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兴国疯了似的冲到医院,大声喊着“许茹”的名字。躺在病床上的许茹隐隐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挣扎着坐起来。
窗外,石兴国焦急的身影一下映入眼中,许茹激动地扑到窗前。外面左顾右盼的石兴国也发现了许茹,隔着窗,两人彼此凝视着。许茹嘴唇翕动,轻喊着“兴国”,慢慢伸出手贴向玻璃;石兴国也轻声叫着“许茹”,缓缓向着玻璃伸出手去。隔着玻璃,两只手紧紧贴在一起。许茹紧咬着唇看着石兴国,突然,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石兴国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入病房,两双手终于紧紧握在了一起。“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好久好久,石兴国心疼地看着虚弱憔悴的许茹:“……瘦了……”
许茹摇了摇头,幸福地笑着:“不怕,只要还能见到你……什么都不怕……”
石兴国满心酸楚和不忍:“你太傻了……以后,不许这样了。”
许茹摇了摇头,淡然而坚定地说:“我愿意。”说完,许茹忽然抬头盯着石兴国,“兴国,如果……如果我不回来,你会去找我吗?”
石兴国稍一迟疑,许茹将手从石兴国手里抽回。石兴国又一把握住,语气坚定:“会,一定会!不管你在哪儿,我都会把你找回来的!之前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写信……”
许茹笑笑:“嗯,我相信你,我哥为了不让我回来,断绝了我的一切联系……他们说,是为我好……”
石兴国满眼心疼:“许茹,我一定会对你好,不会再让你受苦。今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许茹点着头,疲惫而幸福地靠在石兴国肩上。
晚饭时间,梅大妮未见石兴国来吃饭,到队部来找。正在说话的周远和齐占山立刻止住话题。周远站起身,端起一旁的茶缸子喝水。
齐占山刚要说话,周远咳嗽了一声。齐占山看看周远,也站起来:“指导员,还有杯子吗,我渴……”
梅大妮一把夺过周远的杯子:“都别喝了,啥意思,你们啥意思啊?俺一来,你们就一个个的渴、渴,俺长得有那么咸吗……”
齐占山笑着解释:“不是,大妮……”
“得了得了,不说拉倒,俺自己去找,俺就不信石兴国他能人间蒸发了?”说完,梅大妮转身出去。
“指导员,队长这……”齐占山的话还没说完,周远严肃道:“不该说的话坚决不说,不该添的乱坚决不添。”
齐占山笑着点头。
战士们都已经吃完饭,炊事班厨师们在收拾餐具,梅大妮边干活边不停地朝门口张望。石兴国匆匆走进来,见已空无一人,转身要走,却被一直观望着的梅大妮喊住:“石队长,你咋才来?”
“有点事,忘了饭点儿了。”石兴国答道。
梅大妮嗔怪道:“就知道你是个大傻子,你等着。”说着跑进后厨,随即手里端着一个饭盒出来,“俺专门给你留的蘑菇汤,赶紧趁热喝……”
石兴国没有接:“大伙今天吃的啥?”
“萝卜汤。”梅大妮不明所以。
“梅大妮,这是咱钻井队的炊事班,你不能为了我一个人搞特殊!知道吗?”石兴国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梅大妮连忙解释:“这不是你们炊事班的粮食,是俺自己上山采的山蘑菇,俺没有浪费炊事班的一棵蔬菜,俺也没有搞特殊让石队长犯错误……”
石兴国看着委屈的梅大妮,赶紧道歉:“对不起,梅大妮同志,是我没调查了解,错怪你了。既然是你采的山蘑菇,那下次多挖点,让咱们尖刀队的同志们都能吃上,这样,大家都能好好学习多打油。”
梅大妮高兴地答应,然后将饭盒递到石兴国手里:“这回可以吃了吧?山蘑菇最有营养了。”
石兴国接过来:“那……我回去吃,谢谢梅大妮同志。”
梅大妮傻傻地笑着,一直望着石兴国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石兴国想着蘑菇汤有营养,自己没舍得喝,小心翼翼地端着送到了医院。看着许茹一口一口将汤喝完,石兴国比自己喝了还高兴。
“嗯?什么好吃的,满屋的香味,炊事班开小灶了吧。”两人正说着话,唐娜笑着走进病房,“许茹,石队长这个药引子,可是最能治你的病了……哎呀,我没打扰到你们吧?”
