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子听到喝声,身体下意识就往后退,抬头看去,正是那位让他觉得恐惧的老渔夫,他的脚像是听不得使唤一般钉在了地上。
“俺……俺找阿温哥……”
“找雯雯何事?”
“俺……俺不和你说,俺要单独跟阿温哥说。”
余温想要上前答话,被太叔公拦住,老渔夫盯着瑟瑟发抖的小虎子,一步步向他走去。
“你……你别过来,俺……哇……”小虎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老渔夫,你这是造了什么孽,把小虎子给吓哭了?”
老渔夫明显是愣住了,虽然他对小虎子是有些怨气,但也不至于拿他怎么样。
“他,”小虎子见有人替他做主,指着老渔夫,“他叫俺跟他修武,本来俺就不喜欢,每天光是站桩都要两个时辰,还有练枪,刺不完不让吃饭,又是叫俺提水,一大缸水,一炷香的时间必须提完,提不完也不能吃饭,他还叫俺背什么口诀,那么拗口的东西,先不说俺识不得几个字,光是念出来都不容易。
他还老打俺,哪里都不打,就是打俺脑袋。俺本来就笨,他还打。俺不喜欢修武,修武有什么用?俺村上的大牛哥前两天就被抓进牢里了,他打伤了贵家公子的两个仆人,就被押进了阳郡的大牢。
俺二叔说,俺们就是一群吃草的牛,俺们不识得字,不会读书,只能被抓起来去替富人们耕田,等到老了,俺们还得被抓去宰了。像俺这种笨的,连牛都做不成,只能做猪,等俺长大了就得被抓去吃!
俺不要做猪,俺要识字,俺要读书,俺不要修武!”
“小虎子,你想读书?”余温走上前,给他擦了擦脸。
“想,俺太想了,俺想识字,然后读很多很多的书,俺要像阿温哥一样!”
“你读了书之后呢?”
“当然是去帮很多像小虎子、小鸭子一样笨的人,让他们读书,让他们不受欺负!”
“我教你读书好不好?”
“真的吗?俺真的可以吗?阿温哥你愿意教俺?”
“当然,你不肯学么?”
“愿意,俺当然愿意,俺以前跟着俺二叔学,俺二叔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可他总说俺笨,说俺是头猪,阿温哥,你会不会……”
“不会,只要你肯学,我便会一直教下去。”
“是嘛是嘛,这事不就说开了吗?我说老渔夫你干嘛非逼得人家小虎子修武呢?来来来,吃饭吃饭。”文老拉住老渔夫的胳膊,轻轻地拽了拽,却没拽动。
“你们先吃,”老渔夫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里头。
“这老头还是个犟脾气,雯雯呐,你们先吃,我去看看。”
余温点头,老人家的事,他可插不上手。
屋内,老渔夫低头坐着,文老来了也未抬头。
“老渔夫,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闹什么情绪?人家小虎子不愿意跟你修武那不就算了。”
老渔夫纹丝不动。
“你起码说句话呀!”
“老文,你不懂,一点都不懂。”
“我怎么就不懂了?你那点心思我还看不出来?你说你是不是觉得孤独?我早让你搬进文家庄园跟我做个伴,你非不同意。”
老渔夫轻轻摇头,说道:“以前雯雯要给小虎子一家钱,我不让,我是有我的考虑。我觉得这世上的事啊,就是不得圆满。你得到一样东西未必是好的,承受不住的东西就不该拥有。
就像当年的我,就比如现在的小虎子,他们一家承受不住雯雯的救济,他们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被那些轻而易举得来的银子给转变了性子,所以我想,不如教他修武吧,我老渔夫别的也不会。
可事情并没有这般简单,我从没想过有些人家连读书识字都成了大问题,我老渔夫在这沣水湖待久了,这天下是什么样子,已经几十年没见过了。”
“这事怪不得你,你也是一番好意。”
“老文头啊,你不知道,小虎子是块修武的料,只要好好加以琢磨,将来的成就大着咧!”
“呵呵,成就再大也不跟着你,他以后可是跟着雯雯了,要不你也随我回了庄园?”
老渔夫摇头,“最近几个月我总在想一件事,以前啊,我上船打鱼,在沣水湖上飘荡个几十天,饿了吃只鱼,渴了喝些水,与天斗,与雾斗,与千斤重的大鱼斗,都觉得甚是有意思。
可如今不行了,我坐上船,竟会看着落日发呆,我在想,要是小虎子在该多好,他可以给我讲几个亚亚非要讲给他听得故事,可以给我捶捶肩捏捏背,可以说说某条大鱼,长得可真凶猛!
