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华歌
一
戊戌端午节傍晚18时24分，缓慢有力的雨声中，正在接一会议通知的我，突然收到了二月河（凌解放）先生的夫人赵姨发来的信息：“……我们来北京治病快两个月了，没有及时向你汇报，本来很见好，但这几天病情很不稳定，正在积极治疗。谢谢你的一直关心！”
我惊呆了！第一反应就是情况不太妙。我的心在慢慢往下沉，仿佛我的身体里有一个无底的深井，心没完没了地在其中坠落……
理了一下情绪，我赶紧回复她信息，告诉她，我和市文联班子及全体同志一直都非常惦记凌主席的身体。这中间，我除了给她打电话外，还多次打电话向小牛（二月河先生的司机）询问情况。原本我们已安排好要去北京看望的，但后来感觉先生的家人坚持不让去颇有道理：本来没有什么大事的，突然单位去几个人那么郑重其事地看望他，怕病中的他多想，从而增加不必要的压力，所以我们相约，等他回来，大家好去家里看他。可现在既是这么个状况，我与我们班子商量一下，得去北京看望，征询她那边可否同意。还有，我急需将这一情况向市委宣传部领导汇报，市委、市政府、市委宣传部的领导和南阳文艺界的同志们也都十分牵挂他，我们大家都为他祈福，祝他早日康复！很快她又回复我：“感谢你和班子及同志们长期以来对老伴和我的关心帮助。目前根据他的身体状况，昨晚已转入重症监护室。我感觉有必要给你汇报一下，我同意你们的意见，再次感谢您和班子及同志们……”
接下来，我将电话打过去，听到的情况比短信上说的还要严重，瞬间，泪水奔涌中，世界喘息，幻觉丛生……
二
市委宣传部主要领导得知这一情况后无比重视，经汇报后，他代表市委书记、市长，立即带领我们一行6人，深夜乘机飞往北京，途中的话题满满都是对二月河的牵念、钦敬和祝福！那么明彻通透、博大精深、坦诚仁善，以苍生为念、以天下为怀的二月河先生，一定得好好的，我们要他好好的啊……
器大者声必闳，志高者意必远。先生神驰古今，笔挟风雷，其皇皇巨著“落霞三部曲”自问世至今，几十年来一直畅销不衰，以其黄钟大吕、鹤啸长空之势，巍然耸立在时光之流里，开启并润泽着一代代人干渴的心田，成为灵魂诗意的栖居之所。据此大作改编的电视剧，在央视和多家电视台一播再播，已然家喻户晓，就连街边修鞋、轧面、捡垃圾及一应引车卖浆者，又有谁不知道二月河、不以他为骄傲且对之充满由衷的敬意！诗人笑尘九子的一首《咏二月河》，吟出了多少人的心声：太行汉子白河居/居处卧龙与凤雏/西来秦风南来楚/不赋楚辞著清史/清史稿绝三编韦/帝王系列惊海内/谁言唯唐有才子/南阳纸比洛阳贵。
先生既有驰骋疆场、气吞万里如虎的浩荡雄风，又有宽容善良、慈爱悲悯的温蔼，更有骨力铮铮、望之俨然、即之也暖的读书人的淡定和自持。那是一种大智慧、大格局、大境界，是无法复制也无法学来的。诗人有言：小雨只是提醒，大雨才是袭击。先生是大雨，袭击干旱，红绿茂盛；袭击盲区，慧光明亮；袭击苍白，生命丰盈；袭击荒凉，种植万物……往日的苍茫，历史的烟波，汉魏风骨，盛唐气象，目为心候，应心而发，如此负大才担大任的作家，我们走近他，就是在走近一颗打开的心，这颗心最期待的是百花盛开，芳草碧绿，艺术的春天万紫千红……
三
北京的夜，灯火辉煌。因了明天上午要去探视二月河，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而虚幻。我住在一个潮湿而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黑暗中，仿佛一个人走在一条荒凉空旷的路上，心在七上八下地慌乱着，辗转反侧，不能入寐……我从先生的笔名想起：早春二月，黄河解冻，万千冰排涌流，那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壮观之势！想他为写“落霞三部曲”，在那贫穷困苦的年月，炎炎夏日，正在写作中的他胳膊上缠条毛巾吸汗，双脚踏进水桶里降温，有时候写作到深夜，实在是太累了，昏昏欲睡，他就用烟头来烧炙手腕，晨昏劳作，累得满头黑发片片掉落，很久之后才重又长出新发来。想他工作单位虽在市文联，又曾是市文联副主席、现职南阳文学院院长，但先生一贯严于律己，外出开会、讲学、看病、参加活动等，从未让单位给报销过任何费用。