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伯公子廖既然已经把牌都摊开来,随着路寝后堂一串玉组佩相互碰撞所激发出的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声音,小白穿着端正玄纁二色的深衣出现在堂上。
再配合他英武的气质和颇为英俊的那张面容,即便还只是穿着可以用于大多数比较随意场合的简单衣裳,并非诸侯在重要场合所专用的华美冕服,还是让不少本就心中属意于拥立他为齐国君主的卿士大夫们颇感欣慰。
毕竟先前公孙无知放肆无礼,轻蔑大臣,可谓望之不似人君,虽然只有公孙无知自己任命的家臣渠丘邑宰做出了激烈的反应,但他的胡作非为群臣都看在眼里,这在无形之中就给小白套上了一个不小的对比光环。
“臣等见过公子。公孙无知窃据大位已久,众位大夫皆怀有不忿之心,早就盼望公子从莒国归国主持大局了。”在座的卿士大夫不管是不是乐见于小白即位为齐国君主,但目前既然临淄中朝局的形势清晰明朗,小白即位之事大局已定,都还是纷纷起身行礼恭维道。
“诸位卿士大夫不必多礼,齐国多亏有诸位大臣的扶持,这才能堪堪保有此时的安定,否则举国的形势将不堪设想。”小白面上噙着笑意,作势抬手虚浮,然后朝群臣回礼道。
“公子过誉了,臣等哪里有做什么工作呢?”各位卿士大夫又推辞了一番,说道:“齐国的安定,正是因为听说公子将要归国,国人、野民皆深悦,众庶得以相安。国家局势的转好又怎么是臣等的功劳呢?这明明是国人为公子之德行所感动的结果啊。”
“好了,各位大臣的心意小白愧领了,但吹捧之言就不必多说了,否则此等阿谀奉承之言充塞于宫室,小白和篡位执政的公孙无知又有什么分别呢?如果国人都认为小白无礼无德,小白又将如何自处呢?”小白面上笑意不变,只是摆了摆手说道。
“臣等不慎,谨听从公子之命。”众位卿士大夫见状互相看了看,顿时行礼后异口同声向小白谢道。
“大宗伯,您作为公族之伯长,又为先君诸儿授予上大夫之爵,可谓是最有资格引领群臣的人选了,不如就请您来继续主持朝议吧!”小白满意地点了点头,请大宗伯公子廖继续主持朝议。
“臣愧受公子之荣宠。”大宗伯公子廖于是上前行礼,随后面向路寝堂中的十几名确切有下大夫以上爵位的卿士大夫说道:“请众臣各归席,悉听公室对公子归国一事大致的计划。”
“臣等领命。”卿士大夫于是各自退下入席。
“公子既已归国,则应尽快祭祖告庙,即位为国君。先君诸儿的尸首至此尚未得到安葬,其魂魄仍无所凭依,上至天子下至野民皆感不忿,此诸夏所不忍见也。”大宗伯公子廖说到此处,神色也变得愤慨无比:“请公子尽快即位,以诸侯之礼安葬先君,使他的魂魄在上天得以安宁。”
“这件事确实是当务之急,公孙无知所作乱政为天下所笑,往来的异国人不免谈及此事,国人皆愤懑而不敢言。”卿士高傒听了大宗伯公子廖所言,顿时出席说道:“公子拨乱反正,正在此举,臣请公子尽快即位以成此事。”
“尽快安葬先君诸儿这件事,不仅是诸位卿士大夫之所愿,也是小白之所乐见。”小白分别听了大宗伯公子廖和卿士高傒二人的议论,踌躇地说道:“但小白听说诸夏列国的君主都先安葬故去的先君才可以自己即位,难道小白就可以例外吗?”
“公子之仁义和美德,臣等皆知之。但是公子也应当知道事急则从权,如今无知乱政的祸患还没有得到解决,鲁国便乘齐国生乱携公子纠以三师之众临于齐境,正可谓内患未绝,外患又生。”大宗伯公子廖何尝不知小白之意,于是配合地上前接着说道。
“先前公子与臣不也谈及太公望因俗简礼、尊贤尚功之事吗?可见礼和无礼有时也可以相互转化,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如今国事艰微,公子又何尝不能失小礼而成大义?这才是齐国列代先君乃至先君诸儿自己想要看见的。”
“倘若公子为小礼而致失国,臣等为小礼不谏议公子而致破家,国人困于小礼不许公子立刻即位而致丧乱,那么不都各自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吗?”
