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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附(二)异乡物态与人殊

在一波又一波顾客的浪潮中摇晃着身体来回奔忙,时光仿佛也变得平和舒缓以至于感觉不到它的流逝黄昏便已悄然降临。店内的灯光对抗着街道上渐渐暗淡下来的落寞和清凉。平平常常的每日每时犹如鲜花正在慢慢褪去初时鲜活的魅力变得平庸。

当我们在劳累中一如既往地挣扎时并不真切感到身体的沉重和疲态,往往是到了外部的压力全部卸下,短暂的休憩缴械了身体的时候才会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难以支撑,四肢的酸痛、精神的颓丧也就随之而来了。徐峰在忙碌时身体的各个部位像是被一块块木板用钉子牢牢钉住,似乎是刻意为了不让他察觉到关节肌肉的呻吟,所以徐峰即使在顾客十分拥挤的时候也并未察觉身体有什么异样,只是在偶然间望向门外的时候惊叹到时间的倏然,一天竟又不觉间走到了尽头。先前中午的经历残留在心里的阴影已经逐渐被不停歇的忙碌冲刷得所剩无几,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晚餐的高峰随着愈渐深沉的暮色趋于平息。徐峰他们开始着手于收拾食物狂热之后冷却下来的残骸,它们已经注定被遗弃在今天,犹如时间河流冲积的泥沙被遗留在幽暗的河床下,河水依旧汩汩流向天际的尽头。后堂业已响起了簌簌的流水声,餐具堆叠清洗时发出的清脆鸣啭,这似乎成为了即将收工时固定的的号角声,就像古代战场厮杀一天的战士听到了鸣金收兵的鼓号,他们会庆幸自己又活了下来,又获得了看到明天朝阳升起的机会。徐峰只觉得这一天结束了,可以在宁静的夜晚抛掉身体的疲惫,得以短暂告别喧嚷,有时间沉下来消遣夜晚馈赠的清闲。

徐峰将大厅收拾整齐后舒了口气便坐在椅子上休息。先前一直紧绷的四肢关节在突然放松之后便开始各自抱怨发难,小腿肚的胀痛咚咚跳跃,后背像是有一块被钉在身上的石板,稍一活动带来的的酸痛和僵硬像是一颗颗楔进肉里钉子被逐个拔出。一时间徐峰被席卷全身的酸痛俘虏,有如时间穿过身体留下的痛觉正慢慢发作。当一个人一天的时间没有虚度,时间会使他的肉体留下记忆,并敦促他不要停下继续前行。反之,时间会在他心底留下一片空虚的黑洞,敲骨吸髓其生命的价值,让其在安逸中堕入心中没有光明的黑暗深渊。身体的忙碌换来了心灵的安宁,徐峰感觉到了生活的充实。

“徐峰,你过来一下!”李哥在吧台示意徐峰。

“李哥,有事吗?”徐峰拖着已被唤醒的疲惫走到吧台前。

“我要说什么你也应该清楚吧。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搞错的那一单我们损失了多少钱?这些钱或许对陈姐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你我你知道意味什么吗?意味着我们今天一天的辛苦白白浪费了。”

“……我知道,可是七号桌的那四个人分明就是故意的,他们说……”徐峰愤愤不平地辩解。

“这不是借口。其实任何错误都可以找到借口,但是就算你找到了那又如何?作为员工,我们的责任就是避免因为犯错误而造成的损失,这难道不是老板聘你的目的吗?”

徐峰对于这件事是有些愧疚的,但是更多的是愤恨。要不是那四人的存心敲诈欺骗,自己就不会上错菜,客人也不会退单。此刻面对李哥当面的责问徐峰只能接受批评,但是心里也在想他终于逮到好机会正大光明地数落我了,先前李哥对待自己冷淡甚至厌恶的态度慢慢浮现眼前,徐峰觉得李哥一开始对自己的奚落就是在表达对自己的不满,现在更是借这件事冠冕堂皇的发泄出来了,不由得对眼前的这个形貌滑稽,表情僵硬的中年男人也产生了反感。

但也不能发作出来。官大一级压死人,李哥是老资格了,自己作为一个“fish”当然不能和他作对,审时度势是一个成年人的必修课。

“哦,下次我会注意的,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徐峰表情木然地说。

徐峰来到后堂像往常一样帮助何姐清洗,而何姐也不会客气地推辞,只是对着徐峰和蔼地笑笑。

“怎么?刚才挨训了。”何姐问徐峰。

徐峰将事情的经过大概地告诉了何姐,尽管有水声的掩盖,但是徐峰还是压低了声音。

“你刚进入社会难免会碰到这样那样的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比那种人还可恶的人有很多只是你没有遇到。我比你早经历这些,所以现在已经看惯了。没事儿!这些都是你以后的经验,有些事情不经历就不会明白。”何姐语重心长地说。

“是啊,这算是给社会大学交学费了。这也就罢了,主要是以后不能给讨厌你的人抓住你的小辫子啊。”徐峰意有所指地说。

何姐嘴角露出浅笑,显然是明白徐峰话里有话,但也不便说什么,继续飞舞着双手在水池里洗洗涮涮。过了一会儿何姐才开口说:

“你所处的圈子就是这样,你改变不了,要想改变就努力跳出这个圈子。我在餐饮这一行干了半辈子了,看人脸色是不好受,但也没办法不是。”何姐感慨道。

徐峰听出了何姐话里的透露出的辛酸无奈。虽然同处在一个境遇里,但他还是对何姐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同情,觉得何姐就像是在一条洒满孤寂的路上无休止地走着,这是一条漫长的没有尽头的路,甚至要耗费一生的时间。徐峰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各自不尽相同的人生道路上孤单地行走,不需要明白方向,不用在意路边的风景到底是什么,他们只是沿着这条路踽踽独行,即使前方有一条新的道路,他们恐怕也不会去涉足,因为在原来的路上他们付出了他们仅有的一切,一旦选择重新踏上新的道路就将一无所有。在现实的绥靖之下人们没有勇气再去改变,只能无奈地遵循世故。

这次何姐和徐峰没有给李哥挑刺儿的机会,很快地洗完了餐具。

路边绿化带的水洒在夜晚旋转着喷头,发出滋啦啦的声响,有如夜晚的蝉鸣。灌溉之下的花草,散发着夜晚淡淡的暗香,泥土的味道冲淡了城市给人们带来的焦躁,也让这闷热的夏夜浸润了一丝清凉。徐峰正背着包出门忽被段师傅叫住了:

“徐峰等我一起走啊,我也正好要回宿舍。”

“好啊!”

