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天不同于北方,南北最大的不同有两个方面。
南方的春天总有缠缠绵绵的春雨,淅淅沥沥的不停地下;春雨有时候像薄雾一样,罩着绿油油的高低起、伏蜿蜒行走的丘陵,天地之间很近、很温和。这时候,人看天地的距离很近,人的视野在两三百米之类。这时候你看到的南方天地,就犹如一个小孩用沾满了绿色的彩笔,淘气地在清润的宣纸上无意的、厚厚的涂了一笔,宣纸上刹那间出现了一幅图画,画面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绵延不断而又无穷无尽的向外延伸……
南方的春天与北方另一个不同是温暖而湿润。在春天的这个时候,空气是湿润的、温暖的,春风和细雨就静静地贴在你的脸上,就像慢慢地抚摸着你的、安静的、母亲的手,让你昏昏欲睡而笑意盈然;也如情人滚烫的手,抚摸你澎湃冲动的躯体。行走在缠绵不休的春雨中,你想平静而又无法抑制内心力大无穷的、充满欲望和生命原始力量的冲动,这时候,你认为需要一个拥抱和想念的爱人的内心安慰,才能感觉这是美好的人生。你认为这样的人生才是老天的给人类这些微不足道的生灵的安慰。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一个这样的春天的早晨,德时一家就在女人巨大而尖利的呵斥与催促声中起床了。
德时的父亲,德时的伯伯都被女人叫醒,无可奈何地从床上起来,两个男人在家外小院子里站了一会,醒了醒还没有睡足的脑袋,用手擦了擦脸,就被女人安排出去干活了。
德时的伯伯被女人安排去打猪草回家喂猪,德时的爸爸被安排去放自己家里的二岁多的小母牛,这个女人当然要在家里做饭。一个小山村安静的春雨绵绵的早晨就这样拉开了一天生活的序幕。
生活沉寂而缓慢,犹如南方绵绵不绝的雨,有时候让人感觉恬静、美好和享受,而有时候却像刚穿上的新雨鞋,不喜欢马上沾满湿漉漉的泥巴而让人烦恼。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也是这样,当她看着比她大十岁的矮小瘦弱的男人费力地拉扯着二岁多的小牛犊子往外走时,就习惯地骂了几句:你这个傻子、哈巴狗,你这么使劲拉牛鼻子,你要把这牛的鼻子拉倒拉死啊,你不能在背后赶它啊?
说完后,她从地上捡起一根竹条,走过去在牛的屁股上打了一辫子,牛就轻快地迈开四条腿往前走了。她看着自己的男人慢慢地远去,恨恨地自己咕哝道: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碰到一家子傻子白痴和只会吃饭的男人……
然后,她走进卧室,拿出一把梳子梳起来自己黑黑的快到了腰的长发。
这时候,发屠夫已经做好了渔场自己的饭。今天是周日,渔场其余的五个人都回家了。春天来了,要下种,要准备春耕……家里的花生要下种了,家里的黄瓜要点秧了,大家都回家干自己的家里的事情去了。
发屠夫这一段都不想回家。因为离渔场只有三条田垅的哪所四间房外加一个大厅的土砖房子中,有一个女人在等他。这个女人就是他跟渔场场长说的那个石女,那个跟他说他男人不行的石女。在他心里,那个石女比自己家里保守干瘦但强势的老婆好多了。她温柔而甜美,她无聊而少趣,她嘴甜而体贴,她嘴硬而寡情。
发屠夫早早地慢慢地吃过饭,清理了厨房,将厨房的一切整理的井井有条,然后,用一个厚布的袋子装了一条昨天晚上去抓的草大鱼,他准备去女人家,将这条鱼送给那个跟他好上的女人。
他迅速的锁好大门,走上绵绵细雨的小路,田还没有插秧,但已经蓄满了水。山村的田埂总是湿滑,他小心地似乎在跳跃着地走过这些讨厌的田埂。就在有一个小坡的小路上,他差一点滑倒,装鱼的袋子调入了水田中,好在鱼没有跑出来……
他慢慢地推开门,德时的妈妈正坐在矮凳上烧柴火做饭。在南方,灌木丛是丰富的,一般的人家都用柴火做饭。
柴火铁锅饭,做好后就香香甜甜,很符合南方水稻的特色。这就犹如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提出的环境决定论,也如中国人所说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东北人家吃酸菜白肉,远远比在南方的饭馆中做的好吃,而南的农家煮的剁辣椒煨鱼头,外加一点黑黑的豆豉,远远胜过北京一流饭店名厨的名菜。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想回故乡的缘由吧。
女人慢慢地抬起头,被柴火烤得红红的、漂亮的脸笑了起来。她没有挪动身子,只是专心致志的烧火做饭,好像发屠夫不存在一样,好像发屠夫完全没有来一样。
