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别是有什么急事吧!”
莲花不大放心,心疼巧儿小小年纪日间被人呼来喝去忙的团团转,叫她不要起来只管先睡下,自己蹬上鞋披了衣裳打着油纸伞往回廊上走去。
魏府当家奶奶住的是一个独立的红瓦绿墙小四合院儿。
内院有正南正北的十字形甬道,四角各种着两株海棠两株丁香,花开时节不见蚊虫满院异香。
院子正中摆着个大鱼缸养着各色肥鱼水里飘着金黄或妖紫的碗莲,到了冬天魏县百姓喜欢腾空院里的鱼缸,用来存放水果和蔬菜。
两侧的厢房各有一个门,内通耳房,东厢房暂时空置着,西厢房住着五个伺候的丫鬟,分别取名:莲花、春桃、夏杏、秋梨、冬梅。
正房是大奶奶休息的地方,两侧东暖阁会客,西暖阁原是旧时奶娘的下处,如今少爷们都已经成家另寻了宅府安置,西暖阁就留着专供大奶奶房里夜值的丫头休息。
有时候大奶奶会故意找活儿把巧儿留下来,魏西华不在家的日子里基本上聂小姨奶奶那边都没有人伺候。
魏府内宅家眷不设私厨,只衡婶子杜婶子两个女人盯灶,丫鬟小斯并一众伙计外院领饭。
赶上年节大日子才请宝祥居或者香客斋的师傅掌勺。
是以,聂小姨奶奶若是夜半饿了竟连口热茶都没有人给递,更不敢想宵夜了。
厨房里的伙食口味一切以魏西华和大奶奶的饮食习惯为参考,旁人的建议多做不得数。
这阵子连日暴雨,春桃跟夏杏把鱼都捞出来放屋里拿大木盆养着,大概是缺氧没几天就死了个干净,莲花嫌晦气,怕招大奶奶心烦不许她们两个满院子乱传话,只等着雨停了再重新偷摸养起来。
莲花还不困,屋外风雨飘摇的,她一个女孩子总疑心背后突然蹿出个猛鬼来,到了门口才悄声问:“谁呀?这么晚了来打门,大奶奶已经睡下了。”
“是我!”
“大少爷,”莲花拉开门栓:“你怎么还没睡下,可是少奶奶不得劲儿?”
“来看看老娘。大少奶奶挺好的劳你惦记了。”
魏少杰彬彬有礼客气的道谢,他气质儒雅对谁都一视同仁谦和又周到。
“哦,没事就好,这个鬼天气真闹起病来格外麻烦。大奶奶睡眠不好,你要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明儿再说吧,老爷跟小少爷不在家大奶奶悬着心总睡不踏实,才吃了郎中开的养心丸躺下。”
“哦,又换药了?”
“嗯,之前的郎中天天叫熬首乌藤弄得葵水日子也不似往年准了。这不,新换的郎中说多喝不好怕提前闭了经,这才给换成了养心丸。”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郎中说大奶奶气血两亏,养心丸凝神静气,她这个毛病就是心事太繁杂闹的,咱们奶奶本来就心思凝重,府里上下哪一样少操得心?年前,偏老爷又要纳妾,大奶奶拦都拦不住。哎,郎中说这个血虚的毛病需要慢慢调养,这些日子吃了药夜间总算是稍稍安稳些。”
莲花瘦弱经不得冻,陪着大少爷说了几句话手心冷的劈柴一样快裂开了。
“那我明日再来请安吧!”
“大少爷你慢点,仔细水洼挑着些路走,我就不远送了,太冷了。”
“回吧回吧,你也早点歇着。”
莲花重新插上大门,一溜小跑着进屋,温热的被窝味儿带着女孩儿们特有的脂粉气扑面而来。
半夜三更的请安,说没什么要紧事莲花不大相信,可她一个丫鬟也不好乱打听,况且大奶奶确实才喝了药躺下,这会放大少爷进去大奶奶又得痴坐一宿。
魏少杰顿了顿,似乎有什么脱口的话重又咽回了肚子里。
天上雷电交加,夜晚的魏府竟比点了灯烛还亮堂。
魏少杰也才从县衙回来,河务告急,县水利局征集民兵筹粮助工,修筑堤坝是立在千秋的好事,得到了魏县民众的积极响应。
魏少杰今天去衙门,议事厅里坐满了世家子弟,但凡能叫上号的青年才俊基本都看见了。
魏少杰心里不大痛快,哪有一个县的年轻人齐聚一堂没有人出来牵头的道理,人心不可能这么齐。
既然有人牵头为什么魏府至今没得到信儿?或者今天的聚会本来就是县老爷不让叫他们的?
