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点头应道:“不错,您老要啊?”
老者几步到了汉子近前,先瞧了瞧驴肚子,咬断的脐带还没脱落,带着齿痕嵌在肚脐上,老者又掀了掀驴尾巴看看粪口,很干净。问道:“这驴下生多久了?”
汉子道:“有四五个时辰。”
老者又问道:“头口乳喝了?”
汉子支支吾吾道:“应该,喝了吧!”
老者又瞧了瞧河不受口齿,痛快的找出五两碎银子来,递给汉子,接过河不受道:“实话跟你说,你这驴,若是喝了头乳,那便一钱不值。”
汉子惦着银子,美滋滋的问道:“那要没喝呢?”
老者笑了笑,没答,抱着河不受走了。
“这可是龙驹,喝了头乳就沦落成凡驴了。”老者抱着河不受走出很远,心里叨念。
老者的家在山坳之中。河不受也说不上这能不能算是家,破草棚子一座,棚子前种着几畦菜,应是早上浇过了水,晶莹的水珠在菜叶上挂着,偶尔有几颗由叶上滑落下来,滴到地上,渗到地里,留下一个小小的坑洼。
老者将河不受放进棚子里,自己的一方小榻上,然后拿起一个小罐走了出去。
河不受抖抖身子,抻了抻自己细长的腿,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的站了起来。河不受试着走了两步,先时还有些蹒跚,渐渐越走越是顺当,没多一会,他已经可以撒开蹄子,跳上两步了。
河不受轻轻从榻上跳下来,迈着小步,轻快的走到门边,那都不能算是门,一副草帘子挂在那里,隔开了里外而已。
河不受抬起前蹄,迈一小步,向前一探头,拱开帘子,一眼看见老者正在菜畦里蹲着,拿着小罐,一点一滴的集着露水。
河不受迈步过去,从昨夜到今晨,它不曾吃过一口乳,喝过一口水,之前提着心还不觉得,此时心内一安稳,便觉得有些渴饿。河不受伸出小舌头,去舔菜畦上的水珠,竟是如此甘润可口,只可惜太少,太少,根本不够舔一舌头的。河不受一颗菜一颗菜的舔着,时而还要扯下几片菜叶下来。
老者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将小罐放在它面前道:“喝这个吧!”河不受小心翼翼的舔了一口小罐中的水,继而吧嗒吧嗒的喝了起来,还是不够喝,河不受将一罐水都舔完,抬眼看着老者,眼神里带着些乞求,老者笑道:“没了没了,得等明日了。”说着抚了抚河不受的头。
老者与河不受同吃同卧,待它如待亲人一般。
老者的生活十分清俭简单,每日精心伺候菜畦,收集露水,偶尔去集市上贩售些他自做的腌菜,或去到山里采些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东西回来,剩下的时间就是在一个鼎鼐前读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什么“欲作伏食仙,植禾当以谷,覆鸡用其卵,以类辅自然......”然后置药炼丹。
那菜畦里一半种的是菜,一半种的是药。时间久了,河不受也逐渐识得一些药草,认得哪个是三七,什么是茯苓,什么能行水利湿,哪个可活血散瘀。
老者每日子午都要打坐半个时辰。河不受也跟着学,老者每每打坐完毕,见河不受似模似样的在旁边半跪着,直耷拉脑袋,都会轻柔的拍拍它的头,喊道:“不瘦,不瘦。醒醒了!”老者说河不受太过瘦弱,起个歪名才好养活。
河不受每日跟着老者饮露伏丹,渐渐有了些灵性。
如此的日子过了有两年,河不受早长成一头健壮的大驴,能跟着老者出坳入山,做些背担挑抗之类的活计了。
一日晚间老者打着坐,心头忽动,睁开眼来,抓起一把蓍草,数出五十根来,抽出一根放在一旁,剩下的一分为二,在右手一份中取出一根来挂在左手小指与名指之间,又将左手蓍草四根一组分开,剩下的归在左手名指与中指之间。这样分挂来去多次终于得出一卦来。老者看过卦象,再观天星,不禁叹起气来。河不受听见,摇头晃脑的将头探到老人怀中,似小时那样拱着,以示安慰,可如今它已是大驴,老人那经得住它这一拱,向后栽了栽,倒在榻上,河不受忙一步撤开,担心的观望着老者。
老者呵呵一笑,坐起身来,冲河不受招手道:“不妨事!不瘦啊,过来!”
