弦的分力,弓弦对弓身的力臂。胡二坐起,伸头看了看道:“咋不言声,生俄的暗肚子气?画的甚?”张差道,平行四边形分合力法则。胡二道:“别跟俄酸不乎哩。”他见张差左手持着树枝,道,还是个左挂子。
胡二看向日头道:“尔个也是这般光景,还要恶煞些,一年不下雨,俄隔壁一家,老娘口口声声喊饿,叫当儿的拖到外头活埋,惨哩。”说罢,他看向张差道:“咋哩,瓷马二愣哩不言声。唉,前日守了半趟子才弄了半罐子盐,随俄去踩条子!”“啥?”“随俄去短路!”胡二道。张差仍然不解地问道,二哥,弄幌去?胡二不耐烦道:“伙弄着发财!”
张差奇怪地看着胡二道:“我可是好人家儿孙。”胡二哼了一声道:“那你就守在这横跳黄河竖跳井。这世道,有哭的有笑的,俄哭够了,再不做那哭的。”张差艰难道:“二哥,十顷八顷欠你的钱,穷棍还过他的太平年。”胡二道:“俄咋能去短穷棍的路,穷棍有甚?俄要是葬了良心,前日就将那放排的婆姨霍霍了。俄也要走了,总得给恩人留几两银子。咱两个一顿两老碗,粮缸见底了。”张差闻听这最后一句,只得长叹一声起身。
高高的旗杆顶部是只木斗,旗杆上系着一匹马,那马两耳间挂着个兜子,食得正欢。旗杆后是座庙,不过三间而已,建在半人高的台上子,没有院墙,门口横着一棵歪脖树。破庙里,悬着腰牌的军汉一身汗气,衫子上结满碱花,当地一声,他将钉满铜钉的棉甲坎肩扔在供桌上,连声道,穿不得穿不得,抬起屁股躺在了满是灰尘的供桌上,枕着腰刀长长一叹。
供桌上的汉子正闭目养神,忽听“这位军爷,睡得二打麻乎。将腰里的银子些许分些与俄,得了本钱好做个安稳营生。”供桌上的军汉一跃而起,跳到地上,已是一手握着刀鞘,一手按着刀柄。
“休要挣挣巴巴,白资没将命断送,坐倒,听到不曾,坐倒!”胡二持着弩子,立在庙门外叫道。庙里那军汉看着弩子,看着胡二身旁执着枪的张差,飞快地盘算着,一边道:“这位爷,俄也不来那些俗套子苦央告,兄弟是大同行都司,云川卫哨长,有急报递往太原,这几两银子休要嫌少。”说着,那哨长由怀中摸出碎银子扔在地上。胡二低头看了一眼道:“多少再凑打两个。”那哨长道:“委的不曾多带。这刀,棉甲都留下,还有弓,可是角弓,没五两银子治办不来。这位爷,快将弩子竖起,你那弩机都秃了,有个闪失不是耍处。”
胡二持着弩子道:“你的马倒是好脚程,你地奔送搪报去吧,往南二十里有一处火路墩,你去那借马。”不妨张差冷冷道:“那马认生,你骑了打前失。”胡二闻言瞪了张差一眼。张差竖起枪杆道:“二哥,人家是搪马,如今正与鞑子干仗,不敢误了人家的搪报。”胡二哼道:“俄管他搪马不搪马。”
张差问道:“这位军爷,大同战况如何?”搪马回道:“鞑子如入无人之境,插酋自宣府来,连破几处州县。陷灵丘,围了浑源州,又一路破了内长城。”张差问道:“宁远都司吴大人那一路可有信?”搪马道,吴大人已是败了。二人又言说了一会,胡二不耐烦道:“穷说滥道哩没完,翻翻叨叨地。”他冲那搪马道:“有这个憨憨在,俄也不敢霸揽你的牲灵,骑上马快走,银子,兵器留下。”那搪马闻言抱拳道:“赏脸,赏脸。”说罢出了庙门,在行经二人身旁时,那搪马手臂上的肌肉鼓了一下,他一拳一个便可将二人放倒,却念及张差时才的好情,他生生忍了。他来到旗杆下,解开缰绳,打马去了。
张差望着那搪马的背影出神,胡二怒道:“搁这挠乱,够甚材料,憨流不济,熬胶不粘,熬糖不甜!”胡二怒视张差半晌,见张差不答话,他俯身捡起地上的银子,掂了掂道:“才四两。”又拎起供桌上的棉甲角弓道:“好是好,却无处发卖。”他回身看向张差道:“随俄去西路看看。”张差为难道:“二哥,我做不惯这营生。”
