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藉的榆林城中,余烬袅袅,处处哭声,街巷内,残存的百姓抬着尸身进进出出,载满尸身的大车出了西门,只见城头旗杆上吊着一人,混身是箭,正是前往草原搬兵的马应举。
城外营帐中,有人托着面团将面片削往沸水,有人用铁锹往锅里铲出滋滋的噪音,一边道这锅好大口面。树下挂着一只羊,已被剥得精光,身上有白似红,两个白帽回子正在伺弄。忙碌的诸人忽听一阵咕噜噜的响动,抬眼望去,只见不尽的囚车正往辕门行去,人尽皆错愕,一手托面一手执刀的厨子仿佛被定了身,仍由汤水沸腾,呆看那不尽的囚车。
数百骑押解着这些囚车出了辕门,一只虎李过打马相随,此时他喝了一声,车队便停下了。李过冲几辆囚车道:“干屁流言,闯将心馋得要称帝?这是谁在谝闲传?俄是个喃喃匠,说不出个甚,几位到西安听闯将当面言说。”囚车中几位老将沉默不语。
李自成一向自称闯将,闯王则是高迎祥,高迎祥在八年前就挂了,李自成不是高迎祥的外甥,也不是高迎祥的手下,外甥论与手下论都是后人猜度闯王与闯将之间的名词关系而瞎编。只是到了如今,民间嫌闯将叫得不过瘾,才开始将李自成称为闯王,却只是民间自发的称谓,李自成如今叫奉天倡义大元帅,他从没自称过闯王。李自成只有一个女儿,他的弟弟蟒中贼也死了,与他关系最近的当数他的侄儿李过。
看着一辆载满死尸的大车经过,李过道:“城中一齐窝人,有老有小,看看你们干的好事!”囚车中一阵大笑,王世钦道:“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好事!你们的事见不得光!”李昌龄骂道:“没有王法的贼!”李过皱眉道:“俄不与你们计较,听俄一句,见了闯将可不敢这么大品品哩。”
数日后,一路白骨黄茅,道旁尽是被焚的荒村,田地被压成几里宽的大道,乃是十万大贼横行所致。吱呀声中,泥水道上,数十辆囚车傍着夕阳朝古都行去。
朝阳下,宫殿的琉璃瓦上覆着白雪,噔噔噔,一个独目之人由高高的台阶奔下,口中叫道:“噢呀,几位老将军,几位老将军!”只见台阶下立着数十个被缚的汉子,绳索上斑斑血迹,为首五将须发灰白,仰首望天。李自成奔到近前叫道:“天凉哇哇介,咋不给老将军穿沉厚些?”说着,抓住手挨个摸去。“都冻拘挛哩,一路顶个戗面子风,喝姜汤了莫有?发散发散。”说罢,又对五人的伤势逐一检视,道:“好着哩,没麻哒。”
五人当中他只识得尤世威,他对尤世威笑道:“老尤,追尻子撵俄,崇祯八年若不是你失了事,险乎儿叫你撵上。”他呵呵笑着指向一将,歪头看向旁人,那人介绍道,李昌龄。他又指向一将,一旁回道,尤世禄,就这样他将几个老将挨个辨认。
见众人不语,李自成笑道:“冷哩。尔格,俄住那鸡毛小店,铺三个钱的鸡毛,盖六个钱的鸭毛,不能翻身,一翻身毛掉哩。”身后兵将笑成一片。
李昌龄,尤世威,王世钦,王世国,四人仰首望天,只有尤世禄垂头不语。“都跪下!”李自成身后一人喝道。王世钦闻言叫道:“塑匠不给神磕头,俄知道你是哪个坑里的泥!”李自成回头,朝那个呼喝跪下的将领轻唤了一声捷轩,又摇了摇手。李自成道:“巴挣了这些年,兵马也扛练出来了。尔个俄年幼时,天下兵马数榆林,如今榆林也破了,明朝覆灭已是铁板不易,开春俄便上京,若是皇上开城门,俄便松饶朱家。”这话却捅了蚂蜂窝,李昌龄立时叫道:“驿卒敢大言!吾,朝廷大将死无所恨,汝等草寇不久且灭!”
“说错哩,说错哩,俄上北京与当今平分天下”李自成讪笑着上前与尤世威解缚,尤世威断喝一声:“驿卒,勿污将军衣!”抬脚将李自成踢了个跟头。一片刀剑出鞘声中,李自成躺在地上面色一恶,却又缓缓起身道:“拔刀做甚?俄不是那八大王,铁棍十八斤,一语不合顿时打死,见动弹就打人,打不死也要再三苦打。”王世钦叫道:“只怪吾辈不早灭此贼,致有今日,死有余恨!”
