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酒楼,望月阁。
阁外,月明星稀;阁内,春意融融。
穿着水蓝员外袍子的卢凯坐在主位上,瞧着舞台上藕臂粉腿,缓歌缦舞,心思却早已不在这些青春身姿之上。
他的右手边,一位大约二十二三岁,长得眉清目秀,一副贵公子打扮的美男子反倒对舞台种种欣赏不已,纵然喝光了杯中美酒,他的目光也不曾从舞台上那群少女身上离开。
尤其是领头那位样貌身段最好,穿着也不似其他同伴那般大胆,举臂抬腿之间若隐若现,更让那位美男子伸长了脖子,瞪眼凝视。
那领头少女最初还能无视,可随着男子目光愈发炽烈,终于被看得不好意思,一阵红晕涌上脸颊,低下了头,舞蹈也跳不下去。
卢凯虽然不曾关注舞台上的状况,可舞蹈一停,音乐自然也会跟着停下,如此之下,他就是不注意,也不会察觉不到。
“怎么了?”他看着舞台上一脸不安的诸多少女,眉眼之间全是不悦。
台上诸人听到主人发问,全是面色发白,浑身战栗,纷纷跪地不起,只有领舞那位少女羞红着脸,小跑下舞台,在男子热烈目光跟随中,扑到卢凯身边,半跪着撒娇道:
“干爹,田公子实在,实在是,人家,人家······”
她那欲语还休的纯情模样不仅没有让那位美男子有所收敛,反倒目光大盛,笑呵呵道:
“卢小姐这话就说得有问题,我家师尊曾言,食、色,人之天性也。卢小姐秀色可餐,我自然是把持不住的。”
卢凯听到男子的话,嘴角带着笑意:“既然田公子有意,我也不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不过接下来还有客人要来,小娟你且去房内等着吧。”
那名叫小娟的领舞少女没有拒绝,小声行礼和自己干爹告别后,又偷偷瞥了那笑意盈盈看着自己的田公子,似乎想到待会会发生的事情,脸上红霞已经蔓到耳垂下。
卢凯正要让其他人继续跳下去,他左手边的田公子却开口道:
“这剩下的也跳许久了,让她们一起下去休息吧。至于那些乐工,也一并赶下吧,简单的《春江水》都能吹错三次,还留着干嘛?”
“田公子不愧是世家子!”卢凯一脸笑意,拍马屁道:“我听了这么久,都未听出半点差错,田公子竟然能找出三出错误,实在是令老夫汗颜。”
舞台上,本已经站起的诸人再次跪倒一片,所有人皆是战战兢兢,以头顶地。
卢凯瞧着台上众人,沉吟一会:
“你们毕竟跟了我多年,平日老爷我不是爱乐的人,所以对你们有了放松。弹错的自己去找宋执事领三十个板子,若有下次,便不是这么简单了。至于其他乐手平日没有互相监督,扣薪半月。领头的监管不力,扣薪一月。”
卢凯说完,看向被其称为田公子的美男子:“不知田公子怎么看?”
“卢会长,这是贵会家事,我怎么好插嘴?”美男子没了之前那般急色模样,知趣道。
“那就这样吧。”卢凯挥挥手,看也不看台上诸人,示意人下去。
台上众人却没有急着站起,而是齐齐高声道:“谢老爷开恩,老爷仁慈!”
带着感激说完这句,众人这才依次起身,鱼贯而出。
早就等到门外的吕靖瞧着这样场景,心中五味陈杂,沉着脸闷头跟着史子澄走进望月阁。
“老爷,这两位便是从太乙镇来的修士。”那名小二笑容满面,哈腰道。
卢凯先瞧了瞧领头的史子澄,点点头没有说话,又瞧了瞧身后的吕靖,不由惊讶站起,询问道:“阁下是?”
吕靖心中不悦,又不想让人瞧见,因此低着脑袋,没有看向卢凯,自然不知道他是对自己说话。
史子澄隐隐已经知道吕靖搭错了哪根筋,因此抢先回答道:“这位是吕靖,是我好友。”
“吕靖?”卢凯和田公子对视一眼,显然都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史子澄知道他们惊讶什么,解释道:“这位是隐士弟子。”
“隐士弟子?”
两人脸上露出恍然之色,卢凯感慨道:“山林之间有遗贤,是以先圣王每每出巡都要探访一地。吕先生年纪轻轻,便以开了七窍,就是在武林之中也可冠为中坚栋梁之称,尤此可见那位隐士之才,可惜,可惜,不能得见一面,聆听高论。”
田公子也收了自从史子澄进来后就展现的色眯眯模样,展颜一笑,现出自家世家气度,起身行礼道:“在下田玉。齐国孟庄人,见过二位。”
“齐国田家,理据卿位,不慕名利,实在让人佩服。”史子澄恭敬还礼,“在下阴阳家弟子史子澄,师从程易一脉,精擅术数。”
“原来是女先生,失礼,失礼。”陈玉又行了一礼,“那这位吕先生想必也是阴阳家一脉?”