发屠夫轻轻的说:我把鱼放到盆里,你中午就将新鲜的活鱼煮了吃,补补身子。女人今天没有那么热情,但看到一条大草鱼在盆里翻滚,快活的游着,轻轻地笑了一下。她好像感觉到了那条大草鱼滚动的活力,它奋力地往前翻腾。女人想起了以前的他们的夜晚的幽会中的那些时刻。那条翻动的草鱼的影子就印在发屠夫身上,在火光中发光。她看了一眼发屠夫,脸上有幸福的微笑。
发屠夫随手拿了一条小竹凳子在女人旁坐下来。在他的屁股底下,小竹凳子吱吱地响。他好像记得上次和女人拥抱时,也有同样是声音。
他慢慢地坐好说:他们几个都回家了,我今天早早起来做了饭,昨天晚上我去打了一条鱼,想着送给你吃。他说话慢慢的,但说的很稳重。他以前当过兵,还打过仗,身板挺直,平头长脸,五官端正,柴火同样照着他四十多岁的成熟的脸,他的脸一会儿就红红的了。
女人静静地看着他,很安详,嘴角露出来难以掩饰的微笑。她忽然发现自己一大清早起来就想骂男人的怒气完全没有了,对着这个跟自己家那个木纳、沉默而又愚笨的男人完全不一样的、刚刚认识几天的男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了。
她用铁夹拔了拔火,柴火更旺了,腾腾的燃起来。小铁锅里的水冒着蒸汽,冲的锅盖啪啪啪的响。发屠夫犹如牛顿一样注视着铁锅里蒸汽冲击锅盖的,看着柴火发出红红的火苗。然后,他将视线落在女人静静的脸上,他的内心犹如铁锅里的水,躁动不安,热气腾腾……
他们都干活去了吧?
嗯,一个放牛去了,一个打猪草去了。女人好像对外出的男人漠不关心,好像要他们走的越远越好。
嗯,是,春天来了,事情就多了。发屠夫轻声地答应着。还是在看着女人静静的脸。
德时呢?
去了他外婆家!昨天走的。女人还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沉傾在美好的回想中。
女人站起身来说:我去房间里拿米过来。
发屠夫按下她说,等会儿,我跟你说句话。女人又坐下了,她很听话,完全不是对着早上骂家里男人的样子。她笑了一下说:你说,发哥。
发屠夫犹豫了一下说:场长找我了,跟我说了我们的事。他支支吾吾地不肯再说下去。
女人问:场长怎么说呢?
他说,让我不要欺负老实人!
女人抬起头涨红了脸。在凳子上呆呆地坐着,嘴角露出来的微笑忽然间全没了,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
女人呜呜咽咽地说:什么鬼老实人,当时,我嫁过来的时候是不愿意的,是我父亲硬逼着我,说这男人可靠。可是,你看看我,这么多年了,这个男人给我带来了什么?这村子里那一个人不欺负他,而他,一个屁也不敢放,这是什么男人,我在这个家过着什么日子。
女人愈发哭的厉害了。发屠夫用手抚摸她的脸,给她擦干眼泪。
女人继续说,我十八岁嫁给这个男人,你看看,这么多年,一个孩子也没有。
发屠夫知道女人说的是什么意思?边轻松的问,他这么不行,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呢?
女人默不作声,眼泪愈发留的更厉害。她说,这个事我怎么说,跟我父亲说吗?跟我母亲说吗?跟村里人说吗?我只能忍着。女人好像好不掩饰自己内心的苦楚,胸脯起伏得更厉害,这让发屠夫内心更加痛苦。
熊熊燃烧的柴火在小土灶里烧的更旺盛了。女人似乎对做饭毫无兴趣了,只是呜呜地哭。
发屠夫说,该下米了。
女人似乎听见了,站起来走向另一间房。发屠夫随身也起来了,跟着她走去。因为担心晚上老鼠咬米桶,南方农村家的米一般都存在卧室的床头。
发屠夫也弯起身子,保持和女人一样的姿势。女人没有做太多反应。只是轻声私说:发哥哥,你急什么?我反正是你的。你看看,这屋里两个男人,没有一个有用的。
发屠夫听了,吓了一跳说,你说的是,德时的伯伯也没用?女人没有做声。
她哭的更加厉害,推开了男人。从米桶里舀出来三杯米。然后,走出来房间,快步回到了柴火和铁锅前,将米倒入铁锅,盖上锅盖。米下了,沸腾的水一下子安静了。
发屠夫再跟着坐在女人身边,不好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只是感觉内心的一股力量在燃烧,在嫉妒或者惋惜。内心想,这个女人啊,真是命苦啊!
米饭慢慢就熟了,从铁饭锅盖里喷出来了弄弄的香气,香气飘在女人的身上,和女人身上的香气混在一起,让发屠夫陶醉。这样的一个南方的早上,真是湿润、丰满而富有生活气息。
时间就在慢慢过去,外面的太阳慢慢升起来了,湿气也从地下慢慢起来,雾散开了。
发哥,你走吧!他们就要回来了!
发屠夫慢慢站起来,没说什么,想走过去抱女人,但被女人推开了……他若有所失地轻轻地拉开木门,门开了……
女人没有和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