忽听李自成身后一人道:“便是取而代之又如何?明朝虐民二百余年,做哩还象个营生?天道好还,何其不爽乃尔!”众人闻言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戴着方巾,五十岁上下。方巾全称四方平定巾,戴上象大厨,却是有功名才戴得。李昌龄问道:“你是甚人?”头顶方巾之人拱手道:“宝丰牛金星。”李昌龄呸了一声骂道:“败群畜类!”牛金星却笑道:“你可敢骂姚广孝是败群畜类?自古成王败寇。至于我主是王是寇,以学生看,唐宋都没过三百年,大明也二百七十多年了。”
李昌龄骂道:“八百年取不中的老童生,懂甚成王败寇!”牛金星笑道:“这话却差池了,学生我是叫革了功名的举人。甚是成王败寇,将天日弄塌这便是王,日弄不塌这便是寇。我主已是将天日弄塌啦。”李昌龄叫道:“杀百姓这便是寇,救百姓这便是王。闯贼便是坐了天下,我看这一部秽史又如何书写!”牛金星冷笑道:“官兵不杀良冒功?左良玉是谁荐的?”说罢看向尤世威。
被称作捷轩的刘宗敏再也忍不住,他大步上前便要修理几位老将,他是铁匠出身,有的便是力气。刘宗敏将将走出两步,衣角却被李自成拽住。李自成道:“不怪俄造反,硬说俄把驿里的马闹死哩,俄放快跑了三五里,倒能把马闹死。赔马,这便短下人钱,还不上,叫艾家老汉锁在日头下断绝饮食,就是艾万年他大,你们哪知穷人的苦。”
王世国笑道:“你一连闹死了两匹马,就不是个安分的。”李自成怒道:“俄只说一句,叫你们还做总兵,愿不愿!”李昌龄道:“俄福薄命浅。”尤世威道:“家中投井的投井,投绳的投绳,留下老汉孤清哩。”王世钦道:“杀便杀,休要翻黑道白!”王世国骂道:“不要球眉眼!你的事,只恐传排得都后世都晓得,与你为将,担个甚名声?”
“可俄个球达,败兴!”李自成终于骂道。牛金星用河南话道:“拔毛儿寻不是,这搁不成伙计。”刘宗敏叫道:“将这些生糊不烂拖下去!”闻言,忽啦拥上来百余壮汉,将几位老将,以及数十个败军之将拖走。
不待军汉来拖,尤世威转身抬脚,将将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一声,愿降!他心头大震,回身望去,只见三弟尤世禄已是跪倒。尤世威大睁双眼,不敢相信此情此景,只听李昌龄骂道:“呸!叫人下瞧。”李自成已是笑容满面,搀起尤世禄道:“俄不喜得榆林,喜得将军。”
“老三,你!”尤世威叫道。尤世禄垂头道:“二哥!尤家没人哩,俄只想为尤家留下一棵秧苗。”已是涕泪滂沱。尤世威喝道:“你六十的人哩,还想再生娃儿!”王世国痛道:“定宇!不曾想你定宇——定宇,你不是想学那姜维,吃了砒霜药老虎吧。”正说到这,忽听一阵异动,王世国回头望去,只见被俘的三十多个将官已跪倒了二十多人。仍然站立的十人瞠目结舌,半晌,方才有人骂道:“跟着他,俄就看你们老坟冒青烟,能赏你们个开国公侯!”又有人骂道:“做了半世的人,半腰窝却要做贼!”跪地的二十多人无不垂头,不赞一词。李昌龄痛苦地闭上了眼。只听刘宗敏喝道:“将这些撞南墙的杠子头拖下去!”
“老三,畜牲!老三,畜牲!”尤世威嚎叫着被拖了下去。王世钦在经过一个部下时,抬脚将跪地之人踹翻,骂道:“古董混帐货!”刘宗敏哈哈笑道:“老汉不悦意哩。”喧嚣声中,李自成沉默不语。
叫骂渐渐隐没,寂静中,李自成看着一片跪地之人强笑道:“好着哩,投诚归命。”刘宗敏道:“这便叫你们杀官兵自效。”
不久,包括尤世禄在内的这二十多个将官皆被李自成斩杀。后来,他们却与尤世威李昌龄一样上了忠烈录。历史的真相扑朔迷离,加之地方上隐恶扬善,那些县志府志从来都是自吹自擂,讳丑为美。
榆林城那袅袅的余烬传入鼻中,张差睁开双眼,只见北斗七星,复觉夜风习习。身旁一物忽明忽暗,散发着榆林城的余烬。张差由地上坐起,曹文诏见张差起身,将烟锅往脚底磕了磕道:“该上路哩。”张差道:“大明这面旗帜倒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