许茹笑骂着“死唐娜”,石兴国却红了脸:“没,我……队里有点事,我正要回呢。”说着站了起来,“那,许茹,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不用了,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许茹赶紧说。
“这么快。”石兴国有些惊讶。
唐娜插嘴道:“有人照顾着,当然好得快了。”
许茹笑着挥手:“有事快走吧,别在这儿给唐同志当靶子了。”
石兴国尴尬地笑笑,走了。唐娜看着石兴国的背影,夸奖道:“挺细心的嘛。”
许茹哼了一声:“他?脑子里都是尖刀队、改编、石油那些事,刚才说了半天了。”
唐娜笑道:“现在谁不是这样呀?我们虽说改成石油师,可有些同志连石油两个字都不认识,还要打油,这也太难为他们了。这不,师里最近成立了石油学校,由咱们的高才生黎明任校长,先从扫盲抓起。”
许茹一听,高兴地说道:“太好了!也不知道还缺不缺教员,明天我就去找黎校长……”
唐娜笑着打断她:“哎哎,别激动,我早就替你请过战了,就等着你养好身体呢。”
扫盲班正式开学,为了搞好团结,互相帮助互相促进,上级安排工人们与战士们一起听课学习。
接到通知,刘大勇对宿舍中其他工友抱怨:“这石油师的人搞识字班,咱跟着凑什么热闹啊,这儿是油矿,咱当工人的是爷!不能让他们说怎样就怎样,那些当兵的心眼子,我看就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的!他们巴不得把咱这一套赶紧学会了,然后再把咱一脚踢开,这油矿就是他们的了。”
本来觉得新鲜想去看看的工人们面面相觑,继而义愤填膺起来,纷纷表示不会去扫盲班了。
矿区大院中间空地上,扯起了一条横幅:石油师文化补习班。前面摆着几张桌子,许茹和唐娜站在桌子旁,每人手里端着一个铁盒子,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支支铅笔,另一个里面却是和铅笔一样大小的小木棍。由于物资供应紧张,铅笔比较珍贵,一个班只能给一支,大家轮流着写,其他人用小木棍在地上练习。
桌旁围满了人,唐娜不停地喊:“都别挤,都别抢,人人都有份,大家先排队,听我说,领到铅笔的班级先到这边桌上登记,没有领到铅笔的,到我这儿来领……”
齐占山站在队伍前面,从许茹手里接过一支铅笔,同时接过唐娜递给他的几根小木棍,齐占山边签字边摇着头嘀咕:“回到红军那会儿了,打仗用棱标了。”
宋豫杰和王振华等人走过来,看到这木棍代替铅笔的办法,却很是欣赏。
正式开课了,战士们席地而坐,一本正经地念着、写着或是在地上画着。却没有一个工人。
此时的刘大勇和一群工人们正眉飞色舞地打着麻将纸牌,似乎根本没有上课这件事。
几天过去,这些横扫战场的英勇汉子却一个个败下阵来,面对一块小黑板,面对几个方块字,满心都是挫败感。
这天上课,教员在黑板上写下昨天学过的“刹”字,叫段铁生念。段铁生站起来抓耳挠腮好半天,急得满脸通红,还是不知道念啥,耍赖道:“老师同志,这个字,胳膊腿儿太多了,我认不出来。”
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位同学,请你注意课堂纪律。这个字,是刹把手的刹。刹把手,在咱们石油钻探过程中,是一个很关键的职务,就好比打仗时候的神枪手一样。”教员循循善诱。
段铁生一听“神枪手”,眼睛顿时亮了,骄傲地一挺胸脯:“这个我能理解,老子就是神枪手。但是一个字,何必写得那么难认?不就是刹把手嘛,你画个大叉叉,咱也能认得,大家说对不?”
