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是细作!我识得乾清宫的刘老公,都察院的张大人,刑部的赵大人,钱大人,李大人,大理寺的王大人,三法司有一半的领导我都识得!你们可有人去过京师,多半识得我!在西市。”
“日你狗妈,日疯愣症哩。”代州东门前,几个军汉扭住张差,张差一边挣扎一边叫唤。忽听有人喝道:“扑闹个甚!”挎刀的军汉回望一眼,连忙抱拳道:“哟,孙相公。”只见孙传庭着一件棉甲坎肩,马鞍上系着箭囊来到门前。他身后还有一骑,挎着倭刀,更加年轻。挎刀的军汉道:“回孙相公,抓住个细作。”孙传庭闻言自语一声细作?看了看张差,便驱马进了东门。却听张差在身后叫道:“英雄,请留步!英雄,请留步!”
孙传庭回身疑道,做甚?张差道:“捞我一把。”孙传庭笑道:“稀欠稀欠,俄因甚救你?”见张差无语,孙传庭转身而去,他将将出了城门洞,只听身后叫道:“你娘的,穷气扑着孙相公!”孙传庭再次回头,只见张差已跑到马后,一个军汉追上来,手起一拳往张差腹部捣去,张差不由大叫。一众军汉追了上来,张差捂着肚子叫道:“小的是京操班军,解送大炮来山西,半道遇见鞑子,死了几百人,小的流落至此,却被当作细作,势望英雄搭救!”孙传庭闻言驻马,回身叹道:“三军鲜熊罴之志,百姓遂多鸿雁之悲。班军?乌集之兵,无衣无甲,仅持一枪,五尺寸铁,不敢一矢加于敌。”孙传庭打量着张差,他身旁那个后生由马上俯身耳语道:“先生,十日前,凤阳京操班军,于繁峙一军皆覆,杀伤鞑兵数百。王大人已具疏请恤,请赠游击将军一人,请荫百户世职三人。”
孙传庭闻言道:“容弟,疆场欺蔽为甚,此事未必真。”叫容弟的后生道:“若是真的,岂不愧对神明。”这位容弟叫冯容,守门的军士为何对二人执礼甚恭,代州的卫所叫振武卫,孙传庭世袭振武卫百户,而冯容的祖父是武举,曾任振武卫指挥佥事,这位冯佥事就是孙传庭老婆的三爷爷。所以孙传庭的老婆与这位冯容是一个曾祖父,是二辈堂姐弟。
只听张差道:“我识得山西布政使王大人。”孙传庭闻言噢了一声。张差道:“他有个弟弟在大理寺,我识得他弟弟。”孙传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莫不是王大人家里的逃奴?”张差道:“大理寺那位王大人有书子与他哥哥,叫他哥哥照管我。”孙传庭道:“山西有左右两个布政使,你说的是哪个布政使?”张差挠了挠头道:“不成山西的两个布政使都姓王,还请爷派人往太原为我传个话儿。”
一个军汉叫道:“孙相公莫听他的,他说来代州寻舅爷,又不知舅爷叫甚,说,又不是一个姓,如何能是亲舅爷。”孙传庭闻言,愣了愣不由一笑,自语一声混混憨憨,勒马欲走。却听冯容道:“王士昌,大理寺丞。”孙传庭疑惑地看了冯容一眼,冯容道:“士琦大人的令弟,士昌,现为大理寺丞。”
代州城内,形似北京白塔的阿育王塔耸立着宝瓶般的塔身。周长八里的州城内,除了寺庙便是官衙:州署,州判署,参将署,守备署,兵备道,都察院行台,巡按行台,总镇行台,行太仆寺,户部分司,布政司,按察司。还有纺织局,医药局,农器库,常平仓,边储仓。将张差看晕了。若细细盘点,凡是叫行台的都是为上官偶而来一次预备的馆舍,比如总镇行台,是为山西总兵预备的,巡按行台,是为巡按御使预备的。此外还有中央与省的派出机构,户部分司,行太仆寺,这是中央派出机构。布政司,按察司,则是省的派出机构。至于参将署,则是太原镇东路参将的衙署。
此时坐镇代州的最高长官是布政司里的王士昌二哥,山西右布政使,六十四岁的王士琦,除了管民政,他还兼领晋北军防。浙江临海王家,一门四进士,父亲,老大,老二,老三都是进士,只有老四是贡生。老三就是王士昌,老二则是王士琦,王士琦与老大王士崧,于三十二年前的万历十一年同年高中,王士昌则是万历十四年那榜的进士。他们的父亲王宗沐已过世二十三年,王宗沐是七十一年前嘉靖朝的进士,做过漕运总督,是大明最大的地方官。漕运总督还要兼凤庐巡抚,巡抚凤庐淮扬四府,相当于安徽和江苏的长江以北地区。漕运总督是大明最大的地方官,至于督师,几省军务总督什么的,虽然大,却非常设。