街面上的店铺大都在收拾卫生准备打烊,只有酒吧和超市还在继续战斗无视黑夜的降临。有些人习惯生活在夜晚,就是在这看似寂静安稳的夜晚也自有它隐藏的热闹和繁华。城市的时间扮演着一个无利不图的精明商人角色,不会浪费自身的一分一秒去创造属于这个城市的价值。

“经历今天的事感觉怎么样啊?”段师傅说着从兜里掏出烟来。

“唉,吃一堑长一智吧,就算是积累经验了。”徐峰悠然说道。

“嗯,抽烟吗?”段师傅将手里的烟盒递到徐峰面前问道。

“不好意思段师傅我不会抽烟。”徐峰笑着摆手说道。

段师傅抽出一根烟点上接着徐峰刚才的话说:“你们刚出入社会的年轻人是不知道社会是个大泥潭,里面的人不免会沾上一身泥,即使自己不想也会被别人溅到自己身上。嘿嘿,你别笑我讲得文绉绉的,我看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所以举个例子。”说着贪婪地吸了口手里的烟。

“我看你啊是个不错的娃娃,今天才跟你讲的。你别看李哥平时比较刻薄,但是他在工作上的态度是你应该学习的。忠言逆耳嘛,不要太在意别人对你的态度,这世界上有哪个人会平白无故地对你笑脸相迎啊,除了你爸妈之外都是有利可图的。你只要干好你的事,就算别人没有笑脸也不会看不起你。打铁还得自身硬,你的本事才是别人尊重你的资本……好了,前面就是我宿舍了,我说这么多你能听就听啊!走了。”

“嗯,段师傅再见。”徐峰注视着向前走去的段师傅,看着他路灯下潇洒坚定的步伐和本就宽阔的身材,有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豁达。

一个人在车站等车,徐峰想着段师傅刚才对自己说的话。除了外婆没有人给他这个初入社会的嫩鸡如此耐心地教诲。徐峰觉得能有人这样对自己是一种幸运,难得的幸运。

徐峰立在车站注视着远方被一盏盏路灯分割的夜晚,期待着3路汽车会在路口拐角出现的身影,忽然想起了自己不久前离开家时和外婆一起站在寒夜里等那辆鸣着凄厉笛声的班车的情景。那辆车将自己带离了外婆和生活数十载的家乡,现在要等的这辆车带着自己在这个城市周转不停。似乎我们总是在一种相似的错觉里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车来了,它载着徐峰离开了。世界上的车站好像是一片失落的遗迹,刻意排斥人们的驻留,时刻催促人们离开,时刻在上演分别。

十天的时间比徐峰想象的要短暂很多,伴随着日出日落,每天似乎都在重复着前一天的喧嚷,身体也在承受着相同的疲惫,不过这些疲惫相比开始时要容易让人消受。虽然在这十天里,徐峰依旧犯过几次错误,自然也少不了责备和冷言,但是徐峰并没有让错误延缓自己的步伐,每个人的成长都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如果因为这些错误失去这份工作,那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少在十天的时间里自己收获的东西要远远多于自己所犯的错误。有时候错误的代价的确会让人痛苦,但正是因为痛苦,我们才会知道人生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试用期的最后一天在店里最后一盏灯熄灭之后终于画上了句号,陈姐在这十天的时间一直也没有露面,徐峰无从知晓陈姐对于自己这十天的表现是否满意。凝滞的夜空下是城市亮起的火树银花,夜晚的余热像是潮汐正在悄悄退去,偶尔吹来的风已经可以感受到丝丝凉意,夏日最热的天气慢慢走到了尽头。徐峰在车站等车,十天以来,3路公交车成为了徐峰夜晚的期待,一种疲惫的暂时寄托,一种不会飘零的安定和沉静。

“要走吗?”一辆白色的雪弗兰停在车站前面,车身在路灯下呈现出奶酪的乳黄色,降下的车窗传出阵阵音乐的律动。

徐峰有些诧异,俯身往车窗里探看,不想却是陈薇。只见她坐在驾驶位露出柔和而明媚的微笑,额前的刘海在车内灯光的映照下让她本就俊俏的脸庞看起来更加轻盈细腻。

“陈姐啊,好久不见。”徐峰有些木讷,突然的碰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打算等多久啊,上车,我送你一段。”陈姐轻快地说道。

“啊……我在这等车就行,就不麻烦了。”

“别废话,这也是你试用期的考核部分,上车。”

“那好吧,麻烦陈姐了。”

徐峰上车坐定,便浸润在一股淡淡的香味里,后视镜上挂着蓝精灵的玩偶来回摆动。徐峰坐在副驾驶有些拘谨,眼神兀自望向前方,两只手搭在一起夹在双腿之间,手心沁出了一层温热的汗水。车内好像又陷入了之前令自己十分恐惧的致密的沉默中。陈薇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首先打破了沉默的局面。

“怎么样,这几天工作还顺利吗?”

“还行吧,有进步,有收获,但是也犯了不少错误。”

“嗯,是犯了不少错误。”陈薇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

“你住的地方在哪儿啊?”

“就在新泽西路的兰天公寓。”

车内CD的音乐声伴随着窗外缓缓流过的城市璀璨的灯火,光影不断从眼前掠过,绵延不绝的城市柏油马路像是光滑细腻的黑丝带,将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和城市优雅地捆绑在一起。徐峰内心的平静如同清晨升起的雾霭慢慢飞升。也许每一种生活都会有不同的幸福,此刻徐峰终于体会到了城市带给人们的幸福是什么,这种幸福夹杂着失败之后的懊丧,成功后的安慰,这里是和梦想近距离搏斗的擂台。这里无论白天的生活多么如火如荼,但是到了夜晚总会有沉淀下来的平静。无数平凡人来到这里去追求他们理想的生活,或许为了一套房子,一辆车子,一个职位,又或许是为了一个人。我们无法看到有谁在昨夜就已经悄悄离开,也无法得知有谁在风尘仆仆地往这里走来,但这里始终涌动着无数人闪烁的梦想,挥洒着无数人奋斗的热泪。

“到啦,兰天公寓,名字还蛮好听的。”

“哦,谢谢陈姐。”

“哦对了,这是你十天的工资,辛苦啦。”

徐峰接过钱,心里难免有些失望,这意味着自己这十天的试用期并没有达到陈姐的要求,陈姐结算工资的举动就像是法官敲响了法槌,宣告了自己失败的结局。

“谢谢陈姐给我这十天锻炼自己的机会,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希望陈姐以后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

“是我谢谢你才对,有你们的付出,我才可以安心做我的甩手掌柜,不是吗?”陈薇笑着说。

“哪里啊,我做的还不够好。”

“没事,以后慢慢努力,我看好你。”

“那我走了,陈姐再见。”

“徐峰,明天记得按时上班啊,再见。”陈薇对木然站立在车外的徐峰大声说。

车尾灯在前方十字路口滑过一个弧形的轨迹便消失了。徐峰站在小区门口对面的街道上握紧了拳头,随后走进大门的时候轻松的打了个响指。回公寓的途中徐峰迫不及待的想告诉外婆,我有工作了,我也可以挣钱了,我还混得下去。

走到门口,徐峰又返身下楼去超市买了两瓶啤酒。回到公寓,余海依旧像往常一样,躺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这十几天来,如果徐峰下班早,两人会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一起吃余海下班时买来的水果,如果徐峰因为店里生意忙很晚回来,余海通常会在沙发上昏睡直到徐峰回来叫醒自己,打过招呼后饧着眼睛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睡觉,两人之间的默契无需用言语表达出来,对于余海的善意徐峰默默的将感激存在了心里,往往第二天的早晨用一顿舒适可口的早餐作为回报。这天晚上,徐峰叫醒余海后,递给他一张纸巾示意让他擦一擦嘴角留下的口水。

“我靠,几点了,你们店的生意不会打算做通宵吧!”余海一边擦嘴一边戏谑地说。

“今天比较忙。我买了两瓶啤酒,陪我们喝一杯?”