教员啼笑皆非:“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书上怎么写,咱们怎么学就是了。”
“可是这念书识字,太不痛快了,你教的那些字,既难念又难认还难写,这不是为难大家吗?实话告诉你吧,老子打仗打鬼子、打土匪,都没觉得有多难,咋认个字就这么难呢?你要是会教,就教简单些,不会教,趁早让我们下课吧。”段铁生大大咧咧地说道。
众人哄堂大笑,教员气结:“你……你,你这是扰乱课堂纪律!”
“什么?扰乱纪律?老子还不学了!”段铁生说着就要往外走,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拍桌子打板凳哄笑不止。
正混乱间,宋豫杰和王振华突然走进教室,大家愣住,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王振华严肃地说道:“老师你继续,该怎么教就怎么教,并且要每天点名,随时点名,看谁敢缺课。”
“政委,我们不是不想学,是这个文化,它太难学了。”段铁生小声解释。
“不要找借口!刚才在外边我都看到了,你话说得没错,打仗那么困难,我们都能打赢,学几个字就怕了?你忘记毛主席的口号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学文化,这就是一场硬仗,我们不光要打下来,还要打得漂亮,只能赢,不能输!”王振华的话字字敲打着大家的心,段铁生却仍没有信心。
晚饭时间,段铁生皱着眉头走进炊事班,嘴里嘀咕着:“以后我就留在炊事班,蒸馒头也比认字强!”
旁边的齐占山听见后说道:“你,你这是严重的思想认识错误,知不知道?”
段铁生犟道:“我不知道什么错误不错误,我就知道,字难认,也难写,让老子不痛快,从今往后,老子不打石油了还不行吗?”
“谁不想打石油了?”众人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地看向门外,石兴国陪着王振华走了进来。
“我……我没说不打石油,可打石油,有在前面打的,有在后面打的,我学不会,就当个做饭的石油兵算了。”段铁生忙解释。
“段铁生,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别说打石油,以后干什么都不行。”石兴国给他做思想工作。
段铁生却是不服气:“那怨我吗,石队长、齐班长,你看你们那个姓,都咔咔咔几下,可他娘的咱这个段,一截一截的,就数这个姓难写。政委,你们就放过俺吧,俺是真不适合识字。”
王振华笑了:“段铁生,这姓改不改你可以说了算,可这名,是你自己愿意的,名都学不会,对不起咱身上这身衣服。”说着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子写了一个“兵”字。
段铁生不认识,问:“这是啥,还两条腿站着的。”
“兵!当兵的兵!我们现在是石油师,当的是石油兵。头上戴铝盔,两脚踩大地。堂堂正正的石油兵。你说不想学习,那就是逃兵。逃兵,是站不起来的。”王振华说着将兵字的两点抹掉:“这念丘,是小土堆的意思,一辈子就坐在这里,啥也干不成。”
段铁生挠挠头:“那,俺要当兵。”
这时梅大妮从后厨走出来:“段铁生,俺告诉你,俺不管政委说的啥,也不管齐班长说了啥,俺就问你一句,你现在还是尖刀队的人不?是,你就好好学习。反正石队长的兵哪个不好好干,以后俺这炊事班他就不准进来,饭也甭想吃。”