“大宗伯所言正是臣等心中所想!臣等请公子切勿顾及小礼,而成全大义!”跪坐于各自席位中的卿士大夫也都觉得有理,于是都附和着劝道。
“如果不是诸位大臣相谏,小白险些耽误了国事!小白有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诸位大臣这样坦诚的谏议?”小白见到堂下的卿士大夫都上前附和,于是不再故作姿态推却,笑道:“既然诸位都这样认为,小白又怎么能因为一点小礼而违背诸位的愿望呢?小白决定听从大宗伯的安排,不再有这样的顾虑了。”
“公子以大局为重,忍辱以保全齐国的社稷及宗庙,臣等不胜感激之至。”堂下的卿士大夫见小白愿意即位,终于各自退回席位:“公子为齐国背负污名而不惧,此之谓大勇。为先君诸儿的丧葬而不惜推迟即位,此之谓大悌。臣等又怎么能够因为区区劝谏就自以为功呢?”
“既然公子愿意听从公室的安排,那么宜早不宜迟,不如明日就召集众人行祭祖告庙之礼,使公子得以登阶即位,再为先君诸儿准备丧葬。”大宗伯公子廖抚须含笑道。
“皆听从大宗伯所言。”
“另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向诸位宣布,公子已准备在祭祖告庙之时正式禀报列祖列宗,以拜雍廪下大夫之爵禄,授渠丘邑宰之职事。”大宗伯公子廖接着道。
“这……”卿士大夫们面面相觑,踌躇而不言。
“你们不敢说?那就让臣来说!”正在空气仿佛凝固之时,一名大夫突然上前道,小白定睛一看,此人看似不过三十岁年纪,从公子小白的记忆里依稀记得此人,是食采于济水之阳崔邑的大夫崔埗。
崔氏也是齐公族之一,乃是齐丁公汲的嫡子季子之后。季子本应继承齐国君主之位,却让位给叔乙,即齐乙公,于是齐乙公即位后就将崔邑赐给季子作为采邑,从此季子的后裔就将崔作为氏。
因此如果按照严格的礼制来说,小白这一脉其实本不应该继承国君的,因此要算起来也是承了姜姓崔氏的情,直到知名的‘崔杼弑其君’事件之后,政治斗争遭到失败,崔氏才在齐国失去权势。
“公子,臣听说册立大夫必以大功,怎么可以滥加册立呢?”大夫崔埗显然对此很不理解,他接着奏道:“雍廪原本不过渠丘乡间一下士,跟从公孙无知为家宰并从之为弑君事,因而发迹,无知未经告庙以之为下大夫,敢问公子这样不仅毫无功劳,还立身不正的人也可以册立为大夫吗?”
“崔邑大夫此言就失之确切了。”小白听完大夫崔埗之言后,笑着回答道:“雍廪忠于职事,使渠丘邑国野安居,税赋丰沛,为国人诛除公孙无知是勇,诛除公孙无知后宣布效忠新的国君,这是忠。能够拥有这两点的人已经可以称之为贤士,为何一定还要追究其小的过失呢?”
“駉駉牡马,在垧之野。薄言駉者:有驈有皇,有骊有黄,以车彭彭。思无疆,思马斯臧。
駉駉牡马,在垧之野。薄言駉者:有骓有駓,有骍有骐,以车伾伾。思无期,思马斯才。
駉駉牡马,在垧之野。薄言駉者:有驒有骆,有駵有雒,以车绎绎。思无斁,思马斯作。
駉駉牡马,在垧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
“公子所吟之诗难道不是鲁国所传唱的诗歌吗?既赞赏了马匹的雄壮和才能,又劝谏国君要注重国家的长远利益。雍廪即便有才能,不也应当让他先立有功勋再行赏赐吗,怎么能先册立他为下大夫呢?”大夫崔埗还是感到颇为疑惑,不禁问道。
“崔邑大夫难道还是听不出来吗?”小白将《鲁颂*駉》这首诗歌吟诵了一遍,这才说道:“雍廪虽然有才能,但他家贫,未尝以公财以济己家室。小白又怎么能够命令一个尚且饥寒的人为齐国立有功劳呢?况且此诗劝谏国君要注重长远的利益,假使小白吝啬至此,今后又将有谁肯真心为齐国效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