不管谁领的头儿,魏家没收到邀请,显然是有人狗眼瞧人没拿魏家当回事啊!
魏少杰不是个没有肚量的男人,如此明显的排挤怎么能不叫人多走几分脑子,他担心的不是魏家在某一次会议中的分量,而是全县商贾如果都来排挤魏家,这个后果将会比自己预想的要可怕。
他一时间也搞不清问题出在哪里,倒是很庆幸自己今天在议事厅出现,很多防不胜防的阴谋多少会被封印一段时间,他得趁这个发酵的间隙尽快联络上困在招远县的魏西华,迅速商量对策做出反应。
魏少杰常年混迹官场,这点政治敏感度还是有的。
回到房间大少奶奶秀玲鼾声如雷,自从有了身孕也难为她跟着自己往返奔波,老三娶亲做大嫂的没有不来的道理。
不仅得来,礼金必须封得震撼魏少杰很心疼自己的媳妇。
这几天潮,秀玲犯脚气,胖圆的身子又弯不下腰,好容易睡着了魏少杰没舍得打扰她。
秀玲识文断字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女人,只这呼噜实在是……
魏少杰心里装着家国天下的大事儿,反正睡不着,自己点了蜡烛在书房里看书解腻歪。
他在家当少爷的时候就看不得字儿,念书于他却是安眠助睡的好法子,果然只看了不到一页,瞌睡找上门,书顺势砸在脸上。
冷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吹的魏少杰脖领子里灌风不禁打了个寒颤。
半梦半醒间,走来个红袄绿裤的新娘,嘴角带着妖娆的笑意,手里捧着个烤山芋,姿容娇俏身段柔美,走到魏少杰跟前身上还带着雨后青草地的芬芳:“冤家,怎么你却不是来娶我的那个人?”
魏少杰的心脏猛一阵收缩,仿佛有人拿了锤子猛凿,钝钝的疼:“你原本就该是我的媳妇儿啊!”
姑娘手上的山芋一时又变成了锦帕,轻灵的凤尾蝶一样扬洒出点点星辰冲他招手道:“来啊,随我来吧!”
红衣新娘拽着魏少杰的袖口深情款款的缓步走入罗汉床,轻轻一推,魏少杰抬头看着帷帐水帘子一样从半空中泄下来拢在一处,缝隙间似乎微微透了点晨光。。。。。。
清晨醒了,秀玲叫他去吃饭,魏大少爷迷迷糊糊的拉着秀玲的手瞧了半天:“不是,不像是你!”
“你说什么?”
魏少杰一下醒过梦来:“啊,没什么,做梦呢!”
“快些洗漱吧,大家就等你一个人开饭了。”
“你们先吃我还得换身衣裳。”
秀玲一走,魏少杰忙起身翻箱倒柜,裤裆里一片黏糊,怨不得老婆怀孕男人都在忙着纳妾,十个月的辛苦果然不是那么好熬过去的!
