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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明玥今何在】

惊涛怒浪千堆雪,渺渺沧波万叠翠,云山掩尽归故里,谁许弦中寄愁思。

断断续续的拨弦声飘出竹林,一弦一音未成曲调,是有人正仔细调试音准。郁郁葱葱的翠竹林围拢整座天波浩渺,许多草庐道舍错落其间。其中最偏远宁静的一间草庐外,紫衣道者独坐屋外石桌前,一边守着咕咕噜噜正冒气儿的药炉子,一边信手拨弄着自己的怒沧琴。微咸的海风透进竹林,拂动窸窸窣窣的竹叶和音作响,一派岁月悠远,从容淡雅的好光景。

自从前日被带回天波浩渺,朱闻曜辰已昏迷多日,灌了好几副汤药,估摸着今日该醒了。苍亲自照看,昼夜不殆,总算将人从阎王殿拉了回来。这副孱弱的凡躯,比玄鸣涛刚入门那时强不了多少,此回又临死关,却是他自己给自己安排的致命试探。苍不禁回忆起许多往事,诸多感慨怀念涌上心头。玄师弟从来不会让众人失望……

细心将怒沧琴前前后后保养一番,也正了音准,见药炉子蒸汽沸腾,想来火候差不多了。苍熄了炉子,瞅了瞅药盅里黑糊糊的汤药,微微扭头瞥了一眼草庐内,竹榻上的人仍未醒转。以前玄师弟喝药时总是满脸的苦大仇深,但若是有翠山行做的糖霜桃条,他便是喝上一大壶也甘之如饴。苍放下药盅,一言不发离开了道舍。

云河早就醒了,一直闭着眼假装昏迷,在苍调音的时候,他小心翼翼睁开一条眼缝,观察着草庐门外的动静。苍前脚刚走,云河立刻翻身下榻,忍着脖颈咽喉的剧痛,撑着乏力的身子颠颠倒倒来到石桌边。

这就是六弦之首的怒沧琴,云河眼中迸出谋算的精光,抬手轻触七弦,轻轻勾指,只一个简单的音调,截然不同的浑厚弦音撞击耳膜,震颤心扉。云河兴奋地托起怒沧琴想瞧个详细,这口琴却异常沉重,他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手脚发颤甚至抬不起琴座。云河心中有疑,小心四顾,见苍外出仍未回返,便抓紧机会专注研究琴座。

怒沧琴总给云河一种分外熟悉之感,说不上哪里亲切,可就是不同于其他任何弦乐。云河鬼使神差地拨弄到了商弦七徽,倏然琴座机关开启,竟有凛冽寒光透出琴座。再细瞧,乃是一柄古朴长剑藏于琴身之中,难怪怒沧琴较其他乐器更为沉重。这定是六弦之首的配剑白虹,云河边笑苍大意将琴剑遗留在此,边轻松将怒沧琴翻了个身,看看是否还有其他机关。

若是能破坏怒沧琴与白虹剑,想必六弦之首的威能也将减半,魔界去一强敌,玄宗剩余乌合之众更无力对抗魔界。云河有些犹豫,站在魔界立场,这样做有利无害,但如此也少一强劲对手,征服人间的过程未免减了许多趣味。何况这天下绝弦,云河轻柔抚过怒沧琴身,略略叹息,着实令人不忍损之。

再瞧一眼这口古琴,琴身背面提了四句诗——‘倚箏天波觀浩渺,蒼音掀濤洗星辰。白虹貫日蕩魔寇,明玥當空照古今。’每个字都是一般大小,一般的运笔用势,连刻入琴木的力度也一般无二。也许是六弦之首的诗号吧,这种弯弯绕绕的字迹倒是别具一格。明玥,云河想起自己的魔剑,果真与魔界历史记录相同,白虹明玥原是一副对剑,这玄宗宗主的身份,真是天上白白掉下的机缘,云河不禁勾起冷笑。

林外传入一阵轻浅的脚步声,来人功力深厚,行走如凭虚御风般只微微略过沿路飘落的枝叶,动静极小难以觉察。云河虽无功体,感官仍极灵敏,百步开外已感应有人接近草庐,他急忙收起白虹剑,将怒沧琴座机关复原,思忖着此时回屋装睡未免过于刻意,索性坐直腰板有模有样地撩拨琴弦。