“虽然明天还是得早起,不过既然徐兄有这个雅兴,兄弟怎么好意思拒绝呢,上酒。”

“够意思!”

“怎么?今天有什么喜事啊,看起来心情不错啊?”

“兄弟平安度过了试用期,明天正式上班。”虽然徐峰想要去掩饰自己内心的欢喜,但还是阻挡不了欢喜的心情涌上脸颊,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是嘛,那是得好好恭喜了。这是你实现宏图霸业的第一步,来,干杯!”

“那就借你吉言了。嗳,可以暂时摆脱明天会失业的恐惧了。”

“峰哥,说实话我从一开始见面就觉得你不是一个简单的来到城市打工的人,我觉得你也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就像我一样,现在的工作只是暂时的,就好比是以后飞跃的跳板。虽然我不清楚你的想法,但是我觉得只要我们一直努力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漫画家,而你也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余海慷慨陈词。

“嗯,一起努力。对了,你这几天工作咋样,顺利吗?”

“嗨,处理不完的报表,每天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感觉像是被圈禁一样。”

“都不容易啊,为了你的漫画梦。”徐峰举起酒瓶示意。

“嗨,来干了。”

两人喝完了酒,余海起身伸了个懒腰和徐峰道了晚安便回房间睡觉了。

晚上,徐峰坐在桌前,桌上的笔记本在面前摊开着,上面已经密密麻麻的记下了很多字迹。徐峰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心想外婆现在大概睡下了,或许还在核桃树下纳凉呢。于是拨响了外婆家的电话号码。电话里响起的嘟嘟声有序地敲击着徐峰的心,每一声结束后所余留下的寂静的空白徐峰都会期盼着外婆声音的出现,期盼着外婆喊出自己的名字,期待着听到外婆的叮嘱和嗔怪。好像只有在外婆的眼里,自己才是孩子,因为进入社会,自己只有一个身份,成年人!这是一个多么生硬和残酷的名词,一个人经历了多少!告别了多少!舍弃了多少才会被贴上如此标签投进社会的汪洋大海。

“喂,谁啊?”微弱而熟悉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就像是什么东西猛烈的撞击了自己身体。

“外婆,是我。”徐峰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

“这么晚打电话有事啊?”电话那头传来外婆清理嗓音的咳嗽声。

“没啥事,就是想着这么久没给你打电话了……”

徐峰无法当面表达自己的心里对于外婆真实的想念,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外婆说,但是到了嘴边那些话又堵塞在牙齿的栅门里,淹没于欲言又止的犹豫中。

“臭小子,还知道自己有个外婆啊!我还以为一出门就撒欢儿的什么都忘了呢!都安顿好了吗?”

“嘿嘿,好了,找了个不错的地方住下了,有个合租的室友,人挺好的。暂时在餐馆找了个工作,老板人也不错,店里每天忙得要死……

徐峰的话匣子像是决堤的坝口一样,将这十几天的经历的种种都说给外婆听。

“那就好,人家既然给了你机会,那你就要珍惜,好好工作。吃饭还习惯吗?是不是还是瞎凑合啊?”

“绝对不是,现在自己做早饭,午饭店里会提供,晚饭嘛,就吃中午剩下的,一般中午做的饭比较多,要是晚上忙的话可以简单对付一下。”

“要按时吃好饭,把自己身体照顾好,别在伙食上克扣自己。遇到不讲理的人就忍忍,忍又不掉皮不掉肉的,不要为了逞一时的痛快让自己受苦,听见没!“

“嗯,知道了。你也注意身体啊外婆!等我以后赚到钱了就……”

“行行,我也不期望你以后孝敬我,把自己照顾好就可以了,那边缺啥了就给我打个电话,我给你邮寄过去。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吧,赶紧去睡吧,别耽误明天上班了。家里啥都好,你们家我隔三差五也去拾掇拾掇,都好着呢。对了,你柜子里那个笔记本和那些书我都打包拿回来放到你屋里了。”

“哦,知道了。那外婆你也早点睡吧,我过些天再打给你。”

“嗯,挂了。”

挂掉电话之后,徐峰将笔记本放回抽屉,闹钟的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徐峰看了看窗外,夜晚深沉的脸庞似乎也在注视着自己。起身关了灯,黑暗闪电一般迅速蔓延至整个房间,身体似乎也收到了停泊靠岸的讯号,随后一同被淹没在黑暗的屏障里。

外婆之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从小到大,徐峰从没离开自己这么远,即使是高中时去县城上学也不用担心太多,毕竟是在学校况且每周也会回来。可是现在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没有经历过世事不知道社会不清楚人心,吃穿住行都成了外婆心中的忧虑和牵挂。徐峰的身上不仅寄托着外婆的希望,也延续着别的必须要守护的东西。想起徐峰小时候的经历和与他从前生活的点点滴滴,外婆留下了眼泪。空荡荡的房间里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核桃树的影子映在窗户上正跳跃着表演只有一个观众的皮影戏。

一个初秋的下午,云敛晴空,阵阵微风轻拂着枝头古铜色的枫叶,已经掉落的叶子被风牵着跑进别人家的院子,攀附在路边的荒草丛里或是粘在板车的轮子上被带到田地里、水塔边。女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穿着当时流行的印花白底衬衫,外头套了一件的确良的天蓝色外套,将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发髻用带有蓝白斑点的卡子夹住,裤子搭配的是一条喇叭牛仔裤。女孩面目娟秀,未施粉黛的脸颊看起来气色红润,光滑细嫩。身旁陪同女孩一起前来的是她的母亲和请来的媒人。三人只有一人手扶自行车,其他两人则相伴而行。那个年代自行车是财富的象征,一个家庭要是买得起自行车都可以成为轰动全村的大事。女孩母亲为了给女孩相亲只好在去村里有钱的人家借来一辆自行车,但实在借不来第二辆,于是三人就扶着车子步行,这或许有些可笑,但是毕竟看起来体面一些。

一路上女孩心里都在回忆上次见面时那人留在自己脑海里模糊的印象,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之前男方已经在媒人陪同下见了女孩的父母。收获过后的田野肆无忌惮地展现自己雄浑身躯优美的线条和肌肉,蓝天与大地衔接的更加紧密了。孩子们在村子里拿着玉米秸秆做成的武器正激烈的进行着战斗,路过的行人看见几个陌生的面孔都露出探问的神色,甚至从身边经过之后还要回头再三打量。此行的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女孩的心更加紧张地怦怦跳起来,心里泛起阵阵强烈的如同翻滚的浪一般的颤抖。

