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当然不可能不觉得可惜,作为牺牲陪葬的牛、羊、狗,还有到时需要同车马器一同埋进土里的已经煽过的良马,一乘戎车需要驷马一车,算起来就足足有七乘二十八匹之多。
这些可不是只能用来拉辎车的低矮驮马,而是专门挑选出来的优良战马,前世从未去过草原也不曾骑过好马的小白,对良马早就颇为向往,然而令小白意想不到的是才刚刚拥有,就不得不行焚琴煮鹤之事了。
按照大宗伯公子廖的说法,除了需要陪葬好的战马,同样要深埋于一抔抔厚厚的黄土之下的,还有一大批玉器、吉金器以及一些襄公生前所用的日用品,比如衣裳袍服和其它丝织物,满满盛有五谷的陶制器皿,甚至还有些器皿还盛有醴酒这些饮料。
总之只要是生前所用过的,甚至只是需要用到的东西,依照事死如生的态度,都得一丝不苟地替襄公准备得毫无遗漏,以使他能够在地下仍然能够享受的到齐国君主所应有的待遇和排场。
不过与此相对应的,当然是高昂的支出。这些器物哪怕是早已铸造、准备好的,并不需要现在花费更多,齐国公族还是没能削减多少费用,拿出了一份百金的预算出来呈交给小白过目,毕竟这个数目已经不小,即使是大宗伯公子廖这样的身份地位,也不敢擅自替小白做出决定。
算上开挖陵墓和这些玉质、吉金器物以及丝织物原本就具有的价值,整个丧葬仪式所需要的花费已经达到了数百金之多,这样的成本,足够小白在这个时代召集数百乘兵车,发动一次旷日持久的征伐了。
这突然就得需要百金的支出还是让小白颇为心痛,毕竟齐国公族对府库的金帛是没有支配权力的,唯一能够不需要许可随意动用的只有他这个齐国君主,这就好像从自己口袋里把钱往外掏一样。
齐国的财政状况本来就算不上良好,连拨发臣工的俸禄都非常勉强,而且无论是以前公孙无知的挥霍无度,还是现在襄公的丧葬仪式以及将要动用渠丘邑师的花费,都使得本就困顿的财政变得更加捉襟见肘了。
不过以小白看来,无论是捉襟见肘的财政还是百金的花费,这都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的,虽然襄公丧葬之礼的花费不可减免,但财政赤字可以勉力维持,自己这个齐国君主未尝不可以以身作则,这些困难都只是暂时的,只要能够战胜鲁人,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陪葬的宝器数目之类在小白看来这都没有什么,然而自从大宗伯口中说出要为先君襄公陪葬以宫女五人、隶臣妾各十人之后,小白的神情就陡然变色,变得难看极了。
作为一个现代人,小白实在是无法接受自己要亲自举行一场祭祀以人牲的丧葬之礼,这样的举动简直就是荒谬地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大宗伯是说要以隶人殉葬吗?”但是小白神情的变化只是一瞬之间,因而大多数随行的卿士大夫都没能察觉。
“不错,沿袭齐国丧葬故法,无论诸侯大夫皆流行人殉,少则殉以宫女、隶臣妾数人,多则及至数十人之众,否则无以彰其显贵,君上难道竟对此一无所知吗?”大宗伯公子廖对这样的风气耳濡目染已久,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颇为疑惑地向小白问道。
“怎么会一无所知呢?”小白没有表现出来,心底却暗自感叹:“枉我往日还觉得自己熟悉先秦时代,怎么会忘了秦、齐这两个春秋前期就开始人殉风气的复燃,后期仍然对人殉风气非常顽固,在诸夏列国非议之下仍不肯稍加改易的诸侯国呢?”
人殉之风并非最早出现在事鬼神之风酷烈的殷商时期,其早期风气在华夏的史前时代就有出现。
无论是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还是疑为夏朝的二里头文化,都出现了人殉的踪迹,可见在春秋时代的一千多年甚至更早以前,这种风气就伴随着王朝和奴隶制的肇始而流行起来,到了殷商时期由于奴隶制的越发盛行,彻底成为了一种祭祀鬼神先人时表达自己侍奉虔诚的风尚。
到了西周,这种风气被得以继承。从武王伐纣誓师出征时所发的牧誓来看,他的师出有名的借口大抵有三条: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
大意是说殷纣王有三条罪状:听妇人之言、弃置祭祀不回应,还有重用各国在逃人员作为卿士大夫,并听从他们的言论对待百姓暴虐,在大邑商作乱。
在小白这种现代人看来,无论是哪一条好像都站不住脚,但在当时的牧野之战中,这样的借口却能得到天下诸侯的蜂起响应,可想而知,殷纣王子受确实在极大程度上侵犯了天下诸侯的利益,否则他怎么会众叛亲离到这种地步呢?
听妇人之言是因为商人的风俗与诸国不同,妇女在大邑商中地位颇高,能够从政,知名的女将军妇好除了作为王妇,还能被任命为方国君主。重用天下各国的在逃人员作乱于大邑商似乎跟其它方国诸侯也扯不上关系,至少犯不着冒极大的风险跟着小邦周叛乱。
然而大邑商的祭祀活动无论是鬼神还是天神地祇,都需要用战俘或者奴隶作为人牲献祭,仅甲骨文中有数可考的就多达万人。
但是当殷纣王放弃了这种残酷的仪式,不仅大邑商内部有极大的反对声音,连小邦周在内的天下方国都做出了激烈反应,可见不仅是大邑商对以人牲祭祀鬼神这件事抱有极大的崇敬,就连天下各国都有强烈的人殉风气。
这样普遍的风气之下,周人慕于商人先进的祭祀文化,终于在战胜商人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祭祀文字甲骨文,虽然觉得人殉有所不妥,但吸取了殷纣王变法迅疾以致败亡的教训之后,终究不敢擅自加以改易,只是将祭祀的规程改动,重于礼乐而轻于人牲,对人殉的规模和风气有所抑制。
“但是恐怕即便连武王、周公也想象不到,仅仅只是三百多年后,从东夷文化中迁徙而出的商人虽然渐渐式微,在为周王室看管东夷列国的太公望之封国,人殉的风气却要开始死灰复燃了罢?”小白啼笑皆非之余,却不免感到可笑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