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侯同相较于公子纠之臣管仲,终究对忠耿的将军曹沫更为信任,何况管仲乘丧而伐的谏言也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礼。
即便管仲之言看似是在替自己分析利弊,可作为周公封建在奄地之子伯禽之后的鲁侯同,对昔日周公制礼作乐的事迹仍然与有荣焉。
因此鲁侯同对管仲这种失礼的言论还是颇感刺耳,他一反先前对管仲的信任,挥退了公子纠主臣,选择听从将军曹沫的建议。
然而鲁师士卒在齐鲁边境上滞留多日,也没能得到鲁侯同继续进发的许可,早已失去了昔日从都邑曲阜出发时的锐气。
动员时的求战之心在日渐消磨之下荡然无存,国人们也开始思念起了处于曲阜的亲人和田地。
农时已经开始许久了,可自己却还在这里无所事事,预料的齐国人也没有出现。少了自己,家里在履行了公田的义务之后,还能不能把自家的百亩私田耕种好呢。
但是归乡心切的鲁师士卒却没能如他们希望的那样撤军回国,反而接到了作为‘肉食者’的士大夫深入齐国境内的指令,无奈之下只得拔营动身。
鲁侯同和他的将军曹沫不能了解到国人的怨声载道,身为旁观者的管仲却看得真切,鲁师里甲士徒卒们的士气已经逐渐地开始瓦解了。
管仲独自长叹一声,暗道:鲁师士气衰减到这个地步,鲁侯同要凭借什么击败齐侯,击败卿士高傒和鲍叔牙呢?看来还是得劝公子纠早做打算。
可是公子纠身在鲁营之中,难以脱身,即便能够脱身,公子纠难道就舍得放弃自己在鲁国的封邑吗?何况他还是鲁国公女之子,倘若失掉了齐国继承权,鲁国都不愿意接纳,列国哪有诸侯愿意接纳他呢?
管仲想到这里,不禁越发感到头痛起来。
比较起管仲此刻的心情,小白无疑就轻松多了。自从鲁侯同拔营北上以后,寺人卢率领的那一支刺探鲁营军情的商队也时常派人回报。
据寺人卢遣回报信的信使之言,鲁侯同率军至于乾时,除了派遣戎车四处骚扰附近乡邑里闾,又阻断了临淄同西鄙的交通,倒并未做出更加咄咄逼人的态势,应当是想要借此来逼迫自己同他交战。
在小白心里,本来是不想要这么快就同鲁侯同交战的,鲁侯同即便失败,也不至于动摇诸侯的地位,但自己可不一定。
然而鲁侯同在乾时摆明车马,显然是在邀战,无疑是打算遵守周礼而进行一场国运的角逐了,这对于齐国来说也同样是战机。
乾时念作干时,时指的是时水。上游发源临淄西南的乌河,自临淄西北以下,古分二支:一支西流经今桓台县境西北入济水,旱时干涸,故称乾时。时日既久逐渐淤塞,即便不在旱时也已经断流,变成了一大片平整开阔地。
这种开阔地是发挥戎车威力的不二地点,既方便了戎车的铺陈,也方便戎车积聚起冲击的势能。鲁侯同既然选择这里作为战场,当然是自信于鲁师的戎车之众足够胜过齐国。
不过小白如今所做的准备,比起历史上的齐国还要更多,这哪里是鲁侯同所能预料的。毕竟这样的开阔地不仅利于鲁国的戎车,也同样对齐国戎车的纵横驰骋有利。
战争的天平,在这种条件下只会更加倾向于国力强盛的一边。
随着中军将王子城父对公室三军的训练愈发有所成效,国人们又听闻鲁侯同派遣戎车侵扰乡邑心中亦觉愤慨,朝中卿士大夫也同样表奏支持与鲁侯同一战。
小白心里也感到击败鲁侯同的时机已至,寺人卢近来提及鲁师士气低落,对周边乡邑里闾的侵扰都次数大减,虽然在军法约束下没有异动,但已经有散漫的迹象了。
反观王子城父训练的公室三军同仇敌忾,士气正盛,又已经能够对鱼丽之阵进行妥当的布置,无论士气战术都超越了鲁师,更有一支戎狄骑兵能够作为底牌。
无论鲁侯同用正用奇,小白自觉也不会再有什么顾虑。何况临敌准备周全自然是应有之义,但如果反复犹豫不能下定决心,那恐怕就只能够坐失良机了。
想到此处,小白顿时下定了决心。但在出师之前,需要行祓(fú)社衅鼓之事。
所谓祓(fú)社衅鼓,即祷告于社,并且杀牲畜以血涂鼓。这是上古时代就有的仪式,早在夏初就有记载。
夏启讨伐有扈氏作甘之战誓师曰:“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努力奉行命令的,便在先祖的神位前颁行赏赐;不努力奉行命令的,便在社神的面前给予惩罚。
小白见管理国社的庙祝年纪不轻,便请他到一旁,指令其它侍从去把先祖和社神的神位请至一旁准备好的另一辆戎路之上。
不料庙祝却制止了,他虽然年迈,但还是亲手将神位请至戎路车厢中央放置的神案,稳稳地摆放整齐。
小白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春秋时代还保留在战前向先君占卜吉凶的习惯,同时还要向社神祈祷保佑。曹刿也曾言‘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可见神祇护佑无论在诸侯还是国人的心目中,都是战争胜负的因素之一。
即便到了春秋中后期,各诸侯之间的战争仍然带先君上阵。除了要比拼在地上的斗争,天上的神祇祖宗也仿佛在斗法。
而且有趣的是,这些祖宗之间的关系,有的比地上的后代恐怕还要亲密得多。
小白无奈之下,轻声问身侧的王子城父道:“中军将觉得带上神祇祖宗,对于戎事难道真有什么作用吗?寡人自觉德行微薄,恐怕神祇宗祖是不愿意保佑的。”
王子城父心知小白的言下之意,仍然故作不知地道:“列国间如齐国这般尊崇开国先君太公的诸侯国又有几个呢?不说君上之德行,已经为国人所共知。即便果真如君上所言,只要太公的神位摆在这里,国人又怎么会退缩呢?”
小白只好转而问公室军的情况,说道:“公室三军已经准备拔营了吗?寡人既然已经决定出师,又命鲍师将上军,高国二卿将下军,不会发生调配不当之事吧?”
王子城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答道:“君上既然与臣协调公室三军的权责,臣自然不会懈怠。君上放心,绝不会有差错。”
小白目光看向西面,仿佛已经看见了在鲁营之内的鲁侯同,他缓缓道:“接下来,就要看公孙隰朋的外交辞令能取得什么效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