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月色,王岳将那些讯息一一翻过,果然无一例外都是救援队发来的,内容不是询问位置就是报知位置,最近一支救援队已经抵达黛湖西岸,余下几支也都抵达了邻近的堰山区。
他一目十行地逐条阅读完信息,手里的机器却又毫不停歇地震动起来。又是数十条相似内容的讯息跃上屏幕,令得他头大如斗,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回复还是该忽略。
为了安全起见,他本想不做回应,让那些救援者瞎子摸鱼乱搜一气,可旋即又想到顺着湖岸一路北上的蔚子安那一行人,若是救援队沿着湖岸搜寻,那他们的处境可就不妙了。
“不如——”思索片刻,王岳心中生出一条妙计——不如把对讲机留在船上,将其定位系统打开,把敌我难分的救援人员们都吸引过来,而后自己就可以乘坐王师成的船掉头向西南,到西岸林木密集处停泊,再转走陆路与蔚子安他们会合。
主意一定,他便立即知会了王师成,随即两人一边减慢船速一边缓缓靠近,近到二人能听清彼此说话声的距离,王岳才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
未经任何讨论,王师成全盘接受了老首长的计划——对他们这种在部队待了几十年的老兵而言,上级的话就是命令,做下属的言听计从便是,任何意图插言反驳的行为,都应当被视作忤逆。
王岳将开了定位的对讲机搁置在驾驶位座椅上,左脚刚踏上王师成的船,心中却又感到一丝不妥——对讲机将自己定位在了船上,若是那边救援队看到定位仪上自己的船一动不动地浮在湖面上,定然会起疑心,届时一旦察觉到不对,开始分头搜寻,那时间上对己方可就大为不利了。
想罢,他又走进驾驶室,轻轻推动油门杆,使汽艇缓慢启动,而后身手矫健地翻窗而出,三步并两步跳上了王师成的船。
。。。。。。
几里外,黛湖东岸。
湖光春月交相辉映,岸上白浪如霜,岸边林花如霰,湖中波光如鳞,湖上薄雾如纱。。。竟真如那首“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中所述。
离岸百米外,两艘小艇正并肩行驶在波澜不兴的湖面上。湖岸边滩涂广阔,浅滩上暗礁众多,是以驾船者特意调整了航线,改道离岸较远的深水区航行。
蔚子安夜间视力极佳,因此主动选择了近岸的航行路线。他的船上载着蔚花翎三姐妹及靳梦梅四人,此时靳梦梅坐在驾驶舱内,其余三女则都站在侧翼的甲板上,湖上的无边光景让她们一时忘记了下午的山中遇险,此时正有心情一面闲聊,一面欣赏着夜里的黛湖风光。
姬怜花一手扶窗,一手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鬓发,目光在夜空、山水间逡巡一周,而后俏脸含笑,神情怡然地低吟道。“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辉。”
先前蔚子安嫌驾驶舱内又闷又热,索性把舷侧的几扇窗都打开,好让清凉的湖风吹进来,驱走下午积留在船舱内的燥热,因此窗外的讨论声谈论声,都被夜风裹挟着送了进来。
蔚子安见前方水路平荡,心情也变得辽阔起来。听到窗外飘来的两句诗,他不假思索地便补上了后两句:“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
“好诗好诗!真是景美,人美,情更美!”倚在围栏边的靳雁徽听罢,不由一跃而起,巧笑嫣然地搂住她伶儿姐的粉颈赞道。
“诗是好诗,人却不是好人。”后座上的靳梦梅斜倚在舱壁上,螓首探出窗外,先前甚多忧愁的脸上此时也带上了几分笑意,也参与到众人的闲谈中来。
“姑姑为何这般说?”靳雁徽会错了意,嘟起小嘴不满道。
其余三人倒是没把意思听岔,只是能理解靳雁徽情绪变化的,却只有蔚子安一人:“这你可错怪二嫂了。她说的坏人是指诗的作者‘隋炀帝’,而非是吟诗之人。”
“那‘绥羊棣’又是谁?这世上怎会有人名字起得这般古怪?”少女见到众人投来的满含笑意的目光,不由小嘴嘟的更高了,犹自赌气强辩道。
众人都被她这番话逗得笑出声来,被她搂着脖子的姬怜花捂嘴打趣道:“是呀,这人父亲姓杨,母亲姓独孤,可为什么他就偏偏姓绥呢?难不成是跟着外婆姓?”