不知是怒沧有灵,还是琴弦有异,只在魔界学过一些简单曲子的云河在怒沧琴弦上竟奏出了他从未听过的曲子,本想装个好奇的样子应付苍,现下连云河自己都愣住了。这首无师自通的曲子,跟这口琴一样熟悉亲切,每个音符都是陌生,每个音符却都深刻脑海。

悠远旷达的逍遥游虽失其神,曲调略显迷茫懵懂,但故人旧曲在前,恍惚旧日光阴重现,苍停下脚步,立在竹影绰约间,遥遥远眺草庐外黑发少年拨弦奏乐,无言慨叹良久。

浑然未觉时,云河已泪流满面,他仍重复着相同的旋律,怒沧低鸣陪着他一遍遍深刻记忆。林中的紫衣道者闭目倾听多时,收起了方才的稀微感慨,渐渐化为无声叹息。琴音即心音,纵然确认身份,纵然拥有相同的形貌,朱闻曜辰,终究是一名全新的个体,再非知音人。苍终于挪动脚步向草庐而去。

云河停下了拨弦的手,茫然望着苍愣了几秒,慢慢缓过神来,“弦首……”

苍默默将手中小碟置于桌上,卷起自己的袖子,抬手拭去云河满脸的泪痕,“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云河这才发觉自己居然莫名其妙的流了泪,从小到大都不曾流过泪,也没有任何魔人敢欺负他,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但他反应极快,将计就计地调整情绪,仿佛真的委屈极了,眼眶中真实地又蓄满清泪,扯着撕疼的嗓子轻声缓缓道:“抱歉,吾不是故意乱碰弦首的琴,吾只是太想家了。”说着,滚烫的泪珠簌簌滑落,云河一边抽着鼻子,一边伤心哽咽着。

“朝露之城已经封印,只怕异度魔界灭亡之前无法开城,你若不弃嫌,便留在玄宗吧。”苍毫无怪罪之意,只随手将怒沧琴化入袖中,拂衣在对面坐下,倒出汤药推给云河。

云河瞧着这碗黑糊糊臭兮兮的药,赶忙捂起鼻子,心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得给六弦之首一点面子,勉强喝几口吧。谁知这碗东西比苦境的茶叶还苦,刚一点入口,云河立刻吐了出来,说什么都不肯喝了。

“吾宁可病死,也不喝这东西。”说着他居然又开始委委屈屈地低着头抹起泪来,“早知道就不来中原乱逛了,吾堂堂露城少君,何曾吃过这种苦。”

苍想起弦上玄口讯中所言,朱闻曜辰是极其娇生惯养的富贵纨绔,只怕留在这清贫道门,他更要思念故城了。

“翠山行仍在养伤,这些梅子产于道境,或许与苦境的不同,也算甘甜,不妨将就。”苍居然迁就了云河的小脾气,平静地把他亲自看顾煎煮许久的药整碗倒了,只把蜜饯移到云河眼前。

云河撇了撇嘴,还是有些嫌弃。这种青梅过于粗糙,若在魔界,就算是当作摆盘装饰,都不够资格出现在魔皇殿。不过他总算礼貌性地尝了一颗,差点没酸倒牙,云河皱着脸捂着腮帮子,不小心碰到咽喉勒痕,疼得又挤出不少泪花。

“那个谈无欲,还有素还真,还有没鼻子的和挂墨镜的那几个人,他们杀人未遂,欺人太甚,等露城解封后,吾定要告知兄嫂,出兵讨回公道。”云河气愤地说。

“此事乃误会一场,异度魔界祸劫肆虐,中原正道四面临敌,多有难为之处,苍替众人向你道歉,还望朱闻少君海涵宽谅。”苍平托拂尘略略揖首。

“弦首还欠吾一首曲子呢。”云河脸上表情瞬变,一下展露期待之色,方才的愤懑转眼不见,好像他一开始就没有生过气,“不妨用琴曲换人情如何?”

