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垂首立在客满楼的一间普通客房中,额上冷汗涔涔,不时拿手帕擦着。
客房中间坐着个四方脸的年轻人,眉目端正,鼻直口阔,浑身上下都带着股子刚正不阿的气质。此时正翻看县里的案本子。
小厮端茶的功夫,县太爷忙讨好道:“下官不知大人到访,未能远迎,深感惶恐,还望御史大人恕罪,恕罪。”
御史喝了口茶,摇了摇手,道:“若想你远迎,也不会这样私服进城了。听说你前段时间缴了山贼,干的不错!”
县太爷口承‘不敢’,嘴道‘应该’,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唯恐有什么差错,保不住脑袋上的官帽。
御史大人笑笑道:“你官声不坏,如此行为,大可不必。”
县太爷暗松口气,却依旧察言观色,小心伺候。
御史无奈一笑,也就任由他去,手上接着翻看案子,一眼瞧见新近的‘方氏大汉毒杀’一案,细细看了看招词,觉得疑点颇多,这犯人哪里来的‘砒霜’,如何下毒,为得何事下毒,皆是含混之词。众人证词也只是说看见这卖水的进了麻二家的院子,麻二媳妇也并没有看见这方姓汉子下毒,他们所凭根据,只是麻二死前,只接触过这个卖水的,并且在水缸和麻二尸体里都用银针验出了毒来而已。
御史又看看尸格,尸体呕吐物带有蒜味,取水缸中的水喂狗,死狗呕吐物中同样有蒜味,可知毒物是砒霜无误了。
御史大人抬起头来,指着案本子问县太爷道:“细查了么?砒霜来历。”
县太爷道:“这......御史大人明察,这件案子麻二的街坊四邻联保这个方横下毒害人,下官见那孤儿寡母可怜,并未姑息犯人,用了两回刑,这方横就招了......”
御史抬起手来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骂道:“糊涂!人命关天,你懂不懂!这罪,是随便就能定的么?”说着将案本子摔在地上道:“重审!查去!查药铺,查砒霜的来历,现场查过没有?”
县太爷的冷汗噼里啪啦的滴在地上,连连道:“查了,查了。”
“没查出什么来。”
“没有!”
“走访了么?麻二和这个方横有什么恩怨?”
“这......下官这就派人去查,这就去查。”
“还不赶紧去!”
县太爷应了一声,连忙赶回衙门安排去了。
城里出了这档子事,这几天卖水的挑夫们都失了活计,只得闲坐在一堆,等着其它用工的来找。一上午,有要抗米包,抗布匹的过来找走了两个,剩下的几个唉声叹气,一面等着活计上门,挣几个饽饽钱,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几人正聊着,过来一个白嫩嫩四方脸的挑夫,几个人打量他一番,谁也不认识,便都转过了头,继续聊自己的。
四方脸挑夫搭话道:“几位哥哥,小弟刚到此处,想寻个活计,我看这城里竟没个卖水的,想跟几位哥哥打听打听,这活计做得做不得?”
几个人相视一笑道:“兄弟,听哥哥劝,先找点别的活吧!这水现在可是卖不得。”
四方脸挑夫道:“怎么呢?”
“你还真是新来的。出了那么大档子事,现在哪家还敢买水用,都自己来挑了。”几个挑夫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的将事情跟四方脸挑夫说了个明白,麻二的嘴脸很猥琐,方横的模样很凶恶。
四方脸挑夫好奇道:“这二人可有什么嫌隙?”
几个人面面相觑,道:“那倒从未听说。可能是因为麻二家的媳妇长得好看吧!”说着,几个人又互相看看,心领神会的笑着说了几句不着四六的话来。
四方脸挑夫听他们话说的太不像样,赔笑了两声,道了声谢,扭头走开了。
这四方脸挑夫正是御史赵凌扮的,在挑夫这打探了一番消息,仔细想想,麻二媳妇那里也得做一番探查,只怕是因奸杀人也为可知。遂跑到杂货铺子,趸了些头油,头花,胭脂香粉一类,放在两个木匣子里头,搁在担子上挑了,朝南门就去。
到麻二家门口,赵凌将挑子一放,打开了匣子,吆喝道:“新样的头花,香粉,胭脂,桂花油。”吆喝了半天,几个大嫂子过来拣了几朵头花,正跟赵凌讨价还价,麻二家院门打开,一个小小子手里拿着个弹弓子,拉开了,一个弹丸打在赵凌的木匣子上道:“你这货郎,别处嚷去,我娘正在家里哭的伤心,你在外吵吵闹闹好让人心烦。”
赵凌看匣子上染了一片黄,扑噜了两下,柔着性子笑着问小孩道:“你娘为什么伤心?”