河不受踏着小白蹄子,向前走了两步。
老者摸着河不受的头道:“我在此间修行日久,不记得过了多少年月,如今大限将至,可惜我这一身本领终要与我一道归于尘土,不得流世济人,可哀,可叹哪!”
河不受欧啊欧啊的叫了两声,它懂了一些,但大部分没懂。修行是什么?大县是什么县?流世济人又是什么意思?
老者又道:“明日我便放了你去,免得待我去了,剩你一个在此间,无人饲养。不瘦啊!你要记得,你是龙驹,万万要洁身自好,莫堕了自己的声名。”
河不受茫然的点点头,老者突然由灶下抽出一枝烧了一半细柴来,柴头还呲着火星,及迅速的在河不受背上点了几点,一阵火烧皮毛的焦臭味传出,等河不受反应过来,疼得飙着眼泪,尥蹶子的时候,老人已将细柴扔回了灶内,哈哈笑了几声,仰面而倒,阖眼睡去。
河不受疼得一夜没睡。第二日一早,老者醒来,将河不受牵了,送到山坳口,狠狠一拍河不受屁股道:“去吧!”
河不受疼得窜出去老远,等到卸了力气,慢慢悠悠再转回身来找老者,已经不见,连拿出山坳都找不见了。
河不受漫无目的的走在旷野之中,他跑的很快,精力旺盛,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驴都这样,反正他是。
走了一段不近的路程,他闻到一股子香香甜甜的气味,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但却撩拨着它的心一颤一颤的。河不受追着那股气味来到一处院落,干树枝绑成的栅栏,被它一脚踏开。那院落里有一头小母驴,真好看,有点像娘。河不受向前凑了凑,小母驴轻轻叫唤了两声,朝后躲了躲。
河不受又进了一步,小母驴的屁股已顶上了墙,再无可避,只好半推半就,成了好事。
一声喝骂:“哪里来的野驴,跑这讨便宜?看我不打死你!”
河不受从小母驴身上跳开,迈开长腿从那人身边跨过,回过头来,对着小母驴道:“改天我再来!”小母驴半嗔半喜的点点头。河不受见母驴的主人抄着棍子追了过来,连忙扬蹄跑了。
河不受没走远,隔三差五就到小母驴这来温存一番。剩下的时间就在别的小母驴那里留宿。不出半月,小镇子上的孩童都知道,镇上来了头毛色棕黄四蹄刷白的野驴精。这野驴精祸害了全镇不知多少美好的小母驴,那可是留着接良种的啊,都让它这杂种驴给糟蹋了。
全镇养母驴的团结起来,想了不知多少损主意抓它。陷阱,水坑,毒药,毒水。无所不用,可就是逮不到,也伤不了它,这不是驴精是什么?
“请法师吧!”有人出主意。
好!请法师!
十里八乡询问了一圈,请来了一位,走路颤颤巍巍的,半天挪不动一步,瞧着好像随时都能死过去的一老法师。
老法师瘦的一把骨头,法袍罩在身上就像给一粒芝麻盖了床棉被似的。
老法师由个小伙子搀着,把这些养了母驴的人家挨个走了一遍。哆嗦着嘴问众人道:“它常往哪家来啊?”
大伙都抢着说:“常往我家这来!”
“你胡说!”
“你才胡说,明明是常来我家!”
大伙一顿争嚷,老法师挥挥手道:“吵得我脑仁疼!你们既然定不下,那就抓阄吧!抓上的安排我吃喝拉撒,没抓上的该送点什么送点什么。候着那驴精来了,我给你们收了就是!”
