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且说渊宗皇宫内。
新皇景启立于玄木桌前,左手撩袖,右手研磨,眼睛盯着桌上舞动的笔尖,青光闪动,动如游龙,点撇横勾,每一笔,都像是能够搅动天地灵气。
无锋无芒,无杂无念。
待两字写成,桌前的老者才开口回答景启方才的问题。
“苃,不可留。”
“为何?”
“浮世之势,不过在天。觅天之道,方能顺天之势。”
“将其送走是顺应天道?”
“非也!”
老者执笔,在纸上拉出一条横线,这幅字便也废了。
“老朽穷尽一生,窥不到那扇门。如今天道轮回,我等不过苟苟,与其苟活百年,不如请半世国运昌隆。”
“请国祖爷指点。”
渊宗新皇景启,弯腰躬身,态度谦卑。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为天下王。乾宗呐,我尽力了……”
老者说完此句,负手缓行,踱步而出,素衣青衫,藏不住的孤寂悲怆。
雪中行军已有三日,苏涣所带的二百将士,已有六十折损在这山林之中。
军中寻常士卒,所学修习之法,需配合阵法使用,在战场上能显奇效,但在这大雪掩盖的山林中,却抵不住侵人寒气。
一般士卒冻伤,有几人甚至是半夜被冻死在林中。
苏涣所学,乃是军中高级心法,修炼多年,可强筋壮骨,且体内灵气运转之时,能略微抵御寒气。就是这般也觉手足冰寒,骨肉僵硬,更别说那些士兵。
“越过这个山头,你们按原路返回,如今兽潮集结,妖族也有参与,如果越过青丘山,石砾城首当其冲。城里百姓需要你们!”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士卒不光要忍受入骨寒气,还得防范零散凶兽,若是再行将下去,伤亡惨重。
这三日,苏涣注意到,白夜族母苃,不惧风寒,修为颇高,不需要随军保护,他们两人兴许行进速度能快上三分。
士卒先是不愿离去,苏涣只能下令遣返,军令如山,不敢不从,只能拜别将军,含泪离去。
“有此将卒,渊宗统领祖源大陆并非没有原因呐。”
苃一路沉默,此时只剩二人,才幽幽开口,声音清脆。
“请行。”
没了士兵拖累,苏涣自然加快行程,以求早日回归石砾城。
两人一路无话,路上诸多凶险,自不必提。
五日后,两人已越过青丘山脉,目之所及,平原一片浓雾薄雪。
苏涣立于山腰,只见:莽莽苍苍,银柱茫茫。千百年间不消其身,数万春秋难改模样。何来东西,不说南北。白风乳雾遮人目,冷冰寒雪侵薄骨。人这处难至,妖那边不往。双目完好却道盲,双手仍在不见掌。常有三更森冷雾,罕见午时艳阳天。
“好一处凶险之地。”
看着将要入内的平原,苏涣心中忧喜交加,忧的是接下来的路程艰险,喜的是前几日遣返了手下士卒。
苃的脸上没有变化,年少时被送往渊宗,她已然见识过这险地。
两人各怀心思,下了青丘山,踏上了那冰原,走进了寒雾之中。
“我们称此平原为丈冰。说是平原,其实乃是万年不化的冰层,边缘在何方,无人知晓。冰面上,冻结着的冰柱,乃是寒气凝结,不可随意触碰。”
进入冷雾之中,苃解了白色绒袍,递给苏涣。苏涣并不接,只是拱手称谢,虽然苃已被送还,但终究与新皇有夫妻之名,若是接了,那就有欺君之嫌。
以苏涣忠勇之性,多说两句话都不自在,更别提穿上这绒袍。
两人走的极慢,苃不断告诫苏涣行进注意事项,苏涣心中感念,不时道谢,他知道,待穿过这片冰柱林,自己要靠着这些话,活着走回青丘山。
苃已然走过一次,自认为按照以前的路线,能够安全到达,戒备不足,忘了此处已有兽群集结。
“小心!”