“哟,梅大妮同志权力挺大呀,石队长给的?”王振华笑着说道,“我看这样挺好,以后啊,还请梅大妮同志监督这帮家伙,学习不上进的同志,啥时候学会了啥时候再让他们吃饭。”
“是,政委!”梅大妮拿着勺子一个敬礼,差点打到段铁生。看到这欢乐的情景,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梅大妮也曾去看过大家学习,黑板前美丽知性的许茹,下边认真练习的众人,都令她充满羡慕。但当齐占山要她也去学习时,梅大妮却借口不识字没事,但不会做饭就会饿跑自己男人,转身快速逃走了。
铅笔和本子的短缺,给学习班带来很大的不便。邱建设热情地到处张罗采购,这天终于落实到位,就赶紧向王振华、杨宇照汇报了进展。
王振华很高兴:“谢谢邱处长全力帮忙啊!西北军区习政委得知我们的情况,也帮我们采购了一批,都到位后一定能满足每位学员学习使用。”
“邱处长自从负责石油师的接待后勤工作,比我们矿上自己的事都上心。”杨宇照呵呵笑道。
“应该的,应该的。以后这油矿还不都是石油师说了算。”邱建设态度极其谦虚。
王振华听到这话不干了:“哎?!我们可都是一家人。”
“对对对,一家人。”邱建设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地更正。
王振华笑着对邱建设说:“对了,习政委还让军区电影队来给咱们放电影,国产影片《高歌猛进》,你安排一下吧。还有,过几天给石油师和工人们组织个篮球赛,让同志们通过打球多接触接触,熟悉熟悉。”
“好,好,看电影打球都是年轻人喜欢的,政委工作水平就是高。我这就去安排。”邱建设满脸堆着笑。
下了课,石兴国接过许茹手里的备课书包,两人在矿区大院肩并肩边走边聊。
石兴国担心许茹的身体状况,嘱咐她别太累。许茹却调皮地跑了两步、转了个圈,表明她好得很。两人说说笑笑很是亲昵。提到晚上的电影,两人约好一起去看。
周远和齐占山拿着篮球去打球,远远看到对面的石兴国和许茹,周远赶紧拉了齐占山躲到一边,笑嘻嘻道:“走那边,给人家腾点儿空嘛,那么长时间不见了。这天气,这景色,不抓紧培养感情,还等到啥时候啊。”
齐占山却突然站住,朝另一边指了指:“有不给腾空的。”见是梅大妮向这边走来,周远忙拉着齐占山迎了过去。
梅大妮正大步往前走着,突然一个篮球滚到面前,接着周远和齐占山迎面走过来。梅大妮下意识地向左边靠去,让出路来,没想到他俩也向左边靠过来。梅大妮又转向右边,他俩也跟着堵到右边。见他俩故意拦她,梅大妮疑惑地道:“指导员,齐占山,你们俩挡着俺干啥?”
齐占山身体略前倾,装作欲弯腰的样子:“没有没有,我捡球。”
梅大妮瞪了一眼齐占山:“你眼神不好使,球在那边。”
齐占山讪笑着走了几步,捡起球。
“梅大妮同志,你这是干啥去?”周远岔开话题。
梅大妮眼睛里闪出亮光:“俺找石队长去啊,俺要他晚上陪我看电影去。”
齐占山有些急:“那可不行,现在你不能去找他。”
“为啥?”梅大妮不满。
“秘密。”周远说着悄悄给齐占山递了一个眼神。
“啊,对,军事秘密。”齐占山连忙夸张地大声说道。
梅大妮纳闷地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两个人,心里满是疑问。忽然,目光越过他俩,梅大妮瞧见了前面快要消失的石兴国和许茹的背影。
梅大妮一下急了:“你们啥意思,那前面不就是石队长吗?他是跟谁在一起呢?”
两人有些慌张,互相看了看,没吱声。梅大妮看着表情怪怪的两人:“你们俩啥意思?你们是故意的,对不?石兴国跟谁在一块呢,是不是个女的?哦,俺明白了,原来你们合起伙来欺负俺!”
