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付莺见程双还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有些坐不住了。
见汪大收了碗筷回来,问道:“先生没叫我么?”
汪大大大咧咧的道:“没有!没事丫头,他不让你进屋,你就在我这睡,我打个地铺不碍事。”
付莺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朝门口走了两步,支支吾吾的对汪大道:“谢谢汪叔。汪叔,您觉得我蠢么?我什么也做不好,只会给先生添乱。”
汪大嘿嘿一笑,一双大手在小付莺肩上轻轻拍了拍道:“什么蠢不蠢的。小孩子做事,难免莽撞。以后多仔细着点就是了。”
付莺点点头,不无担心道:“先生,还生气么?”
汪大道:“他呀!一摸上琵琶,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可能早忘脑后去了。”
付莺放心的笑道:“汪叔,那我回去了。您做的饭真好吃。”
汪大爽朗的笑道:“爱吃以后汪叔换着样给你做,还有更好吃的呢。去吧!”
付莺答应了一声,出了厨房,刚要去正屋,突然想起程双昨晚交待自己将他送去浆洗的道袍取回来,自己只顾着自己心情不好,可把程双交待的事都忘了,难怪程双生气,自己确实太没个侍人的样子。
付莺跑到刘婶家将衣裳取了,抱着衣裳来到正屋,拍了拍门,见屋里程双熄了灯烛,怯怯的问道:“先生睡了么?衣裳我取回来了。先生,您是不是还生我气?付莺知道自己手脚笨,给您添了麻烦,您自然是要恼我的。付莺以后会小心的,先生,原谅我这次吧!”
正屋门忽然打开,程双低头看着付莺,付莺没有躲避,抬起头来也张着大眼望着程双,眼神坚定。
程双朝门边让了让道:“进来吧!”
付莺开心的进了屋。程双又重新燃起灯烛,走进自己屋内,欣赏起桌面上摆着的一面阮来,不时露出笑容。
付莺将程双的衣裳收拾了,需要换洗的自己挑了个地方放好,走进里屋来给程双铺床,见程双扶着一面阮上的柱不住的笑,问道:“先生这样高兴,是有什么好事么?”
程双伸出一只手来对她招了招道:“你来看,这阮上的柱是夜光石嵌的。”
付莺不知道什么是夜光石,见程双欢喜,她也就跟着欢喜,先生喜欢的,一定不是寻常的玩意。
付莺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
程双一拍手道:“你看我,忘了,这要熄了灯烛才看得见。”说着又将灯烛熄了,阮面上果然迸发出幽幽荧荧的光亮来。
付莺到底小女孩心性,见了这新奇玩意,心中无比欢喜道“先生,这夜光石好漂亮啊!”
程双点头道:“嗯,我以前就很喜欢这面阮,没想到爵爷竟真的将它送了给我。”
程双将阮抱在怀里,弹奏了一曲,付莺没听过,但却一直随着音乐的起伏,时而欢喜,时而落寞,待到程双最后一音落下,她竟不自主的流下一滴泪来。
程双弹完一曲,仰起头来,在黑暗中,定定的望住付莺,一字一顿的问道:“你,爱么?想学么?”
付莺愣了神,半天,才怯怯的回了一句,“我,行么?”
程双脸拉了下来,有些气道:“你行不行,是我说的算的么?出去睡觉吧!”
付莺吐吐舌头,心道:先生怎的这样喜怒无常,以后自己还是少说话为好。
付莺躺在小床上,闭着眼,睡不着。她将那面阮抱出来挂上的时候,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两下,低鸣的弦音,落在她心坎上,她从没爱过什么,却对这琵琶动了心。可自己能行么?自己现在太弱小了,弱小到只是抱着琵琶都费劲。自己的手也太小了,想像程先生那样弹奏,谁知要花费多少功夫呢?即使花费了功夫,真能练得成么?
下巴上的伤,这时隐隐作痛起来。胡思乱想的付莺,被这伤折腾着,整夜也没睡好,第二日早早的就起了床,将漱口茶,洗脸水都备好,看程先生还在睡着,自己便先洗漱好了,跑到厨房去端饭回来。一进屋,见程双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洗脸,付莺连忙过去,把饭摆在桌子上,拿了手巾递上,程双接过擦干了脸,看也不看付莺一眼。付莺知道他还在生自己的气,站到一边伺候着,一言不发,直到程双吃完了饭,自己才坐到桌边捡着些剩菜,就着饭吃了。刚要收拾碗筷出去,听见院外“啪啪啪”有人打门,汪大应门的声音传进来道:“呦,陈桃啊!有事?”