大门是开的,女孩母亲扶着自行车先行走了进去,媒人和女孩最后进来。来到院子里,女孩的母亲便把自行车停在门口的苹果树下。一个年纪和女孩母亲相仿的正在晒玉米的女人注意到了三人的到来,便喜笑颜开地放下手中的活,一边大声呼唤正在羊圈喂草的老伴,一边热情地问候三人。老伴从羊圈出来,衣服的肩膀上半挂着几支干枯的草茎。见到三人之后,男人本来抿着的嘴唇展露出了朴实的笑容,眼睛两旁泛起的褶皱看起来像是画家着重描摹的粗线条。男人来到三人身旁,眼睛顺势扫了一眼站在中间的女孩便立刻转而望向了女孩的母亲和媒人,客套着寒暄了一番,妻子从厨房里搬来了几个凳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边,倒了几杯白开水放在桌上,几人围着坐了下来。妻子快步走进一间西边的屋子里随后又满脸笑容的走了出来,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浅蓝色西装外套,里头是一件粗布的衬衫外加一个米黄色的毛背心,下身穿着黑色长裤的青年男子从屋里出来走到人群中。女孩的目光触碰到他的瞬间便立刻顺着地面收了回来。

“哎呀,你咋把背心也套上了,胡整么!”青年男子的母亲笑着嗔怪道。

“不是你让我穿得周整一点的嘛!”男子有些尴尬的抱怨道。

男子尴尬的处境和着装惹得几人都笑了。女孩也抿着嘴低头浅笑。

“这娃实诚的很。”男子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对女方的人说。

“现在这样的男娃不多了,实诚点好,像我们村里那个谁家的孩子,刚结婚才几年就整天不着家,在外面混,新媳妇也不管了,唉,他爸妈都愁死了。”女孩的母亲说。

“就是,摊上那样的娃娃有啥办法呢么。”男子的母亲接着话茬说道。

……

“志辉你带兰芳去外面走走转转嘛,光杵在这干啥!”媒人笑着嘱咐。

“哦。”

徐志辉先走到门外,长舒了一口气等待着随后走来的沈兰芳。

“你……想去哪儿看看啊?”徐志辉说完之后感觉自己的血液像是涌上海滩的潮水一样涌到了耳根。

“不然咱们就随便走走吧。”沈兰芳脱口而出的‘咱们’让自己也感到有些惊讶,不觉也脸红耳热了起来,只能将脸轻轻转向另一边掩饰此刻内心的匆忙和张皇,希望习习凉风可以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两人沿着村子的小路漫无目的地闲逛,不时遇到迎面走来的熟人会含笑注视着他们经过,这些人投以喜悦、艳羡、好奇又或者是嫉妒的眼光。徐志辉清楚等到女孩走了之后自己会成为村里关注和谈论的焦点。

“你是小学还是初中毕业啊?”沈兰芳低头看着刚刚被一辆板车碾过留下印记的小路问道。

“我啊?我……是初中毕业。”徐志辉恍恍惚惚地答道。

“哦,那你还挺厉害的,我才小学毕业,总是学不懂数学,做不上老师布置的作业,每次老师看我都摇头叹气,气极了还要扯人耳朵。所以我就懒得去上学了。”

“哎呀,我和你正好不一样,我数学学得最好,每次考试老师都表扬我,班里同学都找我问作业,有一次老师说我以后也可以当数学老师了。”徐志辉骄傲地炫耀自己昔日的辉煌,像是打了胜仗的老兵面在给新兵蛋子描述战场如何凶险而自己又如何英勇的生存了下来。

“是嘛!那你应该挺聪明的。”沈兰芳轻颦浅笑。

“要是你在我们学校读书,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做数学题,这样你就不用发愁上数学课了。”徐志辉望着笑盈盈的沈兰芳说。

“你平常喜欢干些啥?”徐志辉在一个话题结束后害怕产生冰霜版的沉默,于是立马开口问道。

“啊,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平常就在家帮我妈做做家务,我妈一个人操持全家挺不容易的。”

“哦,那你爸呢?上次我去你家的时候没看到他。”

“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我妈一个人养我,既当爹又当妈的。”

“对不起啊,那个……我以为你爸出门搞副业去了。”徐峰有些歉疚。

“没关系。”沈兰芳微微摇头。

……

“现在是秋天,花啊草啊都已经枯萎了,你要是春天或者夏天来这里,前面那个地方可好看了,桃花,杏花,梨花,总之各种花都开了,跟彩虹一样。我有时候就一个人来这里,把羊拴在那边的树上,坐在旁边看对面的风景,谷里的风把对面的花香吹过来,比你折一枝花放在鼻子跟前还要香呢。”

徐志辉说的地方是一个水土流失形成的沟谷,这个沟谷像是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一样分割了现在的村子和原来的村子。沟谷壁上凹凸不平的土块像是一个苍老身躯上松松垮垮的皮肉和肋骨,老年斑一样的苔藓随意附生,这些似乎都印证了那片失落世界的荒凉和冷漠。沟谷上方的平地上生长着许多株荆棘密布的花椒树,低矮的树身和魔爪般的黑色枝干让人觉得阴森晦暗。春天的时候许多开花的树连成斑斓的一片,远看不同的花色彼此掩映交织,无花的绿树作为背景,或许春天的灵魂就栖息在这里。

徐志辉忘情地描绘着眼前已经凋敝的美景。在他的描述下,沈兰芳似乎也感受到了那种让人痴迷的美丽。徐志辉望着远方出神,眼睛里闪烁着这片土地存留在心中的美好光芒。他没有注意到此刻沈兰芳正在静静地望着他,望着他呼吸起伏的胸腔,望着他饱满鼻翼下微微翕动的嘴唇,望着他额角上方那几缕随风飘动的黑发。这是沈兰芳第一次如此细致的正视一个男人。慢慢的,徐志辉的印象在沈兰芳的心中渐渐丰满起来,之前的模糊轮廓经过一笔笔修饰描画逐渐清晰。

徐志辉伸了伸懒腰抖擞了精神对沈兰芳说:“走吧,我们回去吧!”

回家的路上沈兰芳心情格外舒畅,母亲看到女儿春风得意的神色会意地笑了。女儿从小没有沐浴过父爱。记得有一次快要到下午放学的时候了,忽然天空一声闷雷,大雨紧接着就倾泻而下,正在教室上课的学生都将头望向了窗外已经雾蒙蒙的雨幕中,老师大声喊着让同学们集中注意力,训斥他们是不是没见过下雨。最后一节课铃声响起,安静的教室瞬间像是火炉上滋滋响起的水壶一样喧嚷起来,学生都站在台阶上把手伸到外面,大雨瞬间打湿了他们的衣袖和手掌。老师也在焦急的等待着雨停,但雨势并没有渐弱的趋势,不一会儿积在教室门前空地上的雨水都飘起了水泡,像一艘艘小船一样疾驰在水面上。学校的教导主任打着伞挨着每间教室通知任课老师维护好秩序,不要让学生乱跑,家长一会儿会来接他们,家长没来的暂时不能放学,路上怕出事。于是学生们就在屋檐下焦急的等待着自己的父母出现。雨势稍稍减弱了,校园里陆陆续续出现了学生家长打着雨伞带着厚衣服弯腰曲背的熙攘身影,像是排队领东西一样拥挤着在教室门前认领自己的孩子。眼看着同学一个个被父母背着离开,只剩下几个还在等待,其中就包括站在老师身旁的沈兰芳。最后一个同学被他爸爸接走的时候看了一眼还在巴望着的沈兰芳,无声的眼神让沈兰芳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但她还是倔强着忍住了,她不能在同学和老师面前丢脸。随后老师陪着沈兰芳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有人来,老师摸着沈兰芳的头说:“估计你家长在忙,要不老师待会儿送你回去吧。”沈兰芳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炙热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喉咙的哽咽像是心脏卡在中间让人无法吞吐。