“我爹没了。我娘天天在家里哭。你别在这嚷了。赶紧走吧!”
几个大嫂子还没挑够,其中一个拉住赵凌道:“来我家这边。我们好再挑几个。”
赵凌应了一声,看孩子进了院子,挑着担子过到那大嫂子家门前指着麻二家问道:“大嫂子,这家怎么个事?”
几个大嫂子一边选拣,一边道:“男人好好的,给人毒死了。媳妇整日在家里哭,我今儿早晨去看她,蓬头垢面,不吃不喝,就是哭,瞧着可是够可怜的。她不吃,孩子还得吃,刚我做得了饭给送过去了点,好歹别让孩子饿着。”
赵凌点点头,大嫂子们各自说起麻二媳妇,倒都是一片赞誉,持家过日子,本本分分的一个媳妇,从来没有倚门卖俏,东家长西家短,勾三搭四的时候。
赵凌看大嫂子们选好了头花,香粉,他又送了每个人一些头油,结算好银钱,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又在城里转悠了几圈,打听了打听麻二为人,只知道是个闲汉,仗着给富户家跑腿收租过活,好打听,也好传闲话,嘴上没个把门的,老因为这个得罪人,没少挨打,可就是死性难改。
赵凌瞧瞧天色还早,担上还剩着些香粉,恰好溜达到了东门附近,索性就再到城外转转,没准能找着什么新线索呢。
出了城门没多远,赵凌便看见一间茶舍,这茶舍怪有意思,一辆驴车拉着,不大,门口摆着两张桌子,细一瞧,桌子一侧跟驴车是连着的,几条长凳也都连在驴车上,收拾的时候,只要向上一抬一扣,这桌凳就都贴到了车身上,不用搬动,又省地方,这样的茶舍,天涯海角只怕也能开得,有趣,有趣。
此时茶舍客满,一个少年和一个姑娘来回跑来跑去的招呼着。赵凌挑了个空地放下挑子,要了碗粗茶解渴。
那少年顶着两个大黑眼圈,难免有些显得没精打采,端着碗茶,强撑了笑了笑对赵凌道:“您的茶!”
赵凌本想跟他搭两句话,见他这副样子,只好先接过茶来喝着,听着旁人闲聊天。茶客们自然是天南海北聊什么的都有。赵凌喝完手里的茶,喊声结账,茶舍的小姑娘走过来,道:“五文。”
赵凌见小姑娘样子很精神,就是冷清清的,一面掏钱一面道:“姑娘,你们这茶舍一天得用多少水?水可够用?买水么?”
姑娘接过钱来,一扭脸,冷冷的道:“够用,不买。”
赵凌碰了一鼻子灰,自嘲的笑了两声,挑起担子刚要走,忽听背后有人喊:“那,可是赵凌,赵寒清么?”
赵凌一愣,扭回头一看,手脚皆是一木,眼睛里说不出是惊是喜,是悲是哀,愣怔半天,直到那人靠近过来道:“你这孩子,做了这个了?也好,也好!活着就好,没事就好!”
赵凌定了定神,深施一礼道:“学生给先生请安!鲍老师!”抬起头来,眼角有泪,嘴角带笑。
鲍节扶住他,眼里竟是疼惜,连道:“好,好!”
鲍节将赵凌请进茶舍里坐着说话,赵凌打量了一番茶舍,道:“老师怎么到了这里?”接着似是想到因由,愧道:“是我拖累老师的不是?”