齐占山慌了:“梅大妮同志,你看你,先别急嘛,我们怎么会合伙欺负你呢,人家许教员本来就是石队长的未婚妻。”
梅大妮一惊:“未婚妻?啥时候的未婚妻……哦,就是先前回家的那个许……”想到这儿,梅大妮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梅大妮同志,你看天都快黑了,你这么哭,好像……好像我们欺负你了似的,快起来,别哭了。人家石队长的未婚妻是去探亲,这不,刚回到部队没几天。”周远蹲下身,耐心地劝着梅大妮。
梅大妮抹着眼泪站起来,扭头就跑。
“齐占山,你……你去处理一下。”周远担心出事,让齐占山赶快去追梅大妮。
没办法,齐占山只好苦着一张脸追了上去。
梅大妮一路小跑回到炊事班,后面跟着的齐占山见没事,转身要走。梅大妮忽然转过身,眼睛通红地问:“齐占山,你跟俺说实话,石队长和那个许教员真的……”
齐占山见梅大妮说不下去,接过话头:“你别难过,其实队长和许教员都认识好几年了,也早就确立了恋爱关系。要不是部队调来玉门,人家在汉中早就结婚了!”
梅大妮失神地喃喃道:“那……那俺呢,石兴国他有未婚妻,为什么还把俺带到这儿来。”
“哎,梅大妮,这事儿你可冤枉不了我们队长,你来玉门可是扒着车……”齐占山说道。
“那是俺不知道,不行,我得去问问,他到底要那个女人,还是要俺。”梅大妮说着就要走。
齐占山看着这个单纯得有点傻气的姑娘,忍不住笑了:“我看你还是别去了,我就能告诉你,队长肯定要她。人家许教员本来就是石队长的未婚妻,再说人家又是知识分子,识文断字,跟队长也有共同语言……”
“行了,别说了,她不就是多认几个字吗?俺要想认,比她认得多。”梅大妮生气地打断了齐占山的话。
“哎,这还真没准儿,要不,你也去识字班,一起比试一下。”齐占山故意说道。
梅大妮看看齐占山:“俺知道你啥意思,放心吧,俺没那么傻,不会去学习班给你们队长丢人的。”
齐占山放下心来,略带讨好地说:“那咱们一块儿看电影去吧。”
梅大妮摇摇头:“不看了,没心情了。”说着转身进了屋。
第二天中午,石兴国到打饭窗口打饭,梅大妮眼皮都没抬,直接给他盛了一饭缸子涮锅水,身后的周远“扑哧”一下乐了:“老石,唯女子和小人不好惹,你是撞上喽。”
石兴国还在一脸疑问,梅大妮已面无表情地转身进了后厨。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石兴国感觉效果不佳,那些战场上生龙活虎的兄弟们到了课堂上,一个个像困兽般,越来越烦躁。想来想去,为了顺利完成石油兵的身份转换,他向政委建议一边学文化,同时也学学石油知识,这样,有目的地学,再加上有实践机会,效果或许会好一些。
王振华非常赞同石兴国的提议,可是,老石油工人中有文化的没几个,而且会不会讲课也是个问题,要想找个既懂石油又懂文化的人很难……考虑再三,王振华忽然想到了田义文,能者为师,不论过往,这才是珍惜人才该有的态度,也是当时讨论留下他的初衷。
田义文却有些不自信,上第一堂课前,他紧张地两手插兜,不停地在教室外走来走去,一会儿用脚踢着小石子,一会儿又东瞅瞅西望望,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
王振华和石兴国担心战士们对田义文有意见,特意赶过来助阵。见他还站在教室外,王振华开口道:“怎么,小田,不进去?别有思想负担,走,咱们一起进去。”
田义文整整衣衫,跟在王振华身后进了课堂。听说田义文要做他们的教员,战士们顿时喧闹起来,纷纷表示不能让一个土匪给他们当教员。
王振华一脸严肃地看着战士们:“我知道让田义文教大家学文化,学打油,大家会有想法,但大家想一想,咱们以前无论放过羊还是种过地,以后都可以拿枪,都可以打油,那为什么田义文以前当过土匪,现在就不能教大家学习了呢?一个人的过去并不代表着现在,而且小田现在正接受我们新中国的改造,也决心为咱们的石油工程做贡献,这样的人我们就应该欢迎。最关键的,人家是西南联大的高才生,学过地质,这你们谁能比?”
