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克带着田苓回了乡,一路艰难自不必说,归到乡中,已与乞丐无异,幸而田苓自得了那老先生的丹药之后,果真少咳,面色也红润了许多,每日吃饭睡觉也不似之前易惊。
田克一路之上留心着那册卜文书中自己所能认得出的药材,暗暗也采了不少,但是因为无法凑齐药材炼制,多数不好存放的也就随采随卖,好兑些盘缠。
田克到了家乡,不敢直接归家,先找到村外幼时常去玩的一座小庙安顿。小庙荒破,野草丛生,藤蔓绕梁,田克瞧着眼泪都下了来,不过二年,此处竟荒废至此,想当初自己和沅儿于此定情之时,这里还有香火常续,都说物是人非,现如今却是人非物也非了。
田克略略打扫一翻,寻了片薄板,烧块木炭,写下几个字,绑在河不受身上,交代道:“我知你有灵,来时村西头那株古槐可还记得?”
河不受点头。田克继续道:“古槐后有座小院,你将此书送到彼处,寻见一个与我年岁相当的男子,交于他即可,若未寻到人,也就回来,切记不可交给旁人看见。”说着摸摸河不受的头道:“去吧!河河!”
河不受摇头晃脑的甩开田克的手,出门奔着村西头古槐去,古槐之后果然有座小院,院门半掩着,并没插实。河不受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半天,用鼻子将门拱开,迈着大步踏进院来。院子里有个男子正捧着一册书,拿着根槐枝子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练习卜文,听见声音,一仰头看见一头杂毛驴,瞪着俩滴溜圆的大眼睛正瞧着自己,男子木讷道:“来啦!”
这一问,问的河不受一懵,半天过去才想起点点头,男子又道:“来吧!”说着站起来就往河不受身上摸,河不受惊得一跳,险些一脚给他踹飞,刚要抬脚方才想起,自己本就是来送信的,自己又不能解下那块板子来,自然就得这男子动手了。河不受控制住踹他冲动,任着男子在自己身上摸索着将板子解下来。河不受送得了信,正准备要走,男子一把扯住他缰绳,道:“带我去!”
河不受带着男子回到破庙,田克正给田苓收拾腌臜,庙里气味一时十分难闻,男子站在门口,瞧见田克,十分动情的叫道:“常胜!”扑过去一把将田克抱住,田克一手污秽,不敢就抱,嘴中激动的断断续续道:“炎明,你,果然,来了”
炎明姓周,名离,字炎明。是田克一小的好朋友。两人抱了又好一会,直到田苓哭闹,才放开手,田克一边继续收拾,一边问周离道:“你过来,你爹不知吧?”周离帮着收拾着,道:“我爹不在,邻村有场法事请他去了。这些天我一直心神不宁,心里一直琢磨,是不是你小子要回来坑我,还没等起卦问贞,你就让这家伙来送信了。”说着一指河不受。
田克笑笑道“到底是你,跟我心意相通。”
周离问道:“这孩子,是你跟她......她呢?”
田克的表情一滞,笑容僵在脸上,周离自知失言,也不再提,转而道:“你要是回家,我替你去安排,保管村人待你如常,不问过往。”
田克摇摇头:“无情无义之地回去做什么。我这次来只是找你帮忙。”
“什么忙,你说!”
“我想要卜文集册。”
周离一惊道:“你要这做什么?”
田克将老先生给的册子拿出来递给周离道:“为了看懂这个。你放心,我就在这庙里看,将这册子译出来就还你,绝不给你找麻烦。”
周离翻着册子道:“这是......”