陈桃的声音喜滋滋的道:“好事!快请你家先生出来,拿上爵爷赐的那面琵琶,这回可能要在府里住些日子,带几件常穿的衣裳也使得。赶紧,车在门口候着呢!”
汪大忙不迭的应着,“哎,哎!”跑到正屋来道:“先生,陈府来人请您了,让您拿着爵爷赐的琵琶,带上换洗衣服,说是要住些日子。”
程双似乎早有准备,毫不惊慌的从柜子里抓出一个布包来,交给付莺拿着,自己则抱着那面嵌了夜光石柱的阮,走了出去。
付莺拿着布包在后面跟着,突然想起,陈桃借给自己的那件衣裳还在自己床头的衣架子上挂着,忙跑回去拿了,再次跟上程双,一起上了陈府的马车。
车上还坐着杨乐师和那个刻薄少年,一见程双和付莺,刻薄少年道:“陈爵爷真是忒好心,什么不入流的人都值得派个车接。”
程双笑模笑样的点点头道:“可不,我也这么觉着。爵爷真是太好心,只接我不就行了。”
刻薄少年腾的一下涨红了脸,站起身来,指着程双“你......”了半天,程双连理都懒得理,挑了个地坐好,召唤小付莺过来坐在了自己身边。
杨乐师抓住刻薄少年的手道:“可伶,不得无礼。程乐师好歹是你的长辈,要尊重。”转过头,挤了一脸假笑,把张胖脸攒得跟朵花似的对程双道:“程乐师多包涵,小孩子不懂事。您带得这位小姑娘是......”
程双道:“我新收的徒儿。付莺!付莺,给杨乐师问好。”
付莺乖巧的给杨乐师问了好。可伶在一旁细细看了看付莺大声道:“你不就是那天陈府门口的小叫花子么!啧啧,程乐师收叫花子当徒儿啊?”
付莺小脸一红,随即倔强的抬起头道:“是付莺仰慕程乐师。那天在陈府门口央求程乐师收我做徒儿的。程乐师的琵琶天下第一。”
杨乐师呵呵笑道:“是,是。小姑娘,好好跟程乐师学。程乐师不但琵琶天下第一,教徒儿的本事也大着呢。哈哈哈......”一脸的不怀好意。
可伶接过杨乐师的话头来道:“可不,教叛徒的本事也是第一的。”
程双听着杨乐师师徒俩一言一语的戳他心窝子,心里很腻烦,但却没有以前那样愤慨,他半阖着眼看了看站在他身前的小丫头,耳听着付莺气鼓鼓的激动道:“我只会好好跟程乐师学本事,谁像你们,谁像你们......”小丫头词穷,憋住了气,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气哼哼的看着杨乐师他们。
可伶乐着道:“呦,急了,急了。”
杨乐师在一旁明损暗赞道:“可伶,你这不该,看你把程乐师家的小师妹给气的,好歹以后咱们还要在一个屋檐下吃饭,哪能瞎说实话褒贬人呢!这样不好!”
可伶装模作样的道:“知道了,老师,是可伶错了,可伶不该瞎说。付师妹,程乐师确实琵琶天下第一,你好好学手艺,别学做人!哈哈哈哈......”
付莺手指绞着衣服角,狠狠的,绑的手指都泛了白,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程双将付莺按到自己身边坐下,对付莺道:“别绞了,绞坏了还得做新的。麻烦!”转过头对杨乐师道:“我琵琶是不是天下第一不好说,论嘴上功夫确实不如杨乐师就是了,教出的徒弟都是这样一脉相承。”
杨乐师和可伶当下止住了笑,这话不好回,杨乐师是箫笛师,所以程双说他嘴上功夫好,没什么错处,但牵扯上刚才的事,那就是明褒暗贬,搞得自己和可伶十分被动,杨乐师只得讪讪的回道:“程乐师说的是。论手上功夫我也不如程乐师。”
车厢里终于清净下来,程双合着眼靠在车厢壁上。付莺支着下巴坐在一旁,心里来回闪着一个念头:我要跟程乐师学琵琶,让对面那个三角眼,大圆脸的可伶好好看看,程乐师的徒弟比他强。我要给程乐师争脸。
车子到了地方,陈桃挨个往下扶着下车的人,付莺故意挨到最后,等陈桃扶她下了车,付莺将陈桃的衣服递上道:“那天谢谢你。我本想浆洗了再还你,但还没腾出空儿,就来这了,那个......”