大伙一听,敢情这老法师不是要抓紧收妖,而是琢磨着跟谁家蹭吃蹭喝呢?这群人,心思都拿来伺候驴了,自己亲娘老子都没管过,这时节还能心甘情愿伺候个糟老头么?再说这老头子一副风吹三班倒的衰鬼样儿,死在自己家里,可就是场官司,谁愿意招惹这个麻烦。
当下就有人说了:“法师,您也崩抓阄了!我们先是跟您说笑呢!这驴精啊常往他家去!”说着伸手一指对面一人,上回有一良种好驴让他从自己手里抢了走,不能让他好过喽,好歹让它把那良种驴赚下的银子都吐出来,自己才解气。
那人忙接口道:“没有的事!那驴精来我这总共也不过两回,法师您刚才不转过了么?镇东那家,驴脚印最多啊!准时那驴精留下的。”
镇东住着的呸了一声道:“姥姥的!我家脚印多是因为我家驴多,跟那驴精有什么关系。那杂毛驴敢来,我不宰了它下酒。法师您崩听他的,他就是嫉妒我驴比他多。您老啊,还是再细瞧瞧别人吧!”
老法师闭眼摇头,睁眼巡视一圈,对身边小伙子道:“他们都不乐意招待咱们!咱回吧!”
小伙子点头称是,搀着老头就往回走。大伙这才都有点急了,再让那驴精这么祸害下去,等小母驴们都下出那样的杂毛驴,卖不上价去,今年一年不是就白忙了么!
几个脑袋转的快的,连忙拦住老法师道:“别,别,别!大老远给您请来了,哪能连驴妖的面都没照就走呢,说出去也有损您老威名不是。留下!来我家,我招待您。”
老法师又推脱了两次,众人好言好语的劝留了半天,老者才答应留下。
当夜选在镇中一户人家住下,吃喝虽说不精细,倒也还过得去。老法师吃喝完毕,让小伙子搀着,慢慢悠悠散着步,走到后院驴棚,费劲巴力的蹲在地上,将鼻子凑在土面上细闻,闻了闻这边,又闻闻那边,然后指着一块地方对着小伙子道:“在这挖个坑,不用太大,也不用太深,够一个驴蹄子大小就行。”小伙子挖完,老法师从怀里讨出一把豆子来,埋在坑里。
小伙子问道:“师父,您这什么法宝?是不是今晚上就能捉那驴妖了?”
老法师莫测高深的笑道:“什么法宝也不是。刚才晚饭里的炒黄豆,太硬了,我这牙口哪吃得动!我怕主家嫌我挑嘴,就偷藏了拿出来埋上。”
小伙子扯扯嘴角,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他跟着老法师好几年了,一小就听说,这位老法师十分有本领,入山捉过凤,下海斩过龙,可拜在门下这么久,自己却从未见他施过法,捉过妖,每天就是靠着曾经的声名四处混吃混喝,沽名钓誉只怕说的就是他!
老法师发现小伙子扶住自己的手,不像之前那么稳当,含着些撤手之意,故意朝小伙子那边倾了倾身子,道:“回去睡了!子时叫我!”
小伙子点点头没做声。
老法师回屋上床就睡,小伙子在油灯前坐着,听着更梆子,一刻一哈欠,两刻一点头。
挨到快到子时,小伙子刚要去叫老法师醒来,就听一阵驴声大作,啊欧啊欧叫的十分凄厉。小伙子赶紧喊醒老法师道:“师父,师父,快,驴妖来了!”
老法师翻了个身,嘟囔着问了一句:“到子时了?”
小伙子道:“还没!”
“那慌个什么?”
小伙子忍了口气,一跺脚道:“再不去,驴妖要跑了!”说着自己跑出门,径直到了后院,主家的男子正在后院驴棚前,拉扯着自家的一头黑亮黑亮的公驴回棚,嘴里还叨念着:“长能耐了你,大半夜乱往外跑,也不怕驴妖来吃了你!”地上散落着几颗炒黄豆和一个被拱开的小土坑,就是小伙子刚才挖的那个。这黑驴可能是闻到炒黄豆的香气,便从棚里逃出来,拱开了小坑,找着吃。小伙子跟主家打了招呼,看着主家将黑驴栓回棚里,跟着主家一起回到前院,没等进屋,就听见子时梆响。推门刚要往屋里迈,迎面被老法师推了出来,道“去后院驴棚!”
小伙子满不高兴道:“早叫您又不去,我都回来了您又要去?我都看过了,后院没什么不对的,不信您问主家,我俩一块过来的。”
老法师从小伙子身旁挤出门来,道:“既如此你进屋歇着吧!我去撒个尿就回!”