“药谱。一位老先生送的。我这孩儿命薄,先天有缺。我要译出此书来,按方寻药给她续命。”
周离又翻看了一会道:“这上面的字多是上古书法,与今不同,卜文集册恐也难译。”
田克急道:“这......那......若卜文集册都译不出,苓儿,苓儿岂不是没救了......”田克垂头看着苓儿的小脸,这会,苓儿皱皱着小鼻子,合着眼又睡着了。
田克将他抱到眼前,亲了亲额头。
周离看着苓儿心中喜欢,闻见田克所言,自也难免心疼。又翻了翻手中书册道:“我爹好像有卷跟这差不多的册子,一直藏着,常在夜半时分,自己偷拿出来瞧。我小时淘气,撞见过一两次,每次爹都是慌张的将册子收起,板着脸训我一番,也不知那册子上记着些什么,干脆我把那册子连集册一齐偷拿出来,咱们就在这看看,没准能找出什么长生不老,百病不侵的方法来呢。”
田克听闻笑道:“你爹长生不老了么?”
周离笑道:“没有,这些年反倒越发老了!”
田克道:“不管怎样先拿来看看吧!”
周离道:“我现在回去拿,你这杂毛驴借我用用。”周离说着就去牵河不受
河不受扭脸一躲,让了开,不给他牵。
周离道:“呦,怎么?”
田克道:“这驴颇有灵性,恐怕是你刚才叫它杂毛驴,它心里记恨了。”
周离嘿嘿笑道:“原来如此!”说着对着河不受一揖道:“是在下错了!不该如此称呼驴兄,还望驴兄雅量海涵。如今救人要紧,烦劳驴兄跟在下走这一趟,略略帮在下驮些物事,以救那小小孩儿的性命!在下在此先行谢过!”
河不受听他叽叽歪歪说了一大套,自己半明白半糊涂,听意思是要自己跟着去取那什么卜文集册,自己本是耍赖不想去,但想想那个待自己不错的小媳妇,再想到这小小的孩儿,生有此难,多少也是因己而起,胡赖不得,如今能有法子施救,自己跟着走一趟,自也应当。这样一想,河不受便将脑袋转回过来,甩了甩缰绳示意周离拿着,自己跟着他去了。
周离不但搬来了卜文集册和他爹藏在梁上的那本册子,还搬来了许多米粮菜蔬,锅碗瓢勺,压得河不受险些塌了腰,河不受心里骂道:“你个挨千刀的鸟贼,看人出力不嫌累,看老子不踏碎了你的球囊......”
周离自然是不晓得自己有蛋碎的危险,还往河不受身上放东西,气的河不受故意一趔趄,身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好几件砸在了周离的脚上,砸的这小子一劲儿咧嘴嚷疼,嘴里叨咕道:“我说今晨眼跳,必是有祸,原来是应在此处了。”
河不受翻了翻眼睛,心道:“你若不犯贱,岂能应得上。”
牢骚发完活还得干,周离将杂七杂八的东西绑回到河不受身上,自己则抱了些小玩意,赶着河不受回了破庙。
田克见周离拿了好些东西过来,惊问道:“你这是?”
周离道:“我跟你在这一起住下,不回去了,方便照应!”
田克“哦!”了一声道:“那你爹要回来了怎么办?”
周离收拾着物件,将一册书简丢给田克道:“放心!他呀,一时回不来。邻村不知闹什么,莫名其妙死了好些口子人,他这法事且得作一阵子呢!”
田克不再多问,坐回到田苓身边,翻开书简看了起来,三人一驴就这样除却三餐尽读书的过了月余。
这一天最后一本卜文集册也翻完了,那本药谱还是没能全译出来,几段条目的卜文,集册里并无收录,译出来的都是些平常药丹,药铺里买都买的到。
田克十分绝望的将书简一摔,穿书简的绳条本已朽弱,这一摔直接崩散了开,简片落了一地。
田克抱着头,望着田苓的小脸,欲哭而无泪,只能胡乱的抓着自己头发发泄。
周离在一边正翻着他爹的那册宝贝书简,原来也不过是一卷信书,字迹娟柔秀美,措辞情真意切。
周离知道田克恼恨,放下手中书简,将地上散落的竹片收拾起来,翻寻着备用的绳条,将书简穿了,边穿边道:“你也不用如此懊恼,你记不记得那时先生常说,咱们做卜士的一定要记得八个字,人各有命,不能强求......”田克眼神不善的撇了他一眼,周离道:“你不用这样看我,要我说苓儿是命不该绝,若她天命当死,哪还能让你遇见那老先生,得着这本药谱?卜文集册里没录着那些字,不代表就没别的办法,时候未到罢了!兄弟,你宽宽心,先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是正经。”
田克面上果然宽和了不少,但还是心有介怀,周离穿完了书简,将简卷了放到一边,对田克道:“这些翻完了,我先送回去,别等我爹回来,瞧出破绽来。”
田克点点头,周离拿了几卷书简抱着,临出门时对田克道:“我一会儿就回。”
田克道:“你带着河河将这些一齐都拿回去!”