好几次我主动向他提及，他笑言：谢谢啦！文联有几个钱呀，我自给自足不亦乐乎？一直以来“南阳作家群”之所以这么团结互爱、佳作频出，成为众目关注的现象，与他旗帜、标杆的作用和意义有至要关联！想他对青年作者倾尽心力的培养和指导，无论是为其写序、写评、题字、参加作者的作品研讨会，还是为他们授课、看稿子，同他们座谈交流、拍照留影，每次他再忙再累身体再不适都欣然应允，用心血和汗水打造队伍。想他那些广为称道的、海内外报刊争相为其开设专栏的散文随笔，那天地赋物、各有一性、出手不凡的字和画儿。想他无论是荣任中共党代表还是全国人大代表，他都积极参政议政，忧国忧民，提出许多重要的有建设性的建议和议案。想他……
然而，如此杰出的一位大家，他却病了，病得很重——我不敢往下想，此刻的空漠无以言说，汹涌的泪水将京都的夜一寸寸打湿……
四
朝阳下的301医院门口，我们与早就等在那里的赵姨、小牛、先生的弟弟和他的女儿一起，来到5楼走廊旁一个小小的特为我们才推开的窗口。之前已用过镇静药的二月河先生，静静地躺在窗内的床上。我们一行人跟随张部长，轮番站在窗口，向他说一些祝福的话。尽管我努力控制自己，却还是在这种时候哽咽着泪流满面！我的伤心来自生命深处，那是一种彻骨彻心的沉陷与悲凉，仿佛万物死了，时间死了，只剩下忧世伤生的灵魂之痛……
智者有言：一个人能走多远，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能有多成功，看有谁指点。二月河先生，大海无边，他渴望后浪推前浪！而我们大家选择他，也终将义无反顾地永远行进在艺术之路上！
擦去泪水，我们来到一间不大的医务室，先生的主治医生详细地向我们讲述了他目前的病情，还好，我们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些。先生一直很勇敢，也很配合，院领导和医生也都知道二月河的大名以及这名字的含金量，他们对他都特别关照，特别尽心尽责。我们的张部长再三拜托医生一定要想方设法精心治疗，使其早日康复。
这时，空间与时间在我的泪眼模糊中慢慢亮了，那颗不断下坠的心，也被一种光渐渐托起，好像天地都吉祥起来了。我向医生，向远方投以嘉许的微笑，坚信以先生的勇敢和顽强，定能难行能行，难忍能忍，难舍能舍，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穿过云层，光芒四射……
我们以文学的名义，向先生深深祝福！
五
之后的这几个月里，我与小牛不断有电话联系，得知先生的病情已控制住了，已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正在调理恢复。
就在此前的十几天，还一切正常，我们都盼着他回南阳过年。然而，2018年12月15日，这个让我永远不敢触碰的日子！这天凌晨，德艺双馨、以思想和人格魅力永远耸立在时光之中的二月河先生，带着他对这个世界的深爱，永远离开了我们。
彼时，我因老家有事，已于两天前就请假回去。惊闻这一噩耗，悲痛万分，此时的老界岭上冰雪茫茫，我好不容易才租来一辆带防滑链的货车，急急往几百里外的南阳赶。一路上泪流满面，没有什么能减轻那彻骨彻心的悲痛……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既担心又不满地大声嚷着：冰雪这么大，山路这么险，你双手不牢牢抓紧，却又接打电话又狠劲哭，把你颠到山崖下咋办？再这样子我就把你扔这儿，不拉啦！我哭着央求他：我再给你加钱好不好？他声音更高了：你就是加再多的钱我也不敢拉了，出了人命算谁的？我还有一大家子人得指望我哩！说着，他真的把车停下了。我又急又伤心，便不管不顾地向他喊叫着：著名作家二月河病逝了，不在了，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必须赶紧回去，你就行点善积点德吧！声音在空谷间嗡嗡震响，被山风撕碎碰落一地。我已做好了步行的准备，正要下车，谁知他竟低声道：是那个写皇帝的二月河吗？我简直有些愤怒了：你说还能是谁？他摇头叹息：太可惜了！他那皇帝电视剧，我们全家都爱看哩！那，你双手一定要抓紧，千万别再接打电话，咱们走。他后来一直不说话，只默默地、艰难而小心地开着车……