老法师自己一人朝着后院走,看背影好似一只收了翅膀的大飞蛾。
大飞蛾摇摇晃晃的飞到后院,找了个隐蔽的墙角蹲下,将法袍朝身上紧了紧,免得冷。张着两只滴溜圆的小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地面坑里的炒黄豆。
没多一会,咔哒,乒嘭两声,一头毛色不棕不黄,四蹄刷白的驴,打从驴棚里跳了出来,四下里望望,没人,便放心大胆的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小坑边上,吃起炒黄豆来,刚吃两口,似乎被什么卡住,一阵甩头尥蹶的折腾。大蛾子趁这时,一抖法袍窜了出去,将法袍一甩,抖出一片细碎的粉末来,糊了那驴满头满脸。
那驴眯了眼,卡了喉,难过的又蹦又跳。
老法师嘿嘿一乐道:“怎么样?怎么样?乖乖跟我走吧!”说着就上前拉扯那驴。那驴哪能就此就擒,一抬前蹄,凭着感觉就朝老法师身上踢去。
老法师侧身躲让开来,一手将驴耳朵扯结实了,翻身就上了驴背,稳稳的趴在驴背上。
那驴跳腾了半天,也没把老法师折腾下来,一时没了注意,便停下来,就地一卧,想打个滚将老法师滚下地去。这一下可合了老法师的意,老法师就势跨住那驴,骑在它肚腹之间,死死坐住。
那驴又扭动了一会儿,终于渐渐力尽,消停下来。
老法师拍拍那驴的脑袋道:“不闹了?老实了?”
那驴闭着眼,鼻子里忽忽喘着粗气,一副宁死不服的样。
老法师道:“心里骂我呢?是吧?你也不用骂,今后你跟着我,那算是你的造化。”老法师边说,边将法袍脱下来,拧了几拧,将驴蹄子凑着绑了,然后才从驴身上下来,端详着这头杂毛驴。
“咦?”老法师瞧见那驴身上有几处斑点,排列有序,七分像图,三分像字,顿时兴奋的问道:“你是那老头子的坐骑?”
那驴不吭声,老法师突然想到它的喉咙还卡着,遂在它喉咙处拍了两拍,那驴咳的吐了一声,竟吐出一颗牙齿来。
那驴喉咙舒服了,遂骂出一堆不容细表的脏话来。老法师听着不说话,一直等它骂痛快了,才又问道:“骂够了?现在回答我!你是药池那老头子的坐骑?”
那驴反应过来道:“你能听懂我说话?”
老法师一摊手:“你说呢?”
“老不死的,你使阴招,,算什么好汉!有种,你放开我!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
老法师道:“我这身子骨凭什么跟你大战三百回合。”说着手里颠着那颗牙齿道:“赶紧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还把这个塞你嘴里!”
那驴见那颗牙,想起刚才卡住自己喉咙的竟是个糟老头子的牙齿,不由一阵恶心,道:“老不死的,竟用这么恶心的招数。把颗坏牙放进炒黄豆里,哄我来吃。这么颗小牙竟能堵住我喉咙,上下不得,你也果然有些手段!”
老法师笑道:“你既然与药池有关,难道就没听他提起过我么?”
那驴道:“药池是什么池?跟酒池一样么?”
老法师道:“少跟我装傻!你身上这龙玑图,除了他和我不会再有第三人识得。他现在何处?带我去找他。”
那驴缩了缩被绑住的蹄子道:“这!怎么找?”
老法师贴身摸出一根长线,放在手中轻轻柔柔,似有似无,随手一分劈成四份,分别将那驴四蹄缚住,然后将法袍解了,道:“这样,可以了!这细线乃天丝所制,看似分离实则有细丝相牵,彼此相隔两步即相互牵扯成锁,寸步难移。你莫想要逃,好好待到明日,载我去寻药池。”
那驴抬起蹄子看了看,什么都看不见,迈了几步试试,并没成锁,心中暗道:“老头怕是唬人!”遂撒开步,跑了起来,结果刚跑两步,脚下四蹄便不听使唤,四下里往起一缩,将它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