周离看看河不受,想起之前这驴犯浑耍赖万般不配合自己,又想起自己那肿了好几日的脚趾,遂道:“别了,就不折腾它了,我自己多跑几趟便了!”
说着就走,田克只得将剩下的书简都收拾在一起,好等着周离一会儿来拿。
喂着田苓吃过午饭,田克听见破庙院门一响,以为是周离回来,抱着田苓刚要往出迎,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常胜,快跑!”紧接着就是一声威严的训斥道:“废物!连个人都管不住!赶紧给他嘴堵上弄出去。你们几个守住后门,别让那小子跑了!”
田克认出那是周离他爹,村子的族长,贞卜族的当家,周始的声音。
田克揣好药谱抱着田苓扯住河不受的缰绳,往庙后门处就跑。忙乱中河不受顺脚踢乱了剩下的卜文集册,又随口咬住一卷备着打人。
田克刚一跑出后门,就看庙墙左右有人奔过来捉他,田克加快脚步而逃,见后面河不受被人扯住,田克连忙松开缰绳,只顾抱紧田苓,脚下丝毫不停,反而越快。
河不受咬着那本卜文集册,左踢右踹,“噗”的一口将集册打在迎面一人的脸上,人围的越来越多,河不受不敢恋战,连忙抓紧甩开面前几人,得了空隙,撒腿便跑,后面人叫骂着来追,可人腿哪敌驴蹄,追着追着,便追丢了踪迹,纷纷退回破庙处,来报消息。
周始早绕到庙后等着,见了地上河不受用来打人的那本集册,心里暗骂一声“有辱祖宗。”连忙捡起来,放在心口处虔诚的祝祷了几句,然后拂去尘土,拂过片刻,突然发现这册绳似与之前有别,恐是田克给换了假集册,连忙打开来看,果然里面内容已不是自己自小读熟的卜文,好几处卜文改了意思,许多字重新排过,自己竟都不识。
周始气的将这卜文集册摔在地上道:“叛徒叛徒,恐是赚了真集册去讨那妖女欢心了。”转而唤人道:“把那逆子带来!”
有人去带了周离过来。周始板着脸,低头喝问道:“逆子,我问你,那叛徒回来,可是为骗集册献于巫族妖女么?”
周离摇头道:“不是的,爹!集册都在庙里呢,常胜一册也不曾拿过。常胜的孩儿得了病,常胜他偶然得着了一册用卜文书成的药谱,记载了救治之法,他来求集册是为译药谱,并无其它。”
周始冷笑着捡起地上的集册甩给周离道:“译药谱?无它?你看看这个,可不是被他换过了么?也就你这傻小子,会信他这个叛徒,跟妖女混迹一处能是什么好东西?如今还有了小妖精了?病得好,死了活该!”