“哭什么啊,走吧,去我办公室,我收拾一下咱们一块回去。”老师安慰着说。

天已经暗了下来,雨势已经消减到滴滴答答的收拢之势,屋檐上、树枝上滞留的雨水让暮色变得沉重,让时间变得悠长。刚走出校门,一个手电筒的光柱出现在了前方的夜色中,随之缓缓走来的正是沈兰芳的母亲。那一刻母亲的出现让沈兰芳的冷冷的心裹上了一层温暖的棉被,即使雨后的空气阴冷潮湿,沈兰芳也感觉不到寒冷了。

“是沈兰芳的家长吗?”老师将手电筒的光照在前方那个形影瘦削的来人身上。

“哦!是!我是沈兰芳的妈妈。”母亲走到老师身边满脸和气地说。

“孩子都等急了。本来我看你没来打算送兰芳回去的,既然你来了,那快带着她回去吧,路上小心啊。”

“谢谢老师啊,麻烦你了。”母亲感激地说。

“没事,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快回吧你们,我先走了啊。”

“老师再见。”沈兰芳颤抖着声音对老师说。

母亲从一个布袋里取出一件厚衣服穿在沈兰芳身上,摸了摸兰芳的冰凉的脸蛋说:

“妈今天看天色不对,就赶忙收中午晒得麦子,没想到雨下的这么快,妈收完了麦子才来接你。”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一边解释一边用手搓着兰芳稚嫩的手。

“嗯,麦子收完了吗?”

“收……收完了。”母亲低着头说。

回家的路上母亲牵着兰芳,手电筒狭窄的光柱沿着湿润的路面在前方驱赶着冰冷的黑暗,母女两个就像是两只萤火虫一样扑朔着微弱的光芒在黑夜里前行。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清香,树上的水珠不时打在兰芳的额头上凉嗖嗖的。

母亲陷在过去回忆的泥沼里,一时间没有听清兰芳刚才的问话。

“妈啊,我问你话呢!”

“嗳,你刚才说什么?”

“你觉得……徐……志辉这人怎么样?”兰芳腼腆的笑了,白净的脸颊上泛起了浅浅的红晕。

“小伙子看起来挺稳重,长得也挺俊的,看起了是个憨厚性子直的小伙子。”

“哦,我那个……我也觉得他挺不错的。而且他是初中毕业,不是那种一窍不通的人,他说他在初中上学的时候数学学得可好了,不像我,能把老师气死。”

“啥,他说他是初中毕业,瞧,刚夸完老实。他爸妈说是小学毕业,学习成绩不好,他爸觉得不是以后拿笔杆子的料,小学上完也就没让去上学了。”

“哦,那也比上次见的那个好,看起来呆呆傻傻的。”沈兰芳并不觉得这是一种欺瞒,相反她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想起他吹牛时那飘忽不定的眼神和被她夸完之后的窘迫,现在看来却是‘做贼心虚’的表现,当时心里肯定忐忑。于是他的形象在兰芳的心中又多了一份滑稽。

“这倒是。他爸妈看起来是本分的人,家里的光景谈不上好,但也不破落。里外收拾的挺干净利落。”

母女两个一路上不断谈论着,笑声飘散在空旷的田野里,自行车在夕阳下的倒影歪歪斜斜地沿着田地匍匐,车轮辐条在阳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母亲载着兰芳往落日的方向行去。黄昏慢慢垂下了眼睑,只剩下兀自零落的秋。

徐志辉的父母对沈兰芳也挺满意的,人长得秀气大方,是个温顺的女娃。就这样两人的亲事在冬天还没有到来之前便敲定了。

婚礼举行在冬天的第一场雪之后,寓意着润雪降福,新人白头。那天徐志辉披着红被面骑着用红被面装饰的自行车跟随接亲队伍去往沈兰芳的家里。天气已然入冬,第一场雪下得不是很大,并没有完全覆盖田野,一眼望去那些浅黑色的被冻结的土地格外醒目,像是大地身上生出的冻疮。路边衰草的身上结满了晶莹洁白的霜,像是穿上了精致的裙裾。青瓦的屋顶、蜷缩着身体的麦草垛、干枯的树枝都带上了蓬松酥软的帽子穿上了绒衣。冬天尝试掩埋这一年阴阳潜移季节更迭的痕迹,但隐藏不了徐志辉此刻内心无法抑制的欢喜和紧张。

新郎接亲,要奉上给丈母娘的孝养金作为答谢,感谢丈母娘成全这段姻缘,感谢丈母娘对新娘的养育之恩。徐志辉将用红被面包着的钱递到了丈母娘的手里,丈母娘装进了口袋,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了两块坠着红穗儿的红布包给了两位新人,里面装的是红枣花生和桂圆,寓意两位新人共结连理,早生贵子。礼成后,徐志辉和沈兰芳跪下给母亲磕了三个头。沈兰芳穿着旁开多扣的锦面红袄,胸前带着红被面蔟成的喜花,嘴唇淡淡的朱红,半卷珠帘似的刘海斜倚在眉毛上方,虽然衣服有些臃肿,但是掩饰不了沈兰芳窈窕成熟的身材。兰芳在磕完头后留下了眼泪,想起自己从小在母亲身边,如今离开后母亲就是孤单一个人了忍不住的心疼,母亲含辛茹苦地一个人将自己养大,忍受了多少艰辛承受了多少孤单,自己知晓的远没有她经历得多。母亲眼里也溢满了泪水,但还是笑着对徐志辉说:“我的女儿就交给你了,你们两个好好过日子,好好对待她,虽然我们家没有顶梁柱,但还有我呢。”说完又对兰芳说:‘嫁过去就是人家的人了,要好好过日子,以后啥事妈不能处处帮衬你了……好好照顾你丈夫,孝顺父母,别让人笑话咱们家的孩子。啊?’