身为长辈的靳梦梅则是捏了捏她的鼻子,宠溺道:“你这丫头,叫你平时多学学文史,你不听,整天只想着些舞刀弄枪的把式,这下闹出笑话了吧?竟连赫赫有名的亡国之君都不知道。”
顿了顿,她又给自己这个不通文墨的小侄女解释起隋炀帝的生平事迹来。余下三人虽对这位古纪年时代的国君知之甚详,可考虑到其在古代臭名昭著,近代逐渐出现正面评价,再到现今风评已转变为毁誉参半,三人倒真想看看靳梦梅眼中的隋炀帝是一个怎样的人。
“隋炀帝杨广其人,聪明多智,广学博文。早年伐定陈国,南平林邑,西并戎夷,天下称之曰贤。然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去矣。刚愎自用,不进人言,残害忠良,致使贤臣缄口,奸佞横行;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沉徭重税,遂令。。。。。。”
正说间,正分心二用的蔚子安忽然听到船板下传来的细微仪表音,不由眉头一紧,一股浓烈的危机感猛击着他的心房,令得他心中骤生警兆。
他并不清楚他所听到的周期性“滴答”声由何而来,可直觉告诉他这艘船已经非常危险,若不马上撤离,船上众人都难以幸免于难——他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若不是依仗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危机的敏锐感知,山上那数次遇险他也难以应对。
只是怎样让船上相谈甚欢的众人相信自己的直觉呢?这倒是个难题。可他心知自己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说服众人了,事急从权,来不及多想,他便轻敲驾驶舱舱壁以打断众人的交谈,而后用严肃的口吻说道:“船板下有异样响动。如果我的直觉没有骗我,这艘船已经危在旦夕了,具体是何种原因导致我说不清楚,但我们须得马上跳船逃生。”
闻言,四女话音顿止,笑容也将在脸上,待到转头看见蔚子安面沉似水的表情,更是心沉到了谷地。她们中虽有三人与蔚子安相处不过几天,但也知道他是断不至于在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上跟大家开玩笑的。可他是如何仅凭直觉断定这艘船不时将会沉没呢?且众人都未听到异样响动,他又是如何听见的呢——这些问题当然容不得她们此时细想。
片刻后,年长于众人的靳梦梅最先消化掉这条令人惊愕的讯息,而后迅速做出了反应。她先是叫蔚子安停了船,而后一个箭步冲出船舱,到船侧将挂在船舷桅杆上的救生艇放下水,然后一边打手势招呼蔚花翎三女上艇,一边通过对讲机将己方的情况告知对面船上那名名为贾逵的士兵。待到三女都平安上了艇,她却没有紧随其后,而是脱下披身的白绫纱褙子,提起襦裙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再又踢开足上的木屐,在艇上三人的惊呼声中,纵身跃入水中。
刚从驾驶舱中出来的蔚子安看到这一幕也吓了一跳,待看到她如游鱼戏水般轻巧的一拧身躯,将头颈浮出水面的场景,心中算是松了口气。
想不到这位平素温雅贤淑的二嫂竟也如此擅长水性。蔚子安惊讶之余,手上动作却不稍停。他也学着靳梦梅的样子脱下外衣,却不像后者那般将之随意弃置在船上,而是环在腰间麻利地扣了个结,然后踢掉靴子,也跳入了水中。
暮春时节的湖水,已不似早些时候那般寒冷彻骨,只是此时入夜已深,白天积攒的热量已经散发的所剩无几,是以湖水温度又降到了一个足以令人感到寒意的际点。
甫一入水,蔚子安就觉得身体被一层清凉的薄纱裹住,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毛孔都传来了相同的触感——这种感觉与浸身在绝尘峰顶那汪清泉中的那种轻柔温润、令人昏昏欲睡的触感截然不同,是一种他从未体会却又异常熟悉的感觉。
下沉的身体在水中轻盈地打了个转,如鱼跃龙门般飞快上升,最后跃出水面,半空中身体再又轻巧的一拧,转为了躬身背向船舷的体态。他双足像壁虎般贴在舷侧,两腿蜷作蛙伏,手中攥着一条缰绳,绳的末端没入水下,栓于救生艇的首端。
“抓紧了!”