雨停了,天空还是乌云密布黑压压的,大街小巷都是仓皇的趁着不下雨出来抢粮、修房子、掏下水道的百姓。
苏锦绣来了十一天,一直没见过传说中的魏家霸王父子,她在家干惯了活儿,这种小家碧玉放哪儿都带着底层劳动人民的亲和力。
别以为进了宅门就能过上好日子,实则洗干净这两脚泥才发现田园里的生活习惯接轨魏府大宅门根本融入不进去。
比如苏锦绣在小招子村的老家里,洗了手的水只要不太脏一定留着洗菜,澄出清水使抹布抹桌椅,用过一圈的水浇院子里种的豆角、香葱,一点不糟践。
魏府不一样,女人们洗了手替换的水不能随处乱泼,单另拿个桶装了,丫头们会避开人唤小斯提出来抬到外院统一处理。
魏府就连地面都是青砖铺就的,三少爷屋里连只蚂蚁都见不着,而苏锦绣在小招子村的闺房这个时节早就满窗爬臭大姐(一种昆虫,尸液恶臭)了。
魏家宅门里的女人们带着天然的骄傲,连粗使婆子穿戴都比小招子村的地主家眷好看。
在家做闺女的时候,苏锦绣陪着一丈青日出忙到日落,到了魏家一样的干活感触却大相径庭。
魏家看起来热热闹闹,回到三少爷院里,开门捻灯都只有苏锦绣一个人忙,有时候下晌拾掇利索,腰酸背痛竟比下地务农还累,可是如果不找点事情做,闷死在房间怕都不会有人留意。
来的这几天,苏锦绣发现府内下人嘴巴很严,还好她一向也不是爱搅和事的。
大奶奶吃斋信佛,手底下差遣的丫头足有五六个人,聂小姨奶奶似乎在下人里并没有什么话语权,身边只一个巧儿还被剥夺了去。
算上自己,家里三房少奶奶,只孕期的大少奶奶秀玲给配了一个临时近身服侍的丫头,其他人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动手。
苏绣很奇怪为什么大少爷领着媳妇回来参加婚礼,竟舍不得给孕妇买个丫鬟带在身边。
日常吃食大灶忙不过来,除了秀玲闻不得油盐,连着聂小姨奶奶在内到点都要去灶上帮厨,哪怕她辈份高进去只是坐着。
原来大奶奶邱桂枝竟是个好耍手段的把家虎。
“三妹妹这双巧手真真是羡慕死人,一桶桶的大肉叫你一调停竟没有一块坏掉的。”
二少奶奶难得的展露笑颜。
“不光没坏还好吃呢,一会儿大家就知道了。”
中午,苏锦绣扎着围裙亲自炒了个咸肉笋丝干,豆角干茄子干新鲜土豆做了个地三鲜,娘家带来的腌生姜,主食是花卷馒头,熬了一锅金灿灿的小米大棒子渣粥。
妥妥一桌农家饭,咸淡适中,口味独特,尤其那两道热菜竟吃的碟干碗净一点油都不剩。
“这菜,吃着竟同以往不大一样。”
秀玲拿出帕子抹嘴,若还有富裕的她能再吃半拉馒头。
“我才要夸她呢!口感好,有嚼头,锦绣是怎么做到的?”
苏锦绣坐在下首靠门的位置上,黑绒锻的袄裙大红的里衬,头上别着掐丝的赤金丝发篦子,两支绿裹头簪斜插脑后,半个月不用下地干农活黑红圆胖的面颊上逐渐褪去了高原红,眉眼间竟显出来几分清秀。
“婆婆,这都是这几日在灶上跟巧儿还有衡婶子弄的脱水蔬菜做的,肉就是寻常的猪肉,我们小招子村不像魏县家家富裕,有地窖的人家很少,买回来的猪肉舍不得吃就拿腌咸菜的大盐粒腌上,吃的时候菜里不用另放盐,加点水煮一煮既能入味又带嚼头。”
“哦,原来如此。”
“寻常百姓吃不起油、盐,可巧咱们家卖咸菜这大盐粒却有的是。乡下常拿煮饭的米油凑合,我把板油提前耗了一大罐子,炒菜的时候舀上一勺,啧啧,油渣儿酥脆,再沾上点醋拍两瓣大蒜,那个味道竟形容不出来。”
“可说呢,还是锦绣会过日子,这回咱们家老三算赶着了。”
魏少杰吃胀了肚子,越喝越渴,等桌子收拾干净,换了果品清茶上来:“换个大杯,不要热水,给我端个凉白开最好。”
“大哥是吃的咸了吧,”苏锦绣拿了水果摆在桌上:“脱水的东西要重新泡发洗干净,吃多了上火,水喝多了又涨肚,最好的法子就是用果肉中和一下。”
“三妹妹的这个脱水蔬菜倒是可以解三县洪灾百姓断粮之危啊!”
“大哥说的正是锦绣心中所想,只是一来以一家之力做这个脱水蔬菜别说烘干就是切、晒也来不及。二来三县缺粮,新鲜蔬菜成本太高,就算临时调配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脱水蔬菜虽好想解缺粮之灾只能是提前有存货才行。”
锦绣说的都是实际情况,她做脱水蔬菜是心疼府上办喜事多余了粮食,怕烂了糟践东西,这会子要把一个想法付诸实践推广到三县,食材就是一大困扰。
到处缺粮哪里来的多余的食物供人们烘干呢?
锦绣的初衷是节约,推广脱水蔬菜可以防止食物腐烂霉变,方便食材更好更长久的储存。
魏少杰要的是捐粮,堤坝上玩命的官兵百姓等米下锅,不可能把仅有的食材拿去脱水,那才叫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
堤坝上奋战的军民早就吃断了仓,他们缺的是粮食而不是储存的法子。
乍一听俩人聊天的内容似乎南辕北辙竟没说到一块儿去。
“周先生或许会有主意!”