“嗯,妈……你一个人注意身体,我和志辉会常来看你的。”兰芳哽着喉咙说。

“妈,你放心,我会好好对待兰芳的,我会经常带兰芳回来的。”徐志辉安慰道。

“行了,你们走吧,那边快等急了。”

沈兰芳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一直低着头,她不忍心再看母亲那张憔悴的脸。

“妈,那我走了。”徐志辉回过头说。

“走吧。”

沈兰芳手扶着徐志辉的后背,眼里的泪水不断涌出簌簌滑过脸颊,北风吹起了沈兰芳胸前的花,吹凉了眼眶滚烫的泪。沈兰芳一直用余光看见母亲伸长脖颈目送着自己远去,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沈兰芳望见母亲捂着嘴在冷风中朝自己挥手。那一刻母亲显得如此单薄,如此凄凉。

也许当自行车拐过墙角,沈兰芳的命运也从此发生了像那个转弯处一样的变化,一种无法修正的注定的命运。

沈兰芳坐在后座,双手紧紧抓住徐志辉的衣服,自行车的颠簸有时让沈兰芳的屁股吃痛,露在外面的双手被冷风刮得麻木通红,为了避开迎面吹来的风,沈兰芳将头埋子自己的胸前,但是严酷的北风还是让她的耳朵像是被掌掴一样暂时失去了知觉。实在忍受不住就在手心呼口热气将耳朵护住。徐志辉因为奋力蹬车反而觉得身体里有股热气在往外冒,嘴里呼出的热气弥散在冷风中有如一团棉花瞬间被扯得粉碎,上唇汗毛挂了一层凝结的小水珠。

“你冷吗?实在冷的话就把手塞进我后背去,我现在浑身正好热得很,你帮我降降温。”徐志辉侧过头问身后的沈兰芳。

“冷,我的手都快冻僵了。”沈兰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栗。

“我快点骑,就要到家了。你先把手放进来暖暖。”徐志辉说着将车蹬得更快了些。

沈兰芳小心翼翼地将手塞进徐志辉后背的衣服里,但害怕冻到徐志辉只是轻轻的将手指搭在里面的衬衣上。徐志辉握好方向,腾出一只手握着沈兰芳的冰凉的手搓了搓她的手指。

骑行得越快,耳边呼啸而过的凛冽北风也越急促。有时候路边的颠簸会让兰芳的手忽然抓紧随后又慢慢放松,徐志辉似乎也感觉到了便放缓了车速。头顶银白色的天空没有一片云,犹如缺少血色的面孔一样惨淡。不觉间沈兰芳注意到了落在徐志辉衣服上的一片雪花,沈兰芳仔细端详眼前这个优雅的白色精灵,揣摩它精致的纹理,每一个棱角都呈现出完美的一致。大自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流落人间将这里变成了清一色的展览馆,毫不吝啬地请人们细细观赏。落下的雪花慢慢多了起来,北风的劲弩也消减了对人们的刺痛。徐志辉的肩上、头上逐渐披上一层薄薄的白纱。四周依稀可以听见雪花落在干枯树枝上如同火苗细细燃烧起来的窸窸窣窣。沈兰芳轻轻伸出手将徐志辉肩头的雪掸落。每一次兰芳的触碰都会让徐志辉内心涌起一阵温暖的波澜,这份温暖不同于昔日母亲的爱护,父亲的呵护,它更加扣人心弦,更让人缠绵沉醉。

终于到了家里,村口迎亲的队伍再次热闹起来,一串串鞭炮声响彻田野,迎亲的唢呐悠悠扬扬,似乎这一方天地的喧阗打破了冬日沉闷寂静的合围,愣是凿出了一个孔洞将热闹和生趣放了进来。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孩子们好奇地盯着新娘子看。徐志辉掏出准备好的糖果花生一把把分给大家,孩子们将手掌合拢承接喜果,脸上写满了满足和欢喜。将准备好的纸烟分给村里的男人,每个人的耳朵上都挟着两支烟,手里点着一支。一时间空气里弥漫起浓浓的烟草味。纷纷洒洒的雪花依旧飘落不止,地面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人们挤在一起观看新婚燕尔的拜堂仪式,徐志辉曾经的同学好友混在人群中起哄。

“嗳!志辉,都娶回家了赶紧亲一个嘛,我们可都等着呢。”人群中一阵笑声,男人们咧着嘴笑,女人们抿着嘴笑,孩子们不明所以的跟着大家笑。

“就是嘛!你要是不好意思我替你嘛。”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徐志辉在人们的起哄中红着脸硬着头皮亲了兰芳的脸蛋。兰芳满脸红晕,眉眼含羞将头低下浅笑。

“再来一个嘛,一点不热情。”

“你老让人家热情,你媳妇也在旁边示范给志辉看一下嘛!”大伙儿笑着附和。起哄的人不料被反将一军,倒有些骑虎难下了,干脆一把拉过媳妇,撅起嘴唇在脸上亲了一口。人群的气氛被推到了高潮,男人女人都咧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刚刚那个被亲的女人涨红了脸苦笑着嗔怪自己的丈夫让自己难为情。

…………

人群在拜堂结束后渐渐散去,只留下一些瓜子皮、花生皮和纷杂的脚印。人们带着热闹远去,冬日的寂静卷土重来。飘散的雪花拉着夜幕缓缓降下,窗前的灯光洒在院子的一方雪白上,不断落下的雪花匆匆掠过投射出来的那片光明,好奇地望了一眼窗内的温暖。

父母屋里的灯已经熄灭,院子里悄无声息,雪夜似乎让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柔软。兰芳和志辉坐在炕沿有些沉默,志辉看了看窗外转头对兰芳说:

“不早了,我们睡吧。”

“嗯。”

徐志辉坐近兰芳轻轻解开她胸前的扣子,一股淡淡的香味从兰芳白皙的脖颈间散出来。徐志辉有些慌张,每一个扣子似乎在刻意和自己为难。兰芳柔声说:

“你把灯关了,我自己解。”徐志辉起身拉了灯绳,屋内顿时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的暗香四处游走。两人躺下,徐志辉将手放在兰芳的肚子上,手心感受到兰芳起伏的呼吸和身体的温热,耳边传来兰芳的轻声娇喘。那一刻,徐志辉就像是飘进屋里的雪花,被兰芳温柔的身体渐渐融化。

夜晚的积雪淹没了徐志辉和沈兰芳过去的生活,未来的生活就像是还没有被脚印污染的白雪地,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在上面留下些什么印迹。生活总会在一个时刻将我们与过去割离,只留下一些回忆,这到底是自我的破碎还是羽化,似乎没有答案。不过清楚的是过去和此刻的生活都真实存在,那些经历的碎片每一颗都闪烁着璀璨的光辉,每一颗都独一无二。

再远的尽头也是生活的无限延续,正是人们将时光的故事写进四季,春的萌芽,夏的清风,秋的落红,冬的飞雪才更有意义。一棵树的年轮里封存了多少久远的过去,一声蝉鸣里又藏着多少无人问津的心语。万物都是我们的见证,失去的生活定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徐志辉和沈兰芳结婚已经快要十年了。二人结婚一年之后便告别了父母,夫妻二人选择去外谋生,他们渴望外面的世界,他们不能接受直到老去也只是在这一方天空下庸庸碌碌。他们更知道仅凭种地放羊,家里的新房是盖不起来的。父亲不时发作的头疼一直在靠自己的意志顶着,不肯去医院。看着咬紧牙关疼得满眼血丝的父亲,徐志辉清楚这是生活在逼自己离开。