六十四岁的王士琦十多年前曾预朝鲜之役,指挥过作战,号称边才。此时,他正在布政司里迎接一位贵客,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巡视宣大的吴崇礼。
大堂上一片人头,王士琦身着三品孔雀补服,率领属下跪地听旨。吴崇礼立在缭绕的香案前朗声道:“圣谕:各官某某殉节偷生,绅士庶妇抗节死义之事,逐一细确核报,矢慎矢公,无隐无私,钦此。”宣罢口谕,吴崇礼绕过香案,将头发花白的王士琦搀起。王士琦被吴崇礼搀扶着道:“学生移镇代州调度防御。州城已责成戒严,各营官兵刻刻绸缪,时时提备,万不至有他虞。”他被吴崇礼搀回座位道:“恕学生冒昧,吴大人原是封疆之臣,先前可曾调度过兵事?”吴崇礼回道:“学生原非封疆之臣,顺天巡抚那是虚的,只为钦差整饬蓟辽兵备八个字。”王士琦连忙抱拳道:“是学生唐突了。”
吴崇礼走到公案后坐下,头顶明镜高悬,置身海水朝日,眼前的公案上摆着签筒,惊堂木,笔架。王士琦坐在公案侧面道:“各营兵马为数多少,速向吴大人禀报。”于是一将上前禀道:“东路营,标下官兵三千二百八十三员,马三千二百一十匹。”又一将上将禀道:“振武卫,总,小旗三十九名,旗军七百七十三名,正军两千一百四十一名,军余三千二百七十三名。”又一名千户上前禀道:“雁门关守御所,总,小旗九名,旗军三百三十六名,正军一百七十一名,军余四百二十九名。”听罢禀报,吴崇礼又问了几句兵事,叮嘱道:“诸将需实实办虏,立下勋劳实绩。”便吩咐诸人散了。
吴崇礼被让进书房,他脱下官服接过手巾,一边擦汗一边问道:“怎么不见辽东镇的吴襄?前几日雁门关一战,听说他一战即望风奔溃,大人如何处治他?”王士琦闻言,哐地一声将茶碗顿在案上,怒道:“一战伤了数百人,竟是有功无罪了,如此怯战,我岂容他功罪倒置!”吴崇礼叹道:“唉,他是宁远伯的人,皇上——”王士琦闻言同声一叹,他看了一眼吴崇礼道:“怎么,部堂大人识得此人?”吴崇礼道:“学生先前整饬蓟辽兵备,见过他。”王士琦闻言关切道:“辽事如何?”吴崇礼摇头道:“听闻努尔哈赤将入京朝贡,以示恭顺,不由令学生想起靖难之役前,成祖亦曾去过南京。”说罢方觉失言,拿努尔哈赤比成祖,不是在说成祖同样是造反么。
王士琦闻言正待说话,门外禀道:“大人,有个姓张的自京里来,说是先前三老爷有书子与大人,托大人照管他。”王士琦看向门外,茫然了一会道:“是个怎样的人?”门外禀道:“是个班军。”王士琦疑道,班军?他想了想斥道:“胡说,三爷何曾有书子与我。叫他候着!不见我正会客,此等琐事不消来禀!”那门房闻言转身欲走,只听吴崇礼道:“将来带来。”王士琦看向吴崇礼,吴崇礼端起茶碗道:“此人,或许学生认得。”
在家人的引领下,一道绛红的身影将将进了月门,只听书房里有人叫道:“好爷呀,你可叫朝廷好找!”张差进了书房,略看了看,忽地冲吴崇礼跪倒,叫道:“抚宪大人如何在此!”吴崇礼笑道:“我来此一半是为寻你。怎么,你识得我?”张差回道:“抚宪大人去过蓟州两回,都是骑马,我站在柴禾垛子上看得真。”吴崇礼起身走到张差跟前道:“在那刑部大堂上,我也看得真。你来此做甚?叫朝廷好找,铁意的?”张差笑道:“我伤了腰,在村中养了几天,伤还没好利索,就来代州寻大人!”
吴崇礼哼道:“胡说!你怎知我在此!别乐不丝地,你咋这能个儿?”王士琦诧异道:“这位是?”吴崇礼道:“将天捅漏的那个。”又看向张差道:“你想往哪跑?”张差笑道:“我若跑,代州戒严,小的削尖脑袋进城为哪般?来寻布政使王大人又是为哪般?”吴崇礼道:“又成了来寻王大人。”王士琦怪道:“我何曾识得你,你来寻我!”
张差抬头看了看王士琦,只觉长得与王士昌也有五分相似,他心道:“上老儿当了,什么家兄现做着山西布政使,取你性命易如反掌,都是哄人的,老儿的哥哥对自已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