看着战士们复杂的表情,石兴国说道:“我先表个态,从现在起,田义文同志就是我们石油师的一员,也是我们尖刀队的一员。”
“田义文,还同志?”下面的齐占山很是不满。
“对,只要接受了改造,愿意留在玉门打油,这就和我们有了共同的志向,就能称之为同志。另外,关于田义文同志的安排,我是请示了上级军区才做出的决定。在这里,我郑重宣布,既然田义文成了我们的新同志,你们这些老同志,谁也不许欺负他,知道吗?”王振华幽默的话让大家心情放松下来,也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这位新教员。
田义文在王振华鼓励的目光中走到讲台中央:“好,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下课后,石兴国和田义文边走边聊,对于怎样让大家更轻松地学好文化知识,成为名副其实的石油部队,两人各抒己见,田义文更表示会尽力而为。
两人正走着,突然,梅大妮从远处冲了过来,怒视着田义文和石兴国:“俺倒要看看这杀人的土匪咋就成了先生了!他杀了我的父老乡亲,要不是他,俺爹也不会死!石队长,你不是说要给俺报仇吗?原来,原来你们是一伙的……”
“梅大妮同志,你先别激动,听我给你解释。”石兴国连忙劝慰。
“俺不听。土匪就是土匪,你解释再多也改变不了他是土匪的事实!”梅大妮怒吼。
石兴国提高了声音:“梅大妮!你胡闹什么!咱们现在已经不打仗了,和平建设年代,我们都要有思想上的转变,现在,田义文同志已经在转变了,我希望梅大妮同志也能适应这个时代,发生转变。”
梅大妮听到这里,眼睛盯着石兴国:“转变?对,转变,俺就知道,你们是一样的人!你早就变了……石兴国,俺告诉你,你别想欺负俺,俺梅大妮不会那么容易认输的。”梅大妮说完扭身跑了,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石兴国与田义文面面相觑。
这时,周远、齐占山还有几个战士拿着篮球走了过来。
“队长,玩会儿去,后天就比赛了。”周远晃着手里的球喊。
石兴国看了看田义文,拉了他一起去打球。
运送物资的汽车在大家的盼望中终于到来,一辆辆排成长龙,缓缓驶进矿区大院。
邱建设热情地边和司机师父挥手,边指挥车辆直接开到部队营地。
排队等候领劳保用品的工人们看着汽车驶到面前却没停,不禁议论纷纷。脾气火爆的刘大勇见汽车开进了石油师,更是一下摔了手里的东西,气愤不已。
石油师营地里,邱建设招呼官兵来领物资。大家排成队,邱建设亲自将脸盆、毛巾、肥皂、茶缸等生活用品发放到每个人手里。
突然,一队工人浩浩荡荡地冲进营地,围住了他们。一个工人一把夺过一个战士手里的脸盆,扔到地上,怒气冲冲道:“我们就想问问,为什么你们来了,我们就没得发了?!”
邱建设忙打圆场:“都有,都有,你们的上个月不是发过了吗?”