夫妻两人在婚后的一年里试过要个孩子,但是兰芳的肚子始终不见反应。老两口也废了不少功夫从各处求医问道,讨来不少药方古法,但似乎是机缘未到,一切的努力如同夜晚积聚的露珠消散于阳光下一般,最终都归于平静。慢慢的,老两口的心就冷了下来,不再去做什么期盼。

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听到夜里因为疼痛嘴边倒吸冷气的嘶嘶声,母亲总会一个人偷偷抹眼泪,直到父亲安稳睡去,母亲才会平静下自己的心。但是老两口从没有当面说过这件事,他们对待兰芳依然像最初一样。这件事成为了父母隐藏在心底的遗憾和期盼。

夫妻两人离开家时依然没能留下一个孩子作为父母的陪伴。徐志辉充满了愧疚,他深知母亲的心事,希望在父亲身体还康健还没有倒下的时候,可以有个孩子承欢膝下。沈兰芳不止一次的问过徐志辉是不是后悔娶了自己,是不是在心里恨自己。每次听到依偎在身旁,将头埋在自己胸前的妻子这样问,徐志辉都会轻声安慰,别瞎想,娶你是我做得最不后悔的事情,我们还年轻,以后总有机会。他会将兰芳搂得更紧。妻子的楚楚可怜和丈夫的理解宽容让两人的爱更加强烈,也成了两人爱得更深的催化剂。但这份爱的背后总伴随着一次次的失望和一次次重新燃起的希望。

夫妻两人来到省城历经艰辛,就像是麻雀飞到了海面上,在惊叹和沉醉海的幽蓝魅惑之余,也经受着风浪的拍打和洗礼。在几年的不断飘摇中,终于在一家水泥厂稳定了下来。徐志辉跟着一位厂里姓赵的老师傅学会了开车。在师傅的帮助下,徐志辉成为了厂里的运输工。沈兰芳则在厂里的食堂给工人做饭。父亲眼里徐志辉的实诚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但这是父亲对儿子最真实最满意的赞赏了。徐志辉的真诚得到了师傅的认可也得到了运输组的其他同事的认可。于是大家去食堂打饭的时候乐意到兰芳的窗口排队,总会笑说:“嫂子,我们是徐志辉的朋友,可不可以多打点饭菜啊。”充实忙碌的生活填补了两人因为无法怀上孩子所带来的空虚,灰白的生活慢慢磨平了他们内心忧虑尖锐的棱角。每当拿到工资,两人就会在租的小屋里谋划着心里美好的未来,带父亲去医院看病,给家里盖新房,买辆自行车……就像两只筑巢的麻雀,一点点衔来树枝树叶。

在一个夏天的午后,徐志辉的母亲像往常一样在厨房收拾碗筷,父亲吃完饭走到院子借着太阳翻晒早晨刚割的草。母亲透过厨房的窗子望见父亲抱了一些草料走进羊圈。黄灿灿的阳光落在院里的泥墙上,门口果树的叶子随风沙沙作响,一片叶子从窗前悠然坠落,倏忽间的暗影在母亲的眼前一闪而过,母亲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在屋里大声说:“老徐,你把医生给你开得那个中药吃了没,早上我就想着提醒你的,结果一忙起来也给忘了。你把药拿过来,我收拾好了给你煎药。你听见没啊?”母亲收拾好厨房之后还是不见父亲将药拿来,只好亲自去屋里拿药。从屋里拿了要煎的药后,母亲又一次在院里喊了老伴一声,语气明显比上一次要强烈了些,其中夹杂着责怪和一种隐隐的不安。母亲拿着药走到羊圈门口时,忽然手里的药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接着母亲自己也跌倒在地,恐惧和无助的炮弹摧毁了母亲往日眼神里的温和,将母亲的脑海变成了一片焦土,大张着嘴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一丝声来,胸口就像被一块巨石堵住了一般憋闷窒息。母亲的对面是躺在羊圈里满身灰尘一动不动的父亲。

接到母亲呼来的电话,徐志辉和沈兰芳连夜赶了回来。突遭变故使母亲瞬间苍老了许多,红肿的眼眶里一直闪着泪光,憔悴的面容看上去像是被熏黄的旧报纸,破旧发夹固定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散乱下来,此刻母亲就像她的头发一样仅仅依靠着最后一丝气力摇摇欲坠地支撑。徐志辉和沈兰芳跪在父亲灵前,徐志辉失声痛哭,爸,我对不起你。一旁的兰芳和母亲早已就泣不成声。遗像里的父亲憨厚朴实,皱纹丛生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徐志辉的印象里,父亲这样的笑容还是在自己结婚的时候,那一天父亲从没有如此高兴过。过去的一切都定格在了父亲的这张遗像里,逝去的笑容就像是山顶的云翳,拨弄着记忆的风雨。

将父亲安葬之后,徐志辉预备利用这几年攒下的钱给家里盖新房。母亲贫瘠的心灵似乎因为父亲的离去慢慢变得荒芜。父亲离开之后,母亲开始习惯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屋檐下注视着夕阳缓缓落下,最后消失在墙壁后面,直到余晖散尽天空变暗,母亲才会起身回屋歇息。

沈兰芳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心里的愧疚像发面团一样不断发酵,挤压着她柔弱的心脏。一天傍晚,徐志辉推着板车外出拉土。父亲去世后,羊圈里的大小事自然由志辉承接下来,割草,晒草,清理羊圈。有时志辉会静静看着它们津津有味地咀嚼,看它们那么安逸,舒适。家里发生的巨大变故对于它们就像是一场吹过院子的微风,父亲的消失对它们不过一根毛的掉落一样不痛不痒,微不足道。伤痛固然可以分担到院里每个人的身上,可是父亲离开留下的空白却如同一个不断塌缩的黑洞将昔日简单的温馨和平凡的幸福尽数吞噬,似乎就连照进院里温煦的阳光也变得苍白,砭人肌骨。沈兰芳看母亲房里的灯光还亮着,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妈,你睡了吗?”兰芳轻声道。

“没!进来吧兰芳。”母亲微声的言语听起来像是回声一样让门外的兰芳觉得凄凉。

进到屋里,兰芳看到母亲手里拿着一张照片,那是她和父亲唯一的一张照片。黑白照片上母亲和父亲的表情倒似乎看不出甜蜜和幸福。母亲看起来稍微有些紧张抿着嘴唇,眼神清澈,精干的短发露出两只灵巧的耳朵来。父亲表情庄重,像是在面对一位领导谈话时那样认真地注视着镜头,因为太过于严肃眼神看起来有些空洞。那个年代都是旧时婚姻,媒妁之言敲定便就是厮守一生了。爱情是什么,他们不懂,对于他们爱情就是组建家庭,生儿育女,就是将自己完整的交给对方且毫无保留。他们的爱情似乎太纯粹了,纯粹到只剩下责任和陪伴。兰芳走近母亲身旁坐下,母亲用手指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低着头哀叹道:

“那时候我和你爸看上去多年轻啊,一晃啊,这一辈子就过去了。这老东西一声不吭就走了……”尽管母亲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在儿媳妇面前落泪,让别人闹心,可就是不知怎的收不住眼泪,本已经堵起来的堤坝再一次崩塌了,任凭眼泪在愁肠里翻卷冲击。