六
为南阳、河南和中国文坛做出杰出贡献的二月河，永远属于南阳，他是我们南阳的骄傲和自豪！他的巨著及散文随笔，都是在南阳完成的，他由衷热爱着南阳这片热土，对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满怀深情；而历史悠久、文化积淀丰厚的南阳也浸润滋养了二月河。一直以来，先生言传身教，用他的亲身经历，带领、导引、关怀、鼓励、鞭策着南阳文艺界，对“南阳作家群”更是关爱有加！作为南阳文坛的领军人物，由于他榜样力量的昭示，大家都以执着的文学精神，严谨的创作态度，满满的正能量，目光永远盯着最远的那道地平线……
在南阳，二月河先生既是众人仰慕的名家大咖，又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邻家大哥。街头开出租车的、卖菜的、做火烧的、经营肉汤馆的……都可与他亲切攀谈，他也习惯了随时在他们递上来的本子或纸上签名。他说，什么叫温暖？这个就是。我在他们中间被暖着，我也暖着他们，就都不冷了。
一次，我接到南方一陌生作者的电话，说他已来到南阳，想要拜见二月河，让我帮忙联系。考虑到先生很忙，不忍心使他太劳累，我便回道：二月河先生好像在外地，等我问清楚再告诉你。可当我在电话中向先生说明情况后，他却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你让他来吧，大老远跑到这儿，多不容易……这就是众人爱戴的二月河！此后类似的事情，我根本不用再事先征求先生的意见，只管领着那些天南地北的陌生作者直接去他家拜访或签书！
七
2001年春天，市文联新办公楼要举行奠基典礼。王遂河主席和我与时任市文联副主席的二月河一起，商量届时对前来祝贺的一些老领导和有关单位如何答谢。他抽了几口烟后笑言：文联就是一清水衙门，一分钱都要用到正地方，咱也买不起礼品，不如我多写几幅字聊表一下心意。反正这字呢，是咱自己地里种的红薯，不用花钱。我们当然是求之不得，感到他这个主意再好不过，只是担心大几十幅字写下来，怕他受不了。他深吸一口烟果决地说：就这吧，拼上了！除此想不起来还有别的什么好法子。
等他累得腰痛手肿终于写完后，还不忘谦虚：就我这赖字，只要能哄得大家高兴开心就好。
典礼那天，得到他字的人喜出望外，都赞叹这是最受欢迎最别具一格的礼品……后来，我一直在想，他肩周炎那么严重，可否就是这次写字落下的病根？
仿照省文联的做法，我们市文联也搞了个“南阳市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市政府奖）。2003年第二届的成果奖早就评出来了，却因为奖金短缺而迟迟不能颁奖。有人建议真不行了，就只发一个证书算了。二月河先生知道后，很郑重地跟王主席和我说：那可不行，咱们还是得认真鼓励一下，以此激发大家的创作热情。这样吧，凡是评上一等奖的，我给每人都画一幅牡丹，凡是评上二等奖的，我给每人都写一幅字，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闻听此言，我们好惊喜，好感动，把他的一双大手都握疼了。谁都知道，深圳拍卖会上，二月河一幅4尺斗方牡丹，拍出了4万元高价；而他的一幅字拍出了1.2万元……这次，他共画了7幅牡丹，写了8幅字，每幅的内容、图案、尺寸大小、所题的诗，都完全一样。获奖作者个个爱不释手，视若珍宝，他们纷纷表示，一定不辜负他的厚爱和期待，努力写出更多更好的精品力作，以此来回报社会，感恩生活！
八
中宣部，教育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河南省委、省人大、省政府、省政协……
一封封唁电，一个个花圈，一副副挽联，一拨拨上自领导下至平民百姓的吊唁者……人们用自己深深的不舍来悼念二月河先生！
二月河演尽三部曲，看这帝王，念这江山，落霞沉去又朝霞
清故事讲透汉智慧，乐此天道，忧此民生，卧龙醒来是飞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