陈桃大大咧咧的将衣裳拿了,笑着道:“不用洗,这本就是件旧衣赏了,我也不常穿的。”
“哦!”付莺低着头,她不十分敢看陈桃对他笑,那两排整齐的白牙,晃她的眼。
程双站在原地,对付莺喊道:“还不过来?进去了!”
付莺应了一声,加紧几步朝着程双的方向跑,程双道:“跑什么?再摔了!没个记性!”
付莺只好又缓下脚步跟在程双后面进了陈府。
陈府之前的首席乐师年纪大了,想要落叶归根,陈爵爷虽然不舍得,却也不能强留,只好结算了银钱,又多给了不少赏赐,放还了他。可堂堂一个爵爷府,少不得各路宴请,席间哪能没个拿得出手的乐师,舞娘呢!
前日办的那场夜宴,就是为了选一个能接替老乐师的人出来,可杨封和程双却让爵爷犯了难,都好,可首席乐师的位置却只有一个。先都请进来看看吧!
晚间,陈爵爷又排了宴席,请了些名流,目的是为了试试程双和杨封。
付莺没见过这样的大阵仗,怯怯的跟在程双后面,左右来回探看,眼睛都要用不过来。乐师们拿着各样乐器,都在一旁演练着。舞娘们衣饰皆华美非常,模样也都俊俏,舞衣随着舞娘们的摆动,飞扬起来,灵动若蝶,飘飘似燕。付莺很羡慕,低头瞧瞧自己的一身旧衣裳,莫名的对自己有了些嫌弃,只好转过眼去看别处,看看可有什么不如自己的人没。这一转过眼,付莺“啊!”了一声,连忙抬手将脸捂上,却在小指与名指间扯开了道缝,不住的偷瞧。
这位姑娘太美了,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身材高高的,腰细细的,一身火红的舞衣罩在她身上,上衣与下裙之间坠着金丝,将腰部挡的若隐若现,白的惊人,红的乍眼。
红衣舞娘正跟程双说着话,听见付莺喊,低头对着付莺笑了笑,付莺不好意思的放下手来,也对着舞娘笑。
程双转头道:“一惊一乍的干什么?真给我丢脸。这是胡灵耶,肃慎国最好的舞娘。”
付莺天真的看着胡灵耶道:“姐姐可真漂亮!”
胡灵耶亲切的摸摸付莺的头发道:“你也很漂亮呀!小姑娘。”
胡灵耶的官话说的很好,稍稍带着些可爱的西域口音。
付莺很喜欢胡灵耶,胡灵耶也觉得付莺很可爱,聊了半天,胡灵耶一拍脑门,道:“瞧我,瞧我,我可是来求程乐师给我新编的舞蹈演奏的呀!你这小丫头,太可爱,可爱到我险些忘了正事!”
程双道:“曲子是写好的?”
胡灵耶道:“没,所以才来请您给演奏啊!”
程双想了想道:“一会就用?”
胡灵耶调皮的一吐舌头:“是!”
程双扯出了一个看穿一切的笑容应承下来。胡灵耶开心道:“那我去准备了。多谢程乐师。”
程双对着转身要走的胡灵耶道:“杨封那边安排的是谁?”
胡灵耶顿了一顿,转过头来,歉然一笑道:“哈丝娜!”
程双点点头。
胡灵耶道:“我们不会输,对么?”
程双笑了笑,坚定的点点头。
付莺看着两个人跟打哑迷似的言语半天,自己却一句没能明白。待胡灵耶走后,问程双道:“先生为什么答应啊?这多难为您,曲子都没有,上去乱弹么?”