魏少杰突然想到他们家现成正存着个智多星,立时来了精神,扔下一屋子女眷串门去了。
周先生整五十岁,不久前偷摸给自己过了一个巴掌的整寿,他这个人最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有时候把自己看的太重要,比如别人忘了他的寿辰,人家不问他也不上赶着告诉,然后回到家里跟他老婆喝闷酒生气。
周先生是个有脾气的读书人,此人好酒苏锦绣没见过他几次,眼睑面颊都发黑,大少爷说好酒的人走肝肾,这么说这个周先生的肝怕是不大好。
大少爷把自己的疑虑说完又补充道:“三县大灾今年大周的收成起码少一成,脱水蔬菜跟咸肉的腌制是个储存粮食的好法子。”
“嗯,大周的粮食要涨价了,少山的粮铺可以大赚一笔。”
“粮食涨价是发国难财,起码青城治下各级官府不会任其价格肆意疯长。目前说那些都还遥远,谁有本事解决肚皮问题,谁就立了头功。”
“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最近,招远的段永真每天都奔走劝说商贾捐粮,想出这个头却不是容易的事,我们得另辟蹊径,才能有与之一争的资本。”
大奶奶看着窗外黑压压的天,心口闷疼的感觉一阵紧似一阵,总觉得憋气,好像有人把口鼻堵住了一样不叫她畅快喘气。
“你们说,老爷能赶回来吗?也不知招远是不是也像魏县一样停了雨?招远到魏县不过四十多里,快马一个多时辰也到家了。少杰少山你们这哥俩,竟白疼了你们,我当娘的不提,你们谁也不知道去迎一下,若接不来人好歹去招远各处打听打听,我这心老揪着踏实不下来!”
“何不就此机会放了周二回去,好歹跟爹爹带个话儿?”
“娘,爹去的时候只说到宜春楼接三弟,如果路上积水没有太严重,今儿怎么也会赶到家,放心吧!”
魏少山的话说的无意,这是谁都没敢对苏锦绣提起的段子,苏锦绣闻之如遭惊雷:天啊,宜春楼在招远是没人不知道的妓馆,只听媒人说三少爷顽劣,难不成竟是个五毒俱全的?
苏锦绣不敢问怕人笑话她善妒,可,男人娶小老婆跟逛窑子,前者为了子孙延绵,后者纯粹好色不羁,这能一样吗?
说起来他们俩还没有正式拜堂成亲呢,新婚之夜三少爷竟醉卧花楼,苏锦绣很想问问他:我究竟算个什么?
她第一次对婚后生活感到了莫名的恐惧,不拜堂住在人家里算怎么回事?
闺女or媳妇儿这怎么界定?
苏锦绣还没见过这个魏少丰,心里就已经开始讨厌他了。
想着将来见着了,怕是越往后越生厌,不由对未来少奶奶的鼎食生活失去了最开始的兴趣。
苏锦绣回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十六岁,老姑娘,面颊黑锈,皱皱巴巴的一身黑袄子,站在魏府奶奶姨奶奶们堆儿里,其貌不扬,甚至显得土里土气,她并没有多少自信,没有把握抢过宜春楼指着姿色手段卖笑生存的窑姐儿们,天下女人何其多,魏少丰怎么可能留意到自个儿?
当初,媒人一再对一丈青描述说魏家如何如何,这些原本就不是姑娘和她亲娘在意的事情,魏家的风骨她们早打听过。
魏家有的是钱,只要三少爷少丰长得帅气就好,姑娘家可不就是先比姑爷的长相吗!
锦珍总是围着锦绣描述三少爷的风姿,他们俩倒是隔了层棉布帘子见过面的。
苏锦绣对二妹妹的话深信不疑,那是她打小的姐妹不信她信谁?
及到媒人说到是三少爷自己点的锦绣的婚,坐上迎亲的马车苏锦绣还恍如梦中,她偷偷的掐了自己好几次,心里偷偷的拿少杰比少丰,若哥俩长得差不多模样,倒是不难看的。
大奶奶捂着胸口站在窗前心说:宜春楼终究是销骨的金窟,只怕老爷流连花蕊不想回来了吧!
大奶奶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魏府上下,这个家就是她的一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绑在她的命格里。
“大奶奶,老爷跟三少爷回府了。”
管家一路跑一路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