鲍节亲手煮了茶,赵凌赶忙帮手将茶分了,鲍节道:“什么拖累不拖累?我的学生决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赵凌笑笑道:“老师还是这个脾气,一点也没变。”
鲍节不无惋惜道:“只可惜你,好好的学问,如今却只能挑担营生,不能施展抱负......”
赵凌忽然跪地扣头道:“还请老师恕学生欺瞒之罪。”
鲍节一惊,连忙扶住他道:“这,从何说起?”
鲍节扶住赵凌重新坐下,赵凌道:“其实,学生之事,不过是当今圣上的一个安敌之计。”
“哦?”
“学生被人陷害舞弊,圣上早就心知,不过为了等待时机,将后宫前庭内勾外结之人连根拔除,所以只好先委屈了学生,也委屈先生了!”
鲍节道:“是了,是了。那你如今......”
“学生如今,官居御史大夫,此次奉旨巡察各城,查冤肃案,以正视听。”
鲍节连道了几声,“好!”欣慰的看着赵凌。肖舒在外面,跟河不受、共夕,拿着洛玄川的围棋玩猜棋,自打赵凌过来,就歇手不玩了,躲在门口听了半天,此时进来道:“只怕你们官官相护,真有那位高权重,或是沾着通天亲故的,就缩脖子,不敢查了。”
赵凌看看这人,瘦不拉几,面目清秀,唇边各生着的三根长须,支楞着,眉目间带着好奇与怀疑。
对鲍节问道:“老师,这位是......”
鲍节道:“这是我新收的学生,肖舒。肖舒,来,见过你师兄!”
肖舒斜斜眼睛,心道,什么狗屁师兄!但还是听了老师的话,给赵凌行了个礼。
赵凌也还礼道:“原来是肖舒师弟。”
肖舒不屑道:“少套近乎,我给你行礼是给老师面子,你想让我认了你这师兄,得先把老师的案子平了反,才作数。”
赵凌转向鲍节道:“老师,您......”
鲍节道:“我身上还真是有个案子。”鲍节将自己被冤枉一事跟赵凌叙述明白,却略过了肖舒盗金夜读之事。
肖舒在旁见赵凌面带疑惑,知道若不说清楚自己的事,难以解除老师冤枉,接口道:“东西呢,是我看那老太监为富不仁,欺民害女,想给他些教训才偷的,不干老师的事。”
赵凌道:“你将偷盗来的东西,拿来做束脩?这不是故意害老师么?”
肖舒硬着脖子道:“所以我这不是跑来救他,护他,当做补偿了么!”
赵凌摇头道:“劫囚怎能算是救?你这样只能害的老师跟你一起流离失所,亡命天涯。你呀,应当去认罪,解了老师的冤屈才是。”
肖舒一时无语,丢了一句:“我就是认罪,也轮不到你们人间的官来审我。”扭头气呼呼的走了出去。
赵凌对鲍节道:“老师,这位师弟如此不服管教,您如何还甘愿与他这样颠沛流离。要我说,过是他的过,您又何必待他受着。不如您写份诉状,讲事情叙述明白,投在我处,就将他......”
鲍节摇首道:“他本性不坏。偷盗也好,反逃也好,都是我一人做下的!御史大人要抓,大可抓了我去!”
赵凌忙跪下给鲍节添茶,笑道:“老师,言重了,是学生鲁莽,但我身居其位,于公于私,都不能放任这个师弟乱来,这也是为他好。我此次巡察,本就是奉旨来办这个吴老公的。”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这事我也无需瞒您,内勾外结的宦官头子,就是这个吴老公。您刚说师弟偷的那些东西里,那些稀罕物,大可作为他的罪证。这件事,还真得再要师弟帮帮忙,到时算他一件大功,也可抵了偷盗的罪责。”
“帮什么忙?”鲍节问。
赵凌道:“这个到时再说吧!眼下有件案子还没解决,学生还要在此地耽搁些时日。”
鲍节无心打听官府的事,与赵凌又闲聊了几句。赵凌跟鲍节约下,每日晨昏过来给老师请安,鲍节虽连连拒绝,赵凌却一再坚持,最后只好各让一步,将晚安免了。
肖舒眼睛盯着赵凌,他心里对这个师兄实在没什么好感,厌恶的不得了,见他走了,手里连忙一扯无妄,无妄手中的水瓶子险被扯撒了手。无妄半眯着眼,有气无力的问道:“干嘛呀?”