周离不敢接话,拿起地上那卷书册一翻,原来是自己重新绑的那册,绑时不曾细看,竟将简序绑错了,周离一眼瞧见内中一字,竟是自己和田克苦寻一月而不曾得的药谱卜文,再细细找寻,竟寻见了许多之前不曾得见的卜文,周离心道:“真真是觅到天边不曾得,闲来无意却自出。”心中波涛滚滚,面上却摆出一种懊悔失望又气愤的神情来道:“不曾想常胜竟然骗我!我拿此书去寻他,当面来质问,为何背族判友,竟拿这假书来换我族的真书去讨外人欢心。爹,您让我去,我必将功折罪,把真书带回来。”
周始道:“你有此心就好。以后勿再见他,信他。捉他之事,交给族人即可,你还是当以学为业,以便早日承我衣钵。”
周离急争道:“爹,我若不亲捉此人,难解我心头之恨。爹,您就让我去吧!我跟你下保,必不误了学业,要不,我给您背一段卜文论听听。”
周始止道:“罢了罢了,你卜文论何等纯熟当我不知么?你要去便去吧!但万万莫要再信那叛徒所言,找到他能带回便带回,若实带不回,便......”周始压低了声音道:“偷偷杀了了事。这你拿着。”周离接过爹递过来的东西,一粒小丸药,湛青碧绿,流光溢彩,很美,但美的邪恶。
“这是......”周离拿着这小玩意,在自己眼前来回摆弄,周始道:“收好,小心别勿服了。这是溶尸丹,你若见着那叛徒无法带回时,便将这融在他食水中给他服了。”
“服了怎样?”周离仍旧摆弄。
周始残忍一笑道:“灰飞烟灭,毫无痕迹。”
周离心头一惊,连忙将溶尸丹收好。这样的爹是他从未见过的,残忍又无情,不似之前的忠厚长者作风。爹怎么了?
周离告了退去寻田克。他得找到田克,将卜文集册交给他,还要告诉他,此地万莫再回了。
路上遇见周始四散出来寻找田克的村民,周离打听着,有的说东边有痕迹,有的说南边有线索,周离都是笑笑,东面是巫族地界,如今姒沅不在,田克怎样也不会朝那里去。南边不远是片广水,望之无边,不好过渡,田克自也不会朝那边去。西靠山,北近路,田克如今虽是要逃,但一路还要寻方采药,自不会去走大路,那么就只剩下西面山谷一途可走了。
周离思索毕,便一路朝西去寻。山谷深处鲜有人至,积叶甚厚周离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的走着,四周幽寂,只闻周离踏叶之声。忽然一声驴鸣,周离连忙朝着那处跑去,跑至半途,脚底突然一陷,再想走,可走不动了,周离试试挣扎,越挣却陷得越深,原来是日积月累的枯叶,腐了不知多少年月竟渐成了一片泥沼,专等着陷人。
周离脚底无着,渐渐下沉,只得高喊:“救命!常胜!河河!救我呀!”喊得口干舌燥也无人来救。
周离心想:“看来常胜并未在此山谷中,我自负深知于他,没想到这一次错估,竟至赔上了自己性命。唉!但愿常胜已逃得远了。可惜这卜文集册不能给他,他可再去哪里寻那药谱译文呢?”
想一会叹一会,渐渐的头脑有些昏沉,神智也不甚清醒起来,恍惚中听有人叫道:“炎明!抓着!”
周离听见人喊,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身子又沉了一些下去。
周离清醒过来,左右看看并无他人,恍恍惚惚之间,天竟已晚,叶沼周围莹莹绿绿浮现了许多鬼火出来。周离听耳边似有窃窃私语之声道:“为何迷不住了!”说罢又是一声:“炎明,抓着!”
周离心中明白,这是遇见勾魂的小鬼了。虽然害怕,但想自己好歹是个卜士,不能因怯而退,遂定下心神,开口道:“不知是哪位的前辈与晚辈如此打趣。”说着话,身子可又向下沉了些。
空中的鬼火都闪了闪,有闪远的,有闪近的,有上下左右乱飘的,就是没答话的。
周离再问:“前辈可是要捉炎明相替么?恕晚辈直言,您捉了晚辈,恐怕五行门那里,您也难以交代!”
鬼火中有一个一直幽幽暗暗荡在一旁的突然忽闪了两下,竟飘出人声来道:“怎么难以交代?你还莫非是什么天人不成么?”
周离道:“晚辈实非天人。前辈难道不知,五行门的惩条里,便有“无故伤人害命者,罚两万锤,投九世羊胎,专候宰杀么!”
那鬼火又闪两闪道:“是又如何?是幽司神官吩咐我等在此陷人的。只要陷够了数量,即收我们进五行门发落,神官说,一切皆安排妥当,必不叫我等受苦。”