万历四十三年八月初。腐臭味中,滹沱河边停着许多马车,一具具白布包裹的尸身被民夫抬上车。皂衣衙役逡巡于村民中,不时展开手中的画像询问:“可曾见过此人?”由于画得太抽象,张差被画成了另一个人,村民纷纷回道:“不敢诌哄老爷,委得不曾见过。”数里外的村中也响起锣声,里长一手执着画像,一手拍打着门扇,主人在院中回道:“俄穿上起,给你开门些。”
院中,胡二将一袋黄米扔在地上道:“就是吃个蚂蚱,也不忘给你留条大腿。咋哩,不理识俄?嫌俄是生就的贼?俄不曾错待你——”张差执着烧火棍从锅屋出来,打断道:“二哥,你也到山上射几只野物,咋又去短路!”胡二道:“这袋糜子你捎上,各个儿奔前程,往后在外头行走要活泛些,别要这么半憨不济。唉,伤还没好,急头拌脑个甚?只怕你到了雁门关,连个马军都混不下,去滚车道沟子,屈了你这个人才。雁门关正干仗,不赶紧避远,去了能给你个掌印百户?相跟着去草原呀,俄自会照应你,没缘法。”见张差不答,胡二又道:“咋哩,嫌糜子孬?外头是个甚光景,都将榆树皮晒干碾碎,掺上糠,吃了都解不下,连糜子都吃着不香哩,非遭天年。”张差轻声道:“我去寻我的缘法。”
黄黄的圆月灯笼般悬在天际,温暖着夜空。炕桌上摆着几只碗,胡二红着脸乱吟道:“小雀雀出窝枝上站,小小年纪死了汉。”吟罢,抱起坛子给张差满上,道:“你的酒量俄通明白,这碗定要底儿清。”张差道:“喝多了头疼,二哥要为我好,就该劝我少喝,要是不为我好,就逼我多喝。既是不为我好,我又凭啥听你的,甚不喝就不给你面子,我就不给你面子了,咋!”胡二闻言,将酒坛子上往桌上一顿,道:“个憨憨,往后你就这般与人说话?俄说你要活泛些,别要这么半憨不济,一些不听。”张差道:“凡是强着人喝酒的都是酒肉朋友,对酒肉朋友我又有甚好话?”胡二摇头道:“不喝就不喝,酒坏君子水坏路。”二人一时无话,胡二在身上摸索着,不时轻轻一响,随即往炕沿上涂抹。良久,他道:“不到秋,只有烂树皮上能寻着蘑菇,狗尿苔有毒,只有毛毛菇能吃,那日你采的就是狗尿苔。”张差点头道:“我记下了。”
远远传来几声鸡叫,胡二道:“不早了,尖嘴子放气了,歇下吧。”
黑暗中,胡二使脚蹭了蹭张差道,想甚哩?张差道:“二哥,你也洗洗脚,臭脚一躺,薰得我睡不着。”胡二道:“俄问你想甚哩。”张差叹道:“没来由,只觉窝憋。”胡二道:“非去投军,咋能不窝憋,劝你又不听,不知道个颠倒横竖。”张差心道,我是为你窝憋呀,你是个不讲原则的,对与自已有点瓜葛的,好得不行,对与自已没瓜葛的,就短人家的路,将来我怎么处治你,又怎么报你的恩?我要不要讲原则?唉。
东方泛白,山的轮廓徐徐清晰。晨风中的山径上,张差背着包袱,立在桑树下与胡二话别。胡二道:“你这个不知道驴耳朵长马耳朵短的性子,到了军中莫要拨弄出事来。”又道:“你晚上乱咕扭啥?”张差道:“才欲入睡,猛可里一个抽搐,将我抽醒,心里不能空,不想点甚就不住劲哩抽,八成是缺钙,哪天将那鸡子壳磨成粉服下,兴许好些。”胡二道,甚?
朝阳在胡二背后跃出,胡二道:“上路吧。明日前哈能到代州,代州西北四十里便是雁门关,两下正交兵,要是能全全还还哩就是天爷保佑。就你这个性子,上官准定喜见,有你受症哩。”说罢,由背上摘下弩子道:“空手落脚,这弩子你带上防故,强弩,能射二百多步。”张差推辞了几句,只得接过弩子背在身上。他看了看胡二,叫了声二哥,想了想,没想出说词,便转身而去。
胡二立在树下望着张差的背影自语道:“又不是出门惯的,别要迷失了。”不由想起几年前他趿着破鞋,拖着打狗棍,由草原而来,行走在大明的寒冷中,走着走着,他便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