程双无语的看着付莺,小丫头怎么能明白,这就是陈爵爷的考验,对首席乐师的考验。
哈丝娜的舞很成功,杨封选了一只胡笛为她伴奏,每一拍一节,都精准的落在哈丝娜轻佻的步伐上,热情,浓烈,满含挑逗。各位宾客都很欢喜,眼里带着欲望,渴望与哈丝娜一起起舞。
一曲下来,宾客皆压抑着沸腾的情绪,相互间推杯换盏,掩饰着心中难以抑制的冲动。
程双抱着那面嵌着夜光石的阮,稳步走到宴会中央的圆台上坐了下来,月光下的阮闪烁熠熠,捉走了所有人的眼睛。
台下的看客们怯怯私语道:“御夜阮!爵爷大手笔啊!这都舍得给!”
程双调着弦,即使见惯浮华,心如平镜的他,此时听着下面的谈论,也难免有些得意。
胡灵耶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台来,又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胡灵耶怎么穿这样!”
“遮得这样严密,还看什么?”
“喝酒吧!喝酒!”
胡灵耶对台下的质疑充耳不闻,立在台中间站好,摆好了起势,脚尖在地上点了点,随即腾跃了起来。程双一双眼一直盯着她,见她有了动作,弦音连起,一时间风起云涌,大漠黄沙,灌了众人一耳,迷了众人满眼。
胡腾舞的矫健刚毅,胡旋舞的奔腾欢快,交替在胡灵耶的舞步中,蔓延在程双的指尖里。
胡灵耶舞至半程,忽然伸手一扯,扯掉了身上罩着的外衣,露出那一身火红的舞衣来,旋转,旋转,旋转......
程双也随着她的动作,时而拨弦,时而敲击阮面打出节拍,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仿佛之前演练过许久一般。
一曲终了,众人皆觉意犹未尽,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付莺站在宴席外的一个角落,震惊的望着台上的两人,程双在她眼中的姿态已完全变了,之前的付莺对他七分怕,三分敬,而此时的付莺对他全是崇拜。
“先生,好厉害!”付莺的小脑瓜里来来回回闪现着这一句话。
程双收拾了东西回来,见付莺又傻里傻气的发呆,过去摇摇手道:“看什么?又傻了?”
付莺脸腾的红了起来,一时语结。
胡灵耶跟在后面追过来,一把抱住付莺道:“小丫头,我跳的好么?”
付莺讷讷的点点头道:“好!”
可此时她心里不知为何对胡灵耶突然生起了一丝戒备,轻轻地挣开了胡灵耶的怀抱。
胡灵耶也不在意,与程双有说有笑的谈论着刚才的演出。
付莺看她们两人自然亲切的说着话,心里涌起一股酸酸涩涩的滋味来。
陈爵爷终究还是留下了程双。程双成了爵爷府在册的首席乐师,平日里白天排演新曲,晚间有宴席就演出,没有就歇着。闲着的时候,教付莺技艺,就成了他最大的乐趣。
胡灵耶常来与程双讨论舞曲的事,每次她来,付莺无论在做什么都会赶紧躲出去,多数时候她会去找陈桃玩,陈桃也爱她来找自己,每次都会拿出些新鲜吃食给她,两人就坐在后门院墙那聊天。付莺还是从陈桃口中知道,原来程双曾有过几个徒弟,可后来嫌他太过严厉,全都跑了,有的只是不学了还好,有两个却直接投进了对手门下,帮着一起对付程双,这让程双很难接受,从那之后他跟谁都好像隔着一层。你看他笑吧!他可能不是真笑。你看他怒吧!他可能也不是真怒。总之整个人都变得难以捉摸起来了。
付莺当时就想:自己绝不会背叛程双的。虽然他是严厉了点。可就是因为他严厉,自己才能进步的这样快。如今的付莺已经可以似模似样的演奏一些耳熟能详的曲子了。
转眼间付莺已经长到了十五岁,模样出落的越发标志起来,琵琶技艺也日渐纯熟。
胡灵耶每次见了她都不免感慨道:“付莺要是学了跳舞,恐怕自己要没饭吃。”
程双对自己这个徒儿也很是喜爱,每每听见人夸,总是难言笑意。只一点他不太欢喜,这丫头跟那个看门陈桃走的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