苏涣能够百骑之称,统领一军,靠的并非武力,而是那不出差错的决策,每当临敌,便不会放松警惕。
此时垫步上前,拔剑横劈,双手荧光动,剑身灵气游,千筋百脉齐开,那勇冠三军的气势,嗜血肃杀的凶性,两脚踏下如崩天裂地,一剑劈来似千军惊雷。
扑向苃的凶兽,半空之中,被横斩两段,鲜血四溅,苏涣自不理会,扭腰折身,灵气涌动,脚下踏出飘渺步伐,身上溢出凝厚灵甲,不过花招,肩头铁山一靠,撞在一头巨熊身上。
那熊纵有千百斤,也抵不过这一靠,倒飞直撞倒了一根冰柱。
苃见了这情形,并不惊慌,伸手反摸,抽出半尺短剑,灵光闪动,脚下光华,左点右踏,踩出星辰方位,身形飘忽如蝶,短剑锋利似蜂。
闪过扑来的两头巨狼,动作轻盈,穿雪而过,短剑光华裹覆,剑刃所及,鲜血淋漓,两头巨狼左扑右咬,却撩不到衣摆,反到自己血尽而亡。
苃虽修为不错,却警惕不足,击杀两狼之后,得意间,后背失了守,一只大鹰扑来,利爪直爪后心。
好在苏涣身经百战,持剑跃起,灵气受势所感,化作猛虎,直扑而下,那剑也是牙。
大鹰一斩两半,大剑直劈冰面。
两人只听得轰隆巨响,咔嚓声低沉。
脚下冰面轰然碎裂,两人想闪已然不及,直坠而下。
冷水瞬间打湿衣物,心神失守间,已被暗流裹挟,远离了下坠冰面。
苏涣眼疾手快,抓住苃的衣摆,不至分开,只是冰面坚实,水中难以破开。
翻身观察水内情况,却见水中山峦林立,远些的,看不清模样,近些的,能看清其上乱碑巨石,残壁断垣,一副破败模样。
两人注意到,一座矮山之上,有光华闪动,微不可见,只是水中暗沉,倒显得明亮。
苏涣虽修为不低,但不过凡躯,水中深寒难耐,加之屏气减缓体内灵气流转,此时已痛苦难耐。
苃见状,身上灵光一闪,那双腿双足化作荧光,凝结成一条赤白蛇尾,单手一扯苏涣,游向光华闪动之山。
山顶紫光环绕,阻挡着水流进入,从外看去,煞是奇幻。
虽挡着水流,却对活物毫无阻碍,苃只轻触紫光,便已进入其中。
山上温度适宜,苏涣浑身一松,气息恢复畅通,冻僵的四肢逐渐恢复。
山顶巨大圆台,青砖铺地,整列平齐,平台之上,林立数百石像,或笑或哭,似嗔似怒,形态高低不同。
两人站于平台外,看着一座座石像,左边一个个凶神恶煞,吃嘴獠牙,坦胸露乳,右边却温和儒雅,衣冠考究,生的平易随和。
苏涣道:“此地是何处?”
苃道:“不知,从未见过。不过看这些人模样,却都是人族,想必是你们的先人所建。”
苏涣奇道:“这丈冰平原存在已有千年之久,这山这殿,可能有万年之久了。却不知万年前,发生了何事,被大水淹没,封存地下。”
苃指着一块石碑,说道:“有字。”
苏涣抹开石碑上的灰尘杂草,其上赫然刻着两个大字:“点仙台!”
苏涣再往下看,石碑下方写着一行小字:“天道无亲,恒与善人。”
两人未多想,却听到碎石落地之声,抬眼看去,那一个个石像,轰然碎裂,化作一地碎石,山顶闪耀的紫光忽而消散。
被阻隔在外的寒水,瞬间涌向点仙台,苃一扯苏涣,蛇尾扭动,冲进水中,向着远处的破洞口游去。
话分两口,却说新皇景启,这两日寻国祖爷未果,心中烦闷,在大殿踱步,仔细思量国祖爷前几日给自己留下的话。
正想到瓶颈处,却见远方天空紫光闪动,乃天降大祥之兆,心中苦闷稍散,急派人去探查,却不料一个小道童满腔悲怆,冲进殿中,跪地大哭。
“皇上!国祖爷,仙逝了!”
景启闻言,双目一黑,昏死过去。
自天降祥瑞,渊宗北境风雪骤停,阳光明媚,积压在石砾城所有人心头的阴云终于消散,只是还未待高兴,国祖爷仙逝之信传来。
举国哀悼。
那个守护渊宗四百年和平的守护神,终究敌不过一场轮回。
苏涣依旧是石砾城的守将,与以往的日子并无不同,偶尔回忆起那场如梦般的经历,会心一笑,外人问起,则无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