说罢,他贴着船舷停滞在空中的身躯如炮弹般射出,握在手里的缰绳由绷直转为松弛再又转为绷紧,巨大的牵引力带动着救生艇迅速向远离汽艇的方向驶出四五丈远,而就在此时,众人背后的那艘汽艇如灌入过量氢气的气球,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膨胀了一圈,而后爆裂开来,燃起的火焰挥舞着千百只狰狞的手臂向四面八方拍去,而先火焰一步扩散开的气浪已如一只隐形的巨手,将数丈外的小艇掀翻,也将船上的三女掀入水中。
如果说夜晚湖水的水温对蔚子安来说只是倍感提神的清凉,那对弱不禁风的姬蔚二女来说,便是刺骨的严寒。肌肤触到水面的刹那,她们的身体便像触电般颤抖了一下,而后整个身体坠入水中,那无孔不侵的寒意更是冻得她们难以呼吸。
众人的处境再度变得岌岌可危。冰冷的湖水无时不在蚕食着众人的体力,若不能及时游到对面船上,届时等到因身体失温而导致肢体抽筋等症状发生,便真是性命堪虞了——这点尚在水中的蔚子安和靳梦梅都很清楚。不仅如此,蔚子安探头出水面时余光瞥到的一幕更是令他如坠冰窟——贾逵驾驶的汽艇也发生了爆炸,而他的汽艇上载着的可是丫鬟们和王家的命根子——四位小少爷。
他的目光朝那边逡巡了一圈,待看到九颗脑袋浮出水面,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只是——他们虽然暂未出现伤亡,可此时的情况却比先前更为恶劣。之前短短三四十米的行程如今变成了过百米,而他也不清楚落入水中的这十几人中,究竟有多少习得水性,但至少眼前被他托住后背仍胡乱拍水的二女是不会水的。
人在慌乱时最是容易浪费体力。为了帮二女节省体力,也为了给自己减轻负担,蔚子安需要叫醒二女,并将粗浅的拍水技巧教予她们:“有我在,别慌。”
说完,怕她们慌乱之中听不清自己说话,蔚子安又在她们后背重重拍了一记。
“彘儿!”
“二哥哥!”
听到她们的回应,他连忙接着说道:“手臂不要乱挥,身体仰过来,双腿自然朝下后方蹬水。”
二女闻言果然照做,这让蔚子安双手上的压力顿时减轻了许多,也使他有闲暇去关注其他人的状况。
左手边的靳氏姑侄一面拍着水,一面愁眉不展的望向几十米外那艘被烈焰包裹的船体以及在波涛翻涌的湖面上起起伏伏的九颗脑袋;而十数米外,幸免于难的九人正蹬着水朝这边游来。
确保众人都暂且相安无事之后,蔚子安又将目光移到了发生爆炸的两艘汽艇上。爆炸毫无例外都发生在船的前半段,那里显然是敌人安放定时炸弹的位置。巨大的爆炸力将前段整个甲板凿穿,也将驾驶舱的舱顶掀了个底朝天。而因爆炸引起的火焰借着空气外胀之势扩散到位于中段的驾驶舱内,将舱中诸多可燃物一并点燃,然后又余势不减地向着船的后半段蔓延过去。
那是引擎和油箱所在的位置!若是火焰扩散到那里,铁铝合金制成的密闭油箱加上半箱爆燃的汽油——无疑又将构成第二枚定时炸弹。
意识到这一点的蔚子安立刻发出了示警:“深呼吸,准备闭气!”
