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孟中持性恶论与他问答,那这场问答孟中就只能跟在他后面,这正中谭俊生下怀,接下来的有关君子远庖厨的问答就可以不用继续了,他也省了事,早点回家看书。
如果孟中持性善论与他辩驳,言辞之中对性恶论加以批判,那么这一场辩论也仅仅是浪费时间而已。他们两个绝对分不出什么胜负,接下来的那场问答同样可以不用继续了,因为没有了什么意思。君子远庖厨即是性善四心之一的恻隐之心,所谓的仁之开端,再往深点就是牵扯出另外一套慎独的学问,谭俊生就算是问出花来孟中也跳不出这个核心。
学术流派的划分是为了让知识系统化,求同存异而已,而一旦引以为标签便容易局限自己的视野,孟中年纪与他差不多,哪怕是打娘胎里就读书也才二十多年,古之学者提出自己的学问根本,哪个不是穷尽一生去论证和完善。
孟中如果是参与到这场争辩中,他的立场便决定了他的思维,,最起码现在的孟中很难走出这一学术流派的格局限制,很难触类旁通提出新的观点。那么这场问答就仅仅是在用前人的观点辩驳前人而已,接下来的问答同样是如此,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
谭俊生没想过去说服孟中,他更不会让孟中说服自己,这种辩驳没有结果也没有意义,又累又费时间。
这场辩论的提出者是李夫子,他能够肯定的是孟中与李夫子有很深的渊源,孟中对李夫子很尊敬,而李夫子对孟中的态度却有些模糊,既有对后生晚辈的慈爱,同时又有好像几分抵触。这种抵触并不是对孟中本身,更像是看着孟中便会想起了让自己抵触的什么人和事。
谭俊生心中对这两场辩论还是很重视的。
要问小镇上藏书最丰富的地方,那肯定是李夫子的书斋,要问小镇上学识最为渊博的人,那同样肯定也是李夫子。但这些也仅仅是在小镇上而已。小镇有多大,四面环山巴掌大小而已,靠双脚丈量不过是一两天的路程。外面有多大,辽阔无际,把腿走断都走不完。
谭俊生没接触过外乡读书人,更没有去外面看过,这对他而言是一个间接接触外面世界的机会,他希望通过孟中看看外面的风景。
这才是谭俊生答应这场问答的最主要原因
孟中是执性善论还是性恶论,谭俊生其实都不在乎,他更想看的是孟中的态度。
不是这观点与我所持观点不同,我就去否定它,在主观上我就认定它就是不好的。而是我知道这个观点的不足,相比较而言,我所持有的观点更加完善,它达到的效果会更好,所以我认同我的这个观点。
我既不需要通过批判你来拔高我的观点,也不需要去强迫你来认同我。你把你的道理讲清楚,我把我的道理讲清楚,这中间的取舍你自己做决定。
谭俊生想看到的是这种态度,这样的问答才能让人舒心,思维才更开阔。
好在孟中并没有让他失望。孟中没有跟他去辩论人性先天的善恶的意思,而是言语十分平和的询问如何化性起伪,这是第一场问答的开始的原因。在问答过程中,谭俊生很明显发现孟中对两者都是有过研究的,孟中没有批判性恶论,只是相比较而言要偏向于性善论,这是第二场问答开始的原因。
这才是两场问答的由来。
问答的结尾写有一段注释,是谭俊生特意用红色字墨加上去的。
“性善论还是性恶论,看似对立,其实算得上的殊途同归。两位圣贤提出论点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弘善抑恶,应该算得上交相辉映,要论谁高谁低,不是一两天或是几个月就能说清楚的事。我们两个都太年轻,想说透还不够格,两人对这一点都是心知肚明,所以这一场辩论算不上多么凶险,说是在辩驳对方,其实更像是在抒发自己的观点而已。”
“在人性中划分善恶是先贤的一个勇敢的尝试,并不能直接说人的本性是善还是恶,只能说存在向善的可能和为恶的可能,后天的教化才是重中之重。性善论相信人可以通过学习反省而在内心植入仁义的内在约束,性恶论则说内在约束无效,寄希望于外在强制。许烛你可以对照着看,道并行而不悖,相互印证更好。”
许烛面有笑意,心中温暖,这才是谭俊生为什么特意把这场辩论给记下来,还说让他看看的真正原因。
他翻开下一场辩论君子远庖厨的记载,视线落在纸上,笑容就定各格在了脸上,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气把这六页纸的内容全部翻遍了。
许烛已然是瞠目结舌。