“那算发了吗?凭什么他们一人一整块肥皂而我们只有半块?凭什么他们有毛巾我们没有毛巾?”“我们是老工人,凭什么他们的待遇超过我们?”工人们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邱建设见工人越聚越多,吓得退到一边。
这时周远走到工人们面前:“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这可能是个误会,发放物资这件事呢,我们也只是听命令发放,邱处长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发多少,并不知道发得比你们多。”
工人们哪里肯听这种解释,仍旧吵个不停。刘大勇忽然看见刚刚出来的石兴国,立刻嚷嚷起来:“石队长来了是吧,来了正好,你看看,这明明是发给我们的物资,你们石油师怎么连劳保用品都要抢,我们这些天天在矿上生产的老工人,为什么还不如你们的东西多。请石队长给个解释。”
石兴国向周远打听了下情况,说道:“情况我们现在还不了解,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们石油师不会贪小便宜,如果多占了,一定原数退回去。”说着,转向战士们,“大家先不要领了,刚才发下去的物资,立刻全部交上来!谁都不许用。”
战士们听到这个命令却不愿意了,互相抱怨着磨蹭着。刘大勇等工人们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这件事很快被上报。杨宇照、宋豫杰、王振华等马上召开了会议处理此事。
据邱建设介绍,因为新来的石油师官兵人数太多,而物资又比上一次少,所以为了照顾石油师官兵,给老工人发的物资就少了点,没想到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大家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王振华感叹:“看来咱们都还处在磨合期,不光是我们石油师要和玉门磨合,还要和这里的工人们磨合。不过中央军委和军区既然选中五十七师,让我们成为一支前无古人的石油师,我们就会珍惜荣誉,服从大局。杨局长、邱处长你们也不用太为难,不管在哪里,我们军队吃苦耐劳的作风都不会丢,物资保障方面,一定要优先保证石油工人。”
杨宇照有些歉意:“现在生活保障上还存在很多不足,石油师面对这样的困难条件,扎根玉门,实在是不容易,我们有些石油工人的思想觉悟没跟上,还需要加强教育啊。”
“请杨局长放心,这件事我会妥善处理好。石油师那边已经把多发的物资全部退回来了。”邱建设在旁边说道。
杨宇照佩服地看向宋豫杰和王振华:“师长、政委治军有方啊。”
两人微笑着摆摆手。
“对了,明天的篮球友谊赛已经安排好了,领导们要不要亲自出席?”邱建设问道。
“现在这个时候打球……”王振华皱了一下眉,想了想又说道,“好吧,既然是安排好的,就照常进行吧,不过,要严控球场纪律。”
邱建设脸上堆着笑:“政委放心,友谊赛嘛,不赛怎么出来友谊。明天我亲自当裁判,不会有事的。”
经过此事,王振华特意叮嘱战士们一定要与石油工人搞好关系,只有团结协作才能更好地促进工作。石兴国却发愁了,尖刀队与石油工人势如水火的情形,怎么才能缓和关系……
下课后,石兴国去找许茹商量。许茹想了想:“那好办,你们明天是不是要跟他们举行篮球赛?”
“是呀,齐占山他们正练着呢,说既然上不了战场,就在球场上一决高下。”石兴国答道。
许茹摇摇头:“石油工人是敌人呀?这球场怎么能是战场?”
石兴国恍然大悟:“对呀,那这比赛……”
“比,而且要好好比,但有一个关键,那就是,只许输,不能赢。”许茹眼睛里透着狡黠,“只有故意输给他们,才能让他们在心理上占上风,才能达到友谊赛的目的。石油师人和石油工人才能团结起来。”
“嗯,有道理有道理。”石兴国高兴地连连夸赞,然后忙向球场跑去。
正练球的齐占山等人听了石兴国“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策略,都抱着球默不作声,以示心中的不满。
齐占山呆立了一会儿,更是悻悻地拿起衣服,转身就走。
石兴国望向周远:“指导员,你怎么看?”