说完,他身体向后一仰,双手扯着二女的衣领又一次潜入水中。旁边的姑侄二人虽不明就里,但也随之一同下潜。而不远处的贾逵听到蔚子安的示警声,立时便意识到潜在的危险,随即他向身边众人发出了下潜的命令,而后一头钻入了水中。
待到众人都沉入水中,火焰终于扩散到整个船身,第二波爆炸也随之响起。方圆数十米的湖面都被爆炸的火光照亮,以致潜入水下近十米的众人,都能大致看清水面的情况。
高温迅速席卷爆炸点周围的整片湖面,随之而来的不但有悬空乱舞的火焰,火焰中还夹杂着从船体解离的碎片。
没有人料到,第二波爆炸的威力竟有如此之大,甚至尤甚于前次。原本在水与火的交汇中摇摇欲坠的两艘汽艇,经这一炸,千疮百孔的船体便全然瓦解,剥离下来的金属碎片如霰弹般四散炸开,或笔直射入水中,或飞至半空,至上升力道尽了,才坠入水中。
众人小心翼翼的避开下沉的块钢片铁,直到湖面上的火势退去,飞溅出的船只碎片完全沉没之后,才从水里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了一番,才朝着彼此的方向游去。
两船人最终在湖水中会和。他们先是确认了彼此的状况,而后立即议定了一个计划——在离现在所处位置最近的岸边登陆,至于之后如何打算,那便要等到上岸后再议了,此时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如何处理眼前的处境。从此处到岸边百多米的水程本是这个计划的最大难点,但贾逵和蔚子安保留下来的两支救生艇却让这道难题迎刃而解了。
甫一议定,贾靳蔚三人便将小姐小少爷以及丫鬟们送上小艇,而后由贾逵蔚子安各牵一只艇,靳梦梅从旁帮辅,一行人绕过汽艇的残骸,重新登上了湖的东岸。
。。。。。。
黛湖南段,王师成的船油量已经见底。
二人商议片刻,便决定故伎重施,只是王师成的对讲机还要留备后用,所以这次并未在船上留下用以迷惑救援队的定位设备,让无人驾驶的汽艇继续向南航行,所为不过是防止救援队过早发现自己的上岸地点。
借着王岳手表上的指南针定向,二人划着小艇很快抵达了西岸。上岸后,王师成又不嫌麻烦的脱下外衣,跳上小艇将其送到离岸百米外的湖面上,而后再跳船游回岸上,穿上衣服与王岳一同潜入漆黑的密林中。而被他留在湖上的那只小艇,则在湖风的推动下,向着更南方缓缓飘去。
林中,王岳正借着微弱的月光摸索前行,灌木丛中的清亮虫鸣以及鞋子踏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的细娑声响,令得他心绪异常宁定,对接下来该如何行动也有了长足乃至纵展至全局的考量。眼下的局势并不容许他们走一步看一步,否则每遇险情都要靠着临场应变和赌运气来度过,可百密一疏,必有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情况发生,届时再做应对,可就为时晚矣了。
行至一片露天的空地,王岳忽然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月光下,反射着白光的指针正指向表盘的左上角,过了一截粗时线少许——此时离子时还有不到四刻钟,若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儿子王枢应该已经过了堰山区,正在赶往黛湖湖区的路上。再过两刻钟,他就可以尝试与其通讯了,可一旦发出讯息,自己的位置便也暴露了,若是刚好遇到沿着湖堤搜寻的心怀不轨者,那就不妙了。
正思索间,不远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细碎响动,不多时,一只白白胖胖的野兔跃出草丛,立在灌木丛与空地交界处的一块巨石上。
看到这一幕,一条妙计霎时冲出心房,跃然于他的脑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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