我到后来才发现自己是老了,不是人老了,是心老了。我渴望些有朝气的事,我渴望找个小孩聊聊天,哪怕我习惯性地板着面孔,他也愿意跟我说说话。”
文老沉默了很久,缓缓开口说道:“跟我回去吧,别等了,你没有家人,我有,雯雯亚亚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我还有两个傻乎乎的孙子,你见了肯定高兴。”
“我没有等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谁也没有等,我只是喜欢看着这沣水湖,隔了一天没看心里就发慌。
老文头,我觉得我差不多该离开了。或许有一天你发现我不见了,或者再也没有回来,你不用去找我。”
“你胡说些什么?你老糊涂了?”
“老文头,你听我把话说完。我那天肯定把几十年前一起埋下的那坛酒给喝了,坐上我的老伙计,摇摇晃晃地摇到湖中心,寻个装了石头的袋子钻进去,然后就沉进这湖里。我都想过袋子沉进江底的场景,悄无声息地,往下掉,世上就再也没有我老渔夫了。
我想那天的夕阳肯定很好看,沣水湖也好看,就是没她好看。”
“你他娘的说什么浑话?她铁定是要来的,她铁定是会来见你的,你没见到她就这样走了?你还算什么男人?秦国和燕国打仗了,她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老文头啊,人都会老的,老了就该死的!”
……
屋外,小虎子正大快朵颐,一边叫辣,一边把大口的辣椒油往口里塞。
“小虎子,我记得你说有事要跟我哥说,现在他来了,怎么只顾着吃了?”
“啊对,俺忘了,俺怎么能忘了?”小虎子丢下筷子,拍着脑门道。
“没事,你现在说也没关系。”
“俺哥想要见你。”
“小龙子回来了?他不是去当兵了吗?”
“俺也不知道,那是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他突然就回了家,他让俺跟谁也不要说他回来了。”
“那你跟我哥说这些干啥?”文尔雅撇了撇嘴。
“俺哥总跟我说,要是阿温少爷能来看看他该多好。”小虎子一边咀嚼着牛肉,一边说道,
“他就不能来见我哥?”
“俺哥受伤了,双腿都有伤,他不让俺爹娘去叫大夫,俺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哥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俺知道他肯定疼死了,但他从来都不说。俺爹都跪下来求他找大夫了,他就是不答应,说要是找了大夫,立马就走。
对了,俺哥还背了半袋子银子回来,他让俺爹找个地方给埋了,他说过些年,给俺娶媳妇用。”
余温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问题,站起来说道,别吃了,咱么现在就去看看小龙子。
“不吃了么?”小虎子还在往口里塞羊肉。
“不吃了,小龙子恐怕是有事,咱们上马车,边走边说。”
余温跟太叔公说了一声,便拉着还在桌上大口吃着菜的小虎子上了马车,文尔雅跟在后面,哑叔早早就在马车旁等待。
小龙子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不可能做出什么违背律条的事来。可是他又为何受伤?受了伤又为何不让医治?他的那半袋子银子又是从何处来的?
余温有些摸不着头绪,他很了解小龙子小虎子两兄弟,他们以前经常来老渔夫的院子里玩,可以说是跟余温、文尔雅一块玩大的。
老渔夫说小龙子没有修武的天分,可小龙子最痛恨的就是山匪,他说他修不成武就去当兵,当兵也能杀山匪,在去年他就义无反顾地走了。
可如今他拖着残躯回了家,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难道没有参军?不,余温亲眼看见他跟着队伍离开。
“哑叔,快些。”余温按捺不住心里的忐忑,他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他看了眼有些懵逼的小虎子,道:
“这些天你都来老渔夫爷爷这里等我们了?”
“是啊是啊,俺就是每天来碰碰运气……”
“见我们来了怎么不早点进来说?”
“俺想着……”小虎子看着余温少见的严肃脸,有些慌了神。
“想什么?”余温盯着小虎子
“哥,你干嘛呢?像是审犯人,小虎子就是想吃我做的鸳鸯火锅,他不好意思跟你说。”
“阿温哥,俺是不是做错事了?”
余温看着小虎子一脸惭愧的样子,笑道:“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