许烛呐呐道:“得亏只是两个人私下的问答,这场问答要是放在书上提起过的那些什么学宫里,台上的孟中都不需要说什么,台下的人恐怕就已经冲上台动起手来了吧。但凡这孟中度量小一点,一顿拳脚是少不了,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但要是动起手来,多半含糊不到哪去。”
关于君子远庖厨的问答,谭俊生可谓是胆大包天,概括来讲,他把根给刨了。
信的结尾是谭俊生留下的一段话。
“我猜你看到这里肯定很惊讶,但是请放心,李夫子并没有责备我。从头到尾我和孟中都是在心平气和的交谈,要不是孟中有这器量我跟本不会这么做,这属于以文会友,就事论事而已。在辩之后我们还互相行礼致谢,孟中还坦言说受益良多。”
“在两场问答之后,还有一场问答,时间定在三天之后,地方还是在学塾。我带了一堆经史子集回去,这几天都会呆在家中温习,为那场问答做准备。要是你有什么事就去我家中找我。另外,注意安全。”
看完信之后,许烛有些好奇和意外。
谭俊生做什么都很从容,读书更是如此,他不会轻易因为什么事影响他原本的生活节奏。即便是李夫子大考,他也是该读书就读书,该玩就玩,一如既往。
按道理来讲,两场问答之后,谭俊生应该对这种问道没什么兴趣。闭门温习,足不出户,这有些过分慎重。
谭俊生这是不想输。
许烛也确实猜对了,在这两场问答之后,谭俊生确实对问答没兴趣了。
一方面他已经从孟中身上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东西。另一方面,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想在学问上争个高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和孟中两个年纪都不大,肚子里的学问能有多少?在他看来这种问答跟小孩子拌嘴吵架没什么区别,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读点书。
谭俊生原本还和李夫子商量了一下,要不就认个输得了,没得多大意思。
李夫子没同意,一定要他去,还说会把那块书藏玉赠与三后的那场辩论的胜者,谭俊生便不敢有所放松了。
书藏玉是一块翡翠玉佩,模样很像是一本卷合起还的书籍,自谭俊生去学塾起便李夫子就随身携带,他从来没看见李夫子把那块玉佩摘下来过。
那块书藏玉不仅仅是李夫子的心头好,李夫子曾经有一次跟谭俊生说过,他所在的那条文脉,从古至今都是一脉单传,那块书藏玉便是执掌他那条文脉的信物,得到书藏玉的人只能是他的嫡传弟子。这也就意味这三天后辩论获胜的那个人会被李夫子收为弟子,既是开门弟子也是关门弟子。
谭俊生知道那块书藏玉意义重大,但是这么些年他从未开口提及过任何有关书藏玉的事。在他看来,李夫子为他传道解惑没有半分藏私,那他就是李夫子的弟子,有这一层师徒之实就足够了。而且他看得出来李夫子对那块书藏玉很看重,物以载事,物以载思,这其中的情感已经很难去用什么东西衡量了,那块书藏玉李夫子需要留在身边。
尽管相识不久,孟中不管是学识还是度量都算得上优等,总的来说他对孟中的印象还不错,但仅仅是这样,谭俊生不觉得孟中有资格拿到那块书藏玉。一个仅仅来小镇几天的外乡人,听过几次李夫子的教学,领会了几分李夫子的学问,为李夫子分了哪些忧。什么都没做,哪里能当得起弟子二字。
如果李夫子是要把书藏玉交给舒放,他半句话都不会讲,哪怕是交给左弈同、杨迟那两个家伙,他捏捏鼻子都认了。书藏玉交给孟中,他不服气。
书信中谭俊生没有讲他这么认真的原因,许烛也懒得去猜了,他只要知道谭俊生不会有什么危险就行,有李夫子在,谭俊生的安危不是什么问题。
许烛拿着信去了院子里,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现在离正午还差些时间,他重新看了看谭俊生的这两场问答,对于许烛自己而言,这十张纸比看谭俊生给他带的四本书有价值的多。如果说那四本书上的内荣是前人的积累,那么这十张纸上的内容就是后人在前人基础上的登高了。
在这个时候看到这两场问答,许烛的心情是复杂的,他将问答的这十张纸放入怀中。
现在的他只敢看,却不敢信,因为他怕自己握住那根铁棍的手会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