“妈……你要放宽心啊,爸走了还有志辉和我呢,我们会孝敬你的……妈,对不起……我没让爸走之前抱上孙子。”兰芳握着母亲的手泫然泪下。

触景生情,看到母亲如此难过,兰芳也落下泪来。自小就没有父亲,嫁给徐志辉后,也是弥补上了内心的遗憾。况且父亲对自己宽容备至,赶集回来总会捎带些吃食让志辉拿给自己。和徐志辉有了争吵,父亲总会为兰芳训斥他,有一次差点伸手打志辉,幸亏母亲在一旁赶紧让志辉离开。甚至不曾听过父亲说一句对于自己没能给这个家带来子嗣的怨言。操劳一生的父亲就像山羊一样将心事留给自己慢慢咀嚼。

“兰芳啊,我知道……这不怪你,人各有命,怨不得谁。报不报孙子的无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和志辉能好好的过完这一辈子就可以了。你爸临了没报上孙子是怪他福气不够。我们这一辈子走到尽头了,几年之后我也就下去陪你爸去了。往后的日子是你和徐志辉的,你们两个过得好就比什么都好。你爸走了,妈也看开了,人这一生太辛苦了,我和你爸为这个家苦心经营了一辈子,最后什么都带不走。只有你身边的亲人是最珍贵的。妈这几天就在想你爸走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地上,当时估计也想喊我,一个人挣扎着想起来,可是……可是妈当时愣是没有出去看一眼,还在那等他把药拿过来。当时我还在心里骂他懒……最后我到羊圈看到你爸躺在地上,浑身沾着土,他就一个人冷冷地躺在那儿……我……我一想到这儿,我就心疼的不行。”母亲说完已经泣不成声,泪水不断落在兰芳的手背上,温热而又凄凉。

夜晚降下帷幕,徐志辉拉完最后一车土回到家里,在水缸里打了一盆水放在院里的石桌上,洗完脸,刚准备泼水的时候忽然听见了羊圈里咩咩的叫声,这才想起来吃过晚饭后还没有给它们添加草料。于是随手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放下脸盆抱了些草料匆匆往羊圈里走去。天空的月亮正在慢慢变圆,但无论它的形状是怎样的,看起来总是那么美好,静静地悬挂在天空将银辉播撒到千家万户的院落里。每次走近羊圈,徐志辉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这里父亲的离去似乎变得模糊起来,看着羊儿吃草,徐志辉觉得父亲站在他身旁轻声地对他说:“志辉啊,爸爸把它们和这个家就交给你了……走出羊圈,徐志辉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在心里他对着月亮默言道:“爸,你放心,这个家有我在,我会照顾好他们。爸,我想你。”

母亲屋里的灯已经熄灭,徐志辉轻轻叹了一口气走进自己的房间。兰芳正在屋子里叠衣服。

“呜!今天累死了。对了芳,上次我不是说咋们用打工攒下来的钱把房子收拾一下嘛,我想着妈自从爸走了以后就一直愁容满面的,妈以前是多爱笑的呀!你觉得呢?”

“你都决定了,我还说什么呢。”兰芳悻悻地说。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我老婆,这钱是我们共同的血汗钱,我当然要问问你的意见。”

兰芳没有接话,继续收拾衣服,其实要叠的衣服并不多,只是有了心事,手自然就不听使唤,刚叠好的衣服兰芳又扯起来再叠一次。

“嗯?你怎么了,几件衣服叠了半天,是不是有心事?”

“没事,你累了一天了,快睡吧。”兰芳迅速将衣服归置好拉了灯绳睡下了。”

躺下后,兰芳的心里还是无法平静,她回想起母亲的哭泣,回想起父亲去世时的悲哀,眼泪悄悄地顺着鼻翼滚落在枕头上。这时候她感觉到了徐志辉用手搂住了自己的腰,在她耳边问:“是不是妈对你说什么了,你别往心里去。”

“没有……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们家,对不起咱爸,没让他抱上孙子……”兰芳戚然道。

“哎呀,你怎么还在想这个,生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咋能光往自己头上揽呢。我们有机会的,书上都说万事讲究个时机,该来的都会来的,不该来的我们也强求不了啊!你别瞎想了啊。”

“我觉得咱妈一个人挺孤单的,要是有个孩子可以陪陪她该多好啊。你说给家里翻新屋子,我高兴。我只是希望能给妈带来一个孙子,不要留下……爸那样的遗憾。”

“唉,看到妈那样,我也不好受。”徐志辉头枕着手茫然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志辉,我们再努力试一试吧。”兰芳的声音像是月光落在窗台上一样轻。

“好。”

乡村四月的夜晚总是那么安详,熙熙晚风中,土地在悄悄孕育刚埋进土壤里的种子,万物都酝酿着生命的力量。枯萎和重生总是在不断上演。岁月缱绻,月升月落,我们在告别和失去中迎接着新的生活。

新房在初秋落成,虽然算不上气派,但这意味着新的开始。失去父亲的阴霾似乎渐渐从每个人的头顶褪去。阳光总算重新照进了院里,母亲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搬进新房的那天,徐志辉带着兰芳和母亲来到父亲的坟前,将家里盖了新房的消息告诉了父亲。萧瑟清秋,荒草孤坟,三人分别上了香。志辉和兰芳给父亲磕了头。风不断吹着,袭卷着香烛的青烟,空中飞过几只麻雀最后隐匿进远处的果园里,空中似乎还停留着它们掠过的零落暗影。

徐志辉不忍再离开母亲,他无法承受再一次失去的伤痛,还有那种比伤痛更灼人心肺的遗憾。人们面对失去就像是抚摸手心里的茧,最初时的磨损总是疼痛的,时间久了就变得坚硬麻木,任凭你掐捏都不再掀起波澜,它会作为你手心的一部分长久的跟随。母亲已经不会回到过去徐志辉记忆里或是兰芳记忆里的样子了,记忆里的母亲随着时间的消磨,随着父亲的突然离开永久的消失了。母亲并不希望徐志辉留在自己身边,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拖累。可以看到儿子给家里盖了新房,坚定的撑起一片天,母亲心里说不出的安慰。即使现在就撒手人寰她也可以放心了。为此,母亲多次和志辉谈起这个问题,但是每次志辉要么是红着脸一言不发,要么就将话题散漫到别的地方或者干脆转身离开。直到有一天实在忍受不住就吼了出来:

“妈,我在家就这么碍眼吗,你总一直赶我出去。”

母亲没有再说下去,像个受到训斥的小孩儿一样转身回到了屋里轻轻关上了门。徐志辉也赌气似的扛着锄头走出大门。他并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也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带一个锄头。一路走着来到了一个地方。也许是机缘巧合又或是生活的刻意安排让徐志辉再次停留在这里。对面花海的氤氲香气让徐峰熟悉却又陌生,脑海闪出从前课本上的一句话: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坐下来望着对面,风不断将花香送过来扑到他的脸上,好像是它们在向他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你回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徐志辉耳边传来草丛的窸窣声,他急忙回过头去,只见兰芳笑盈盈的立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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