周远想了想:“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可以理解,不过我觉得从这次分发劳保用品来看,那个邱建设好像是故意这么做的,就是要挑起工人和部队的矛盾。”
“嗯,保持警惕性有好处。不过政委说了,让我们为了石油,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尤其是重视老石油工人们的力量。我们和他们处好关系,学习他们的打油经验,是我们当前的唯一出路。”石兴国若有所思。
炊事班里,梅大妮已经在为胜利做准备,她手里扎着一朵大红花,准备给赢了比赛的石兴国戴上。
这时齐占山凑了过来:“你这大红花,还是给刘大勇戴吧。”
梅大妮不明所以,只是骂齐占山说话不吉利。远处,周远和石兴国也并肩而来。梅大妮赶紧换作一副笑脸向他们迎了过去,到了跟前,梅大妮将手里的红花在石兴国身上比画:“你要是赢了,俺就亲手把花给你戴上。红花配英雄,石队长就是俺心中的大英雄。”
石兴国和周远都尴尬地笑着,稍远些的齐占山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比赛场上热闹非凡。石油师文工队和油矿文工队敲锣打鼓,加油助威。主席台上方拉着一条大横幅,上面写着“玉门石油局篮球友谊赛”。台上摆放着一排桌椅,上面立着记分牌。杨宇照、宋豫杰、王振华几个领导坐在桌后观战。
赛前,战士们洪亮整齐的拉歌声,让工人们感到新鲜有趣,不住地鼓掌叫好。热烈的气氛中,邱建设穿着运动服,脖子上挂着哨子走到球场正中间:“好,咱们的比赛马上开始,下面有请双方运动员上场。”
刘大勇、石兴国分别带着各自队员上场,双方啦啦队响起热烈的掌声。
球赛开始,两个队都生龙活虎、奋力拼杀。经过严格训练的战士们自然不输石油工人,齐占山看准时机,一个三步上篮,球进了。石油师啦啦队顿时响起热烈的锣鼓声,梅大妮兴奋地大喊:“齐占山加油,石队长加油!”许茹站在人群后,静静地看着抢在最前面的梅大妮。
邱建设兴高采烈,让石油师队发球。石兴国脸色不好地瞪了齐占山一眼,齐占山这才想起队长的嘱咐,一气之下直接将球传给了刘大勇。观众一阵嘘声。
在石兴国等人配合下,比分不断向石油工人倾斜。邱建设看着主席台上的领导,有些着急。
刘大勇又进一个球后,邱建设吹响了哨子,直接判定进球无效。刘大勇等人怎能服气,顿时争吵起来。
“这打球打球,不能光你们自己打吧,刚才没人拦着,不算不算。”邱建设强词夺理。
“凭什么不算,没人拦着,说明他们没能耐,说明我们打得好,他们只有看的份儿。再说了,打油不也是我们打,别人在看吗?”激动的刘大勇将问题扯到石油上。
听到这话,围观的齐占山不干了:“哎,刘大勇,你说什么呢。”
刘大勇理直气壮:“我说错了吗?大家评评理,我说错了吗?我说得不对吗?”
邱建设见势头不对,忙打圆场:“打球打球,今天不说打油。”
“我偏说打油,打球打油,一个道理。”刘大勇毫不相让。
愤怒的齐占山冲动中拿起球就向刘大勇砸了过去。刘大勇侧身躲过。石兴国见状忙上前阻拦。
刘大勇和工人们见齐占山动手,毫不示弱地迎了上去,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打起来。后面的许茹急了,一下冲到场地中间:“别打,你们别打了!”
众人见许教员冲进来,都愣了一下。刘大勇乍一看到许茹,整个人都呆住了,脑海里瞬间闪现出那次在汉中五十七师门口见到的那个女兵。真的是她!刘大勇内心狂喜,自石油师开进玉门,他就盼望着能再见到她,但找了好久却没有丝毫消息。原本以为希望已破灭,此时,她却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眼前。
刘大勇激动地看着许茹,转身拦住工友们:“都给我住手,咱们是友谊赛嘛,友谊第一,比赛第二,都给我回去。”
工人们不解地看着刘大勇,但还是撤回了脚步。石兴国等人狐疑地看着对方主动退后,也忙将齐占山等战士拉了回来。
刘大勇再转身时,球场里已没有了许茹的身影,工人和战士们纷纷散去,满眼晃动的人影让刘大勇焦躁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