苍沉吟一声未置可否,“待你伤愈,在天波浩渺,随时可闻。”

……

后来,云河再也没有喝过苦药,苍特地把药材全部凝炼成丹,还掺加了些许梅子,桃干等蜜饯,酸酸甜甜的丹药只剩稀微的苦味,哄得云河当糖丸吃,倒是费了不少心思。这位少君过惯锦衣玉食的日子,生活基本不能自理,还十分骄纵任性,稍有不衬心意就开始委屈掉泪想回家,也亏得玄宗众人都惯着他,老弦首在回道境总坛前特地留了两个小道子,专门照顾云河的日常起居。

住了数日,天波浩渺内部情况摸了个大概,云河现在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去探望养伤的四弦,墨尘音和白子墨。他时常喜怒不定,却在这些师兄们面前装出一副极其乖巧懂事的模样,甚至愿意亲自动手学着磨药换药,端茶送水十分尽心。众道子未有起疑,只观这张与小师弟一模一样的脸,便已软了数分心肠。

云河的行动极有效率,不光讨得玄宗上下的信任,更暗中打探清楚了每个人的喜好与过往,平时相处间刻意投其所好,很快众人便以看待宗主的目光对云河恭敬喜爱有加,也不称他为少君或公子了,除了苍仍称朱闻曜辰之名,其他人都已亲切地唤他小师弟。云河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将师兄师姐挂在嘴边,即使心中讥讽,也未露半分破绽。

他自以为得计,可始终摸不清六弦之首真正的心思,那位弦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风轻云淡看不出任何异样。虽然苍对云河一贯有求必应,但总不似其他师兄一般热忱。云河还以为苍个性如此,也许需要更进一步地获取信任。

最高兴的要算白子墨,他几乎忘了还有魔界危机这回事,云河天天来帮白子墨做复健治疗,口口声声喊他作大白师兄,这可是弦上玄死活不肯喊出口的称呼,白子墨差点当着云河的面失态落泪。

……

“弟子在苦境潜伏数百年,早已查清叛徒金鎏影与紫荆衣现今的身份。”白子墨向众位师兄禀告,“金鎏影正是公法庭之主昭穆尊,紫荆衣则是断极悬桥之主尹秋君。”

“你被魔界所擒逼出元身,只怕叛徒与魔界勾结,已然知晓你之身份。”墨尘音忧虑地说。

“玄宗叛徒,自是不能轻放,若他们再度与异度魔界合作勾结,只怕擒之不易。”翠山行转头恭请弦首做决断。

苍却看了看一同在席的云河,问道:“你意如何?”

“嗯?”云河貌似无知困惑,“师兄们说的定是对的,吾没意见。”他傻乎乎地笑了笑,看得其他众人也摇头微笑。

“魔界之事自有中原正道主持,吾方以寻回宗主元魂为要。他两人虽然背叛宗门,但念及过往,苍仍想给他们留数分回头的余地,若他们与魔界合作不肯回头,届时再行处置未迟。”

“然也,这也是小玄前世的心愿,给紫荆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墨尘音同意道,“赭杉出外寻儒门龙首许久,未知收获如何。”

“吾等伤势俱已大好,不妨出外助奇首一臂之力。”白子墨提议。

“仍需小心留神。”苍叮嘱道,“魔界虎视眈眈,与中原正道的联合仍是重中之重。”

……

小小的奇弦聚会散后,众人都去忙碌自己的任务,白子墨和墨尘音商量着分头去找弦上玄和赭杉军,翠山行带着一众同修去打探凝魄丹和翳流的情报,赤云染留在天波浩渺随时听调。崖边石亭中只剩苍和云河两人,赤云染为他们奉茶之后先离开去安排宗门日常杂务。

云河好奇地问叛徒到底是怎么回事,苍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一边不着痕迹地留意着云河的反应。

“苍师兄是重情重义之人,给他们留了这偌大的回旋余地,但是只怕他们利欲熏心不肯回头。”

“若他们真无法回头,需你亲手了结宿怨,你可敢否?”

“吾?”云河蹙起眉顿了顿,眼珠一转立马卖乖道,“师兄怎么说,吾就怎么做,师兄想放他们一条生路,那吾就放过他们,师兄想将他们处置了,那吾便替师兄执刀,断不让师兄这双弹琴的手染上叛徒的污血。”

眼前少年身着道袍,黑发披垂,除了那双异色瞳外,与故友当年几无差别,表面一样的活泼单纯,眼中却少了许多纯粹率直,多了数分刻意的天真。苍微微阖起眼眸没有接话,沉默半晌未有任何动作。直到云河看道经看烦了,闹着要听琴,苍才化出怒沧琴随意弹起天波怒潮曲。自云河来天波浩渺后,一些琴中名曲陆陆续续听过不少,苍却再未奏过逍遥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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