吕靖在旁边看两人来回行礼,明明颇为繁琐,却丝毫没有半点不耐,心中更加烦闷。
自己要在这儿待二十年?!
他却不知道,史子澄和田玉这一套已经是如今“礼崩乐坏”后,简化后的一套礼。
修士统御这方天地已经不知多少岁月。
在大周分裂之前,除了极少数人,修行和贵族血脉挂钩。
修士都是从贵族当中挑选合适苗子,集中由大周王庭指定的机构,或老师教授法门,指导修行,此即“学在官府”。
既然有贵族,自然就有尊卑。
为了区分尊卑,无数种繁琐礼仪应运而生。
知礼,是贵族最基本的素养和要求,也是昔日贵族们在修行之外唯一需要掌握的东西。
比如史子澄和田玉这一套礼仪:
位高者报出名号,位低者主动捡一件其可称颂的功绩捧上一句,然后位高者在不高不低还上一句。
大家互相称赞,各自得到尊重,也让彼此知道各自底细来路,尊卑也在其中被分得清清楚楚。
至于卢凯······他是商人,虽然是许多王侯府中客,可那只是看在三山商会的面子上。他终究既不是贵族,也不是修士,正儿八经的修士自然不会和他行“礼”。
史子澄瞧了低头不说话的吕靖一眼,摇头道:“这位的家师乃是道家高人。”
道家作为百家第一家,门人众多,隐士也最多。而且和阴阳家需要的专业知识相比,道家有许多人追求“无用之用”,基本不教授世俗知识。
很明显,这样的身份更适合吕靖伪装。
更何况史子澄其实也不算撒谎,吕靖所在的仙人墓,其布置的手法明显是大周之时统御诸宗的玄门手法。
道家作为第一个脱离玄门分宗,自然也是保留最多玄门痕迹的地方,也认了不少玄门前辈作为祖宗。
所以说吕靖是道家门徒,也不算错。
田玉本来见吕靖只是一抱拳,连话都不说,心中还有所不悦,可听到史子澄解释后,面色也和缓许多:“原来是道家门徒,难怪。”
吕靖不懂其中道道,也不吭声,任由史子澄拉着自己坐在田玉对面,卢凯左手侧。
卢凯咳嗽一声,开口道:“我听谭掌柜说,两位来自太乙镇?”
“不错。我被黄河帮四鬼挟持,吕靖知道后,特意去营救我等。”
魑魅魍魉四鬼携带一位少女进了太乙山的事,卢凯也是有所耳闻,田玉则沉吟一会,恍然道:“原来阁下就是屡屡准确预言天灾的那位阴阳家‘史半仙’?”
吕靖不由看向史子澄,他没想到史子澄还有这本事。
“天灾之说,其实大半只是运气。”史子澄谦虚道,“能够对黎民稍有帮助,我也不枉修行一场。”
她这话让吕靖眉眼立刻舒展开,暗暗点头。
史子澄的观点也正是他一直接受的教育。
在场其他两人却皆是面色一变,犹豫半晌,还是卢凯为人圆滑,开口赞誉道:“没想到史半仙还有一颗爱民之心,实在难得,佩服,佩服。”
吕靖当然不知其中问题,史子澄却正色道:“仁者爱民,此乃正道。天地不仁,并非无爱,是以天地亦不曾否定‘贵生’,否则哪有如今的勃勃生机?”
这话,另外两人都不想接。
一来容易落入诸家理念纷争,二来和史子澄相比,他们其实也不在意理念这些。
理念吹得天花乱坠又如何?这些又不能当饭吃。
无论理论讲得再好,吹得多牛,也不会改变他们“肉食者”的地位。
歌照唱,舞照跳,他们总是人上人。
这才是现实。
至于理念,和好看的衣服、美食一般,只不过是装饰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罢了。
他们也有仁慈的时候,不然刚刚那群乐师还能有命?
两人对视一眼,打个哈哈,默契转移话题道:“史半仙,既然从魑魅魍魉四鬼手中逃脱,不知四位如今在何处?”
史子澄反问道:“两位问这是为了何事?”
实际上她从知道田玉身份后,心中就有一个疑问。
齐国远在东方,和秦国可以说恰好在一东一西,距离极远。
如今离华山论剑还有一段时间,田玉就是真的是来观摩华山论剑,也不该现在就到。
更不用说放着有名的繁华之所长安不待,跑到子午镇这个秦国贵族修养之地。
这些疑点在自己面前出现,她既然看出来了,自然要谨慎一些。
田玉也瞧出史子澄的谨慎,看了卢凯一眼,微微努嘴。
卢凯咳嗽一声说道:“听说魑魅魍魉此次进入太乙山,是因为其发现了一座仙人墓,卢半仙精通术数,恐怕是被那四鬼拉去了?”
史子澄眨眨眼,知道事情恐怕有些不对,但这事情也不好隐瞒,只好点头道:“不错,我被那四人挟持去了一趟仙人墓,差点死在那儿。”
在听到史子澄曾进去后,田玉不在矜持,连忙开口道:“据说仙人墓中有一颗龙珠。不知那四位有没有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