肖舒道:“咱是不是该换地方了?在这地界呆的时间太长了吧?”
无妄想了想:“也没几天啊?难得这里生意好,赚点钱再上路。再说方大哥的事,还没解决呢。”
肖舒道:“你跟那姓方的也不过一面之缘,怎么就那么确定他是被冤枉的?别管了,赶紧收拾东西,走吧!”
无妄摇头道:“我不确定!但我还没亲口问过他......”
微熏此时过来道:“你今天还要试?”
无妄点点头,微熏看着无妄的两只黑眼圈,深深叹口气,拉住肖舒道:“别老闲呆着没事找事,赶紧过来帮忙。这个端那边桌上,小胡子那个茶客的。”说着将手中点心盘子塞进肖舒手里,转头对无妄道:“睡会去吧!我们忙的过来。”
无妄摇摇头,来来回回打量了一圈草庐车里的这几个人,摇摇头道:“我不放心!以前高谦大哥在的时候,还能帮我照应照应......”
微熏气道:“你那意思,就是我不稳妥呗?好心当成驴肝肺,累死也活该,不管你了。”
无妄恨得真想抽自己俩嘴巴,自己总能在三言两语之间,就把微熏惹得火冒三丈,赶紧抓住微熏道:“没那意思,没那意思。我妹子不稳妥,哪儿还有稳妥的人了。得了,我歇着去,熏儿妹子受累照应会儿吧!我睡一小会就出来。”
微熏强忍着笑,板着脸,“嗯”了一声道:“赶紧着吧!”
那边小胡子客人一手指着点心一手指着旁边另一个客人对肖舒道:“伙计,这是我的吧?你怎么放他跟前了?”
肖舒道:“你自己端过去不就得了?”
小胡子客人道:“我自己端?要你干嘛的?”
肖舒斜愣眼看着小胡子客人,眼看要回嘴。无妄苦笑一声,看看微熏道:“瞅见了吧!这能行?”转头就要过去拆解。
微熏一拉他,“我去!”
无妄站在原地看着微熏过去,手心不禁握了一把冷汗,微熏这丫头,又何尝是个好脾气。
微熏过去了,微熏拦住了肖舒,微熏笑模笑样的将那盘点心放在小胡子客人面前,看嘴型说的是,这伙计新来的,不懂规矩。这点心送您吃,算是我们给您赔礼,我再给您做件新样的点心,不要钱,您吃好了,替我们传传招牌就是。
小胡子客人见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过来赔礼,气就先消了三分,再搭上白拿两份点心,面子赚了回来,也就不生气了,瞪了肖舒两眼,笑着对微熏道:“小姑娘懂事。行,只要点心好吃,茶好喝,哥哥肯定多来照顾。”
微熏笑着又招呼两句,扯着肖舒回到车里道:“肖舒哥哥,您比我年长的多,按说我不该褒贬您,可您想想,您刚才那作为,对么?就算这些客人,您不当他是回事,可咱们不得指着人吃饭么?退一步说,是,您能不吃,您能自己偷食去,可鲍先生不还得吃人间这口饭呢么?云泥圃里那地,你也看见了,种的都是茶,就算再能种点粮,五谷杂粮,柴米油盐也不可能都足备。这要赚不着钱,鲍先生不也得跟着我们一起挨饿不是?您就算不心疼我们,心疼心疼您家先生,行不行?无妄天天在前面替咱们这么照应着,今天,就这一会,您收收脾气,行不行?让他歇一会,行不行?”
肖舒扭头看看鲍节,又转头看看无妄,心里虽然并不服气,可也被微熏说动了几分,转回身来,对着微熏绷着脸,点了点头。
无妄冲着微熏伸了个大拇指,笑着进来,安心的躺在自己的小床铺上,闭着眼睛养神,脑子里不断回想微熏刚才那番话,心道:“她理解了,她真的理解了。这下,可以放心喽。